张家山一行这一番折腾,村子几个光头老汉,坐不住了。张家山眼尖,见田家隔壁一个光头老汉,隔着矮墙向这边院子望着。张家山用了眼光去逮,那老头有所感觉,脑袋迅速地沉没下去了。又有一个光头老汉,在畔底下的路口转悠,好像想上来,又不敢。另有一个,拿着一条火绳子,一把镰刀,上山收庄稼,躲出去了。
这叫做贼心虚。张家山见了,也不理会他们,想一想,从自个儿怀里掏出一些钱来,点一点交给李文化。
到前面代销店,扯一些衣料,给田寡妇做寿衣,顺路再到村里打问打问,看谁家有现成的薄木棺材,买一口来!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见了,抢步过来,一把抓过钱:张家山,你真的要给田寡妇当孝子?
张家山嘿嘿笑着:谷子,你看,田本宽这光景,哪里经得起事故。他所以不听人劝,一条道儿走到黑,并不是他不懂得事理,而是猴急了,抬埋不起老人!
谷子干妈说:咱们抬埋,这事大理上不通。知道的人,说咱这是行善哩,不知道的人,还真当你张家山做下什么心虚的事了。再说,这些血汗钱,都是咱们一分一厘地攒下的,是公款!
张家山说:钱在世上走着哩,今个儿转出去了,明个儿再转回来。人这么摆着,不入土,咋办?
你是领导,你决定吧!只是,你敢保险,这钱流出去了,还能转回来?
张家山不再言语。
李文化接了钱,出去跑事情了。
谷子干妈脱了鞋,上到炕上,开始翻箱倒柜,找一些针头线脑,准备为田寡妇缝寿衣。
这时候,那个在畔底下徘徊的光头老汉,终于下了决心,硬着头皮上了畔,来到田家正窑。
张家山泡了一缸子酽茶,正在喝着,见了来人,屁股动了一下,说声你坐,算是礼节。老汉屁股枕在炕边,坐下,张家山又将自己喝的茶杯,象征性地举起来:你喝水!让人是个礼,老汉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家里刚刚喝过米汤。
炕边的墙上,掏了一个窑窝。窑窝里放着一瓶用了一半的雪花膏,还有一把蓝色的化学梳子。张家山看见老汉的眼睛往窑窝里溜了一眼。
老汉搭讪道:这田寡妇,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声殁,就殁了!
张家山呷了一口茶,说:谁家也不挂免死牌!你说是吧?
这话说得好!那田本宽哩?
他上城里告状去了。看来,不弄个说法,他是不肯罢休了!
你说公家人,他们管不管这一类事情?老汉说着,又朝窑窝里看了一眼。
张家山说:遭下人命了。我看这事搁不下。不揪个嫖客来,那田本宽,不回头哩!
老汉有些难堪地笑一笑。他挪了一下屁股,离窑窝近了近。
张家山看了他一眼。
老汉说:这娃娃,憨陆少拾的!他非得把这丑事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哩!
张家山低头喝水。
老汉见是个机会,又挪了一下屁股,伸出手,去拿窑窝里的梳子。
张家山的手比他先到。
张家山拿起梳子,左右打量一下,说:这田寡妇,真是个俏人儿,老了老了,还用这么艳乍的一把梳子,你说哩!
老汉连连点头:是呀是呀!
张家山将梳子似乎要交给老汉。老汉暗喜,伸手来接。
张家山缩回手,说:你也跟我一样,长了个葫芦瓢。卖梳子的见了咱俩,算倒霉了。谷子,还是你来梳一梳吧!你的头发,山风吹得有些乱了!
老汉尴尬地缩回手。
谷子干妈在头发上擦了擦针,看了一眼,说:我才不用那梳子哩。我这头发,好金贵的,敢用那梳子?那梳子,谁知是谁送的!
张家山摇摇头,对老汉说:你看这些女人们,一个个假正经!
老汉咿咿呀呀地附和着。
张家山拿着梳子,在自己的光头上比划着。
老汉看着梳子在动,他还不想离开。他没话找话地说:张干大是张家畔人吧?
张家畔!
那可是个好地方,年轻时候我走过!有个陕北民歌中说:好女子出在张家畔,说的就是这地方。
张家山正待搭话,突然一声凄厉的警笛声传来。
老汉一惊,立起。
怕是那田本宽,将一辆警车给吆回来了!他干大,你坐!他们忙乎他们的,咱们拉咱的古话!张家山说。说话的途中,牵住这光头老汉的手。
不了,不了!我家里还有事,不给你们添乱了!老汉说。
老汉说完,站起,挣脱张家山的手,神色慌乱、心事重重地走了。
张家山一阵大笑。他将梳子仍旧放在窑窝里,出门。
警笛声尖叫着。一辆警车,在山脚下的公路上,紧急刹车。
首先跳下来的是田本宽,随后是两名警察、一名法医。其中一个警察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腋下夹一个公文夹子。法医是个剪着短发面目清秀的年轻女同志,肩上搭个包儿。
警车停在了山下。田本宽引路,一行人指指点点,向田庄走来。田庄村里,高高低低的畔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小孩子们学也不上了,背着个书包,跟在大人屁股后边起哄。田家畔上,派出所笑容可掬,迎上前去,和警察握手。
张家山抱了个茶杯,在畔上蹲着。田本宽瞅了一眼张家山,有些得意。张家山摇了摇头。
偏窑里,这田寡妇的尸首,免不了又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一番。验尸完毕,眼镜警官掏出手绢,擦擦手指,说要解剖。
法医见说,将包往炕上一搁,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拿出白大褂、口罩、橡皮手套、手术工具等等,穿戴武装起来。
田寡妇穿的是大襟袄。大襟袄上是布做的纽扣。法医解了一阵,没有解开,倒是掰了自个儿的一个指甲。田本宽见了,过来帮忙解。法医挥手拒绝了他。法医用手术剪,嘣嘣几下,铰断了纽扣,然后两手一拽,衣服揭开,田寡妇白花花的胸脯,露出来了。
法医伸开手指,在田寡妇的胸口,量了一量,然后,顺过手术刀,像宰羊一样,从肚皮上划下来。田寡妇已死去几日,血不旺了,倒是肌肉被割开以后,白花花地向两边翻起,煞是怕人。田本宽见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片刻,法医用一只手,托起一颗鲜红鲜红的心脏。
哎呀,心脏开花!法医惊叫了一声。
一语未了,院子里轰的一声乱了,大人娃娃,一个个都举着自个儿的头,往门里挤,想亲眼看看这千载难逢的稀罕。门太小,容不了几个头,于是,有人捅开了窗户纸从窗子里看,一个娃娃头小,竟然将头从窗户格子里塞了进来。看见心脏的人,一个劲地惊叹,惹得后边看不见的人急切中挤得更欢了。
派出所,你手里的警棒,是做样子看的?眼镜警官不满地嘟囔。
派出所见说,眼睛离了心脏,转过身,挥舞警棒,向门口扬去。警棒还没有到,人群哗的一声散了。可怜的是那个头塞进窗户格子里的小孩,急切中头被卡住,抽不出来了。这小孩留着个盖盖头,我们却认识,正是张家山在路上遇到的那位。派出所抢上前去,揪住小孩的帽盖,嚷道:进来进来,让这位白大褂阿姨,把你的牛牛给阉了!话音未落,小孩杀猪一般地叫起来。
这样的工作环境!眼镜警官拍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记事本说。
派出所松了手,小孩的盖盖头,离了格子,不见了。
现在,法医将心脏举起来,给警官看。
你看,心室呈破碎状。这是性行为过程中兴奋过度、亢奋过度所致!法医用镊子拨着心脏说。
眼镜警官这时抽出笔来,匆匆记录。
旁边的田本宽,看得呆了。
派出所见自己逞能的机会到了,收了警棒,见缝插针说:我早就说过了,是干儿事干的!你们不信!
你去找个罐头瓶子来!眼镜警官对派出所说。
你去!派出所又支使田本宽。
田本宽有些不情愿。
我去吧!门口的张家山说。说罢,向正窑走去。
那个曾经和张家山拉过话的光头老汉,正从正窑里出来,两人撞在一起。老汉一惊,一溜烟地跑了。
张家山瞅着他的背影,笑笑。
正窑里,张家山瞅了一下窑窝,见那只化学梳子已经不在了。
正窑的炕上,谷子干妈和几个村里的婆姨,正在为田寡妇缝寿衣。看来,李文化已经将衣料买回来了。
张家山找了一阵,找出一个玻璃罐头瓶儿。
偏窑里,张家山将瓶子递给法医。
法医将心脏装进去,将瓶儿放在自己的包旁边。
还要不要继续开?法医问眼镜警官。
继续开,再看看子宫。看看子宫里面有没有残留物!眼镜警官说。
法医拽了拽手套,拾起手术刀,拿个架势,继续往下拉。
田本宽铁青着脸儿,看着,说不心疼,是假的,好歹是自个儿的母亲,用田寡妇当初的话说:十月怀胎,疼过一回!
田本宽喃喃地说道:妈呀,妈呀,你死了死了,还要挨这么一刀!
眼镜警官横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法医操作期间,腾出嘴来,说道:你亏,我们不亏呀!好端端个礼拜天,让你给搅和了!
女法医手脚利索,技术老到,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敬业精神的人。
法医的刀子继续往下拉。
你来看!法医又惊讶起来,你看子宫,已经怀孕了!
眼镜警官凑上前去看,匆匆记录。
俗话说:寡妇抓娃靠大家!我早就说过,这田寡妇是个不安生的主儿!派出所用警棒敲着自己的鞋帮说。
田本宽用手捂住自己的眼,不敢看。
张家山在一旁打哈哈:本宽,这就是生你的那个地方!你在这里头盛了十个月,你该熟悉这景致的!
田本宽听了这话,想发作,又忍了。
女法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手术剪刀,直起腰:事情很清楚,确如派出所所说,是性行为过程中致死。我看,这事弄得清清如水了,咱们也能打道回府了!
眼镜警官点点头,啪的一声合上记录本。
法医迫不及待地拿起罐头瓶儿,放在眼前,细看:
这次田庄之行,真有收获。在学校里听老师说,像这样心脏开花的事情,一万例中才有一例。想不到,这一例让我给碰上了。这可是个宝贝。我要把这作为标本,拿回去用药水养着,还要写成学术文章,评职称用!
田本宽见女法医只顾举着瓶儿,自我欣赏,又见母亲剖腹剜心,停在那里,不由得一阵阵心疼。他愣冲冲地问道:哎,你们是光管往开割哩嘛,还管缝不?
当然要缝!当然要缝!法医见自己的工作程序还没完就分心了,有些脸红,赶紧放下瓶儿说。
法医在眼镜警官的记录本上签字。签完字后,将瓶儿交给警官,然后粗针大线,缝起尸体来。
派出所走过来,签字。
来,田本宽你也签上个字!法官说。
田本宽签字。
签字的途中,田本宽停下来:那谁是嫖客,你们就不管了?
眼镜警官说:男女之事,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法律不好干涉。这嫖客不难找,只是找到嫖客,有法律条文,也不好定罪!
田本宽说:那谁抬埋我娘哩?
眼镜警官说:养儿防老,当然是你抬埋,莫非让我们抬埋不成?
田本宽语塞。
一场乡间热闹眼看就要收场。女法医已经将尸首缝完,她脱下白大褂、塑料手套等等,重新装进包里。眼镜警官也将记事本合起,装进兜里,准备抬脚走人。派出所悠闲地挥舞着警棒,有一种了事一桩的神态。看热闹的人,也觉得这一场热闹,精彩部分已经结束,正在纷纷离去,准备回去以后,好给人卖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