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财、杨地财一见,知道今个儿这一难,是躲不过去了,只得出了院门,绕上山坡,也来到楼顶上。
高铜宝见父亲和杨有财厮打,又见杨天财、杨地财蹿上了楼顶,有些胆怯,嚷道:好呀,你们兄弟三个,合伙欺侮我大哩!大养活我一场,耽搁了多少瞌睡,操了多少心,为的就是我能顶门立户,尔格当着我的面,你们打我大,我岂能袖手旁观!
金宝和银宝没有来,有些势单,所以高铜宝嘴上诈唬着,身子只是不往前扑。倒是那高老头,说到做到,尔格正和那杨有财厮打,厮打中,那杨有财一个不慎,打了高老头一拳,这一拳对高老头来说,可以说是正中下怀。
高老头扔了捶布石,往前一扑,到了楼沿上,喊道:我不活了,我要跳楼。好铜宝哩,你们兄弟三个,记得给我收尸。我眼睛一闭,眼前干净了,也不为这楼生气了!
杨天财、杨地财见高老头真的要跳,赶快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旁边站着的高铜宝,指天划地,说道:大,听我的话,你往下跳。人命摊下了,咱再说。我就不信,把这杨家弟兄仨,没法子!
铜宝这话,倒把个高老头给难住了。有心不跳吧,事情逼到这份上了,有心跳吧,眼下还不想就这么辞了人世。正在这时,恰好大儿子高金宝拍马赶到。
四个兜的高金宝,进了院子,先听到铜宝那话。话说得不踏犁沟,金宝听了,登时恼了,指着铜宝骂道:铜宝,你说的叫话是你妈的!事情有事情在,你咋能叫大从楼上往下跳哩!
骂完自己兄弟,再说外人:天财、地财、有财,你们三个表叔,也太不像话了,瞅着我不在,欺侮我大!
见高金宝搭了声,杨天财说道:谁欺侮你大,金宝!是你大自己搜事,抱起一块捶布石,要把我家的楼,往塌的砸哩!
谁家的楼?高金宝见事情已经闹开,在家一盆火,出门父子兵,他是长子,理应出头才对,于是嚷道,你打问打问,我们高家,人老几辈都在这里盛着,不光这院子,就连脑畔上那几钵酸枣、一树木瓜,半山腰那一棵杜梨树,都是我们看着它长大的,啥时候,这院子有了你家的楼?杨天财见高金宝不讲理,也有些恼了,说道:金宝,你是个穿四个兜,人前的人,你咋也是喝了面糊没刷嘴一信口胡说哩!
高金宝硬着头皮说道:谁跟你胡说!
娃呀,你是干部,你手里拿着杀人的刀,你就不会硬硬心肠,想个法子,把这兄弟仨灭了!高老头见大儿回来了,势盛,说。
高老头这话,说得有些离谱。高金宝听了,正不知如何回话,这时,一个高身材老汉进了院子,声若洪钟,指着楼顶,数落道:
好你个高老头,事有事在,你咋能这么说话哩!我看你有本事,敢把人家谁灭了!干部是勤务员,是公仆,杨家兄弟仨,又没犯王法,你敢把他们咋样!
来人正是张家山。场合上,高金宝抬脚一走,张家山有些放心不下,
一牌下来,逼着叫那几个耍家,兑了现钱,然后三脚两步,赶到高家,进了院子,耳朵一竖,刚好逮住了高老头那句话。
见是张家山来了,高金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张干大,你来了就好了,谢天谢地,这事,就交给你了!
我是皇上他妈拾麦哩,不图拾麦图散心哩!县剧团解散了,好几年没看上大戏了。听说你这院子唱大戏,赶来看个热闹!
张干大,我们也信你!我们央你,把这事情摆平!杨天财说。
张家山说:你们央我,我把这看作是抬举我。只是要我插手,还得看高老太爷给不给我脸儿!
张家山,反正理在我手里哩!走到金銮殿,我也不怕。这事是我挑起来的,我三番五次寻衅,就是要把这事挑起,看有没有人管。你充大,来管了。好,咱们坐下说理!
说话的是高老头。说罢,便由铜宝搀着,一步三摇,下了楼顶。
窑洞里,大家坐定,高老头先发制人,说道:张家山兄弟,世事难测,人心难测,经了这一场事,我算是明白这道理了。六一、六二年,大年馑,我舅舅领着这天财、地财、有财兄弟仨,逃荒要饭,投靠到我门下。我二话没说,腾出西边那眼窑,让这几位住了。阎王爷手里,逃出了这几条活命!张家山问:你当时说的是暂借,还是白赠?
高老头答:话当时没有说!慌慌张张的,又都是亲戚,没有说那么多题外的话!
杨天财见高老头嘴上安个转轴子,边说边绽,于是赶忙插言道:大表哥,我当时就在跟前来。你当时明明给我爹说,是给我们的,记得你一拍腔子说:有我外甥住的,就有你舅舅住的,这眼偏窑,你不嫌弃,就是你的了,我正年轻,有的是力气,来年,抡起老镢头,再挖它两孔就是了!高老头,可有这话?张家山问。
我老了,不记得了!高老头说,就当有这话,可我只给了你这眼窑,并没有叫你占我家院子,并没有叫你在我家院子里,端晃晃地乍起这三层小楼呀!
我的理解,给了这眼窑,当然应该包括窑前面这一绺院落了,你得给我们有个出路杨天财说。
出路:方言,系指从居家处到公共场所必经的道路。
谁给你院子了,我只给你窑!高老头说。
那高老头,我问你一句话,既然你说,这整个院子,南墙到北墙,都是你的,那杨家兄弟,咋呼着盖楼房时,你咋不出面拦住?张家山问。
张干大,你有所不知。高金宝说,我舅爷安顿下来以后,一眼窑住不幵,就在窑前面,盖了一溜塌泥的小屋。日久天长,大家的印象中,这一绺地方,就成了我舅爷家的了。尔格,起地基,盖房,开头大家以为是将旧房翻修一下,谁知,呼啦啦地起了三层。
高金宝说完,高老头跟着强调说:唉,话说到这儿,调一句文,叫引狼入室,尔格,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我二话没有,张干大也在这儿,我只说一句话,我要你们把楼房挪开,给我家把太阳让出来!
大表哥,你这不是说的欺人的话嘛!这楼房乂不是个鸡窝,咋能说挪就挪开!杨天财叫道。
那我不管!我只要你给我把太阳让出来,金宝他爷爷那阵子,太阳明晃晃地从早照到晚。那一阵光景多好呀!你们给我挪,你们兄弟仨,一人开一辆大卡车,你们有的是办法!高老头的话,有些耍黑皮。
杨天财说:你这分明是胡说幺!你要胡说,我就不跟你费唾沫星子了,我抬脚走人!
张家山伸开长胳膊,一拦:高老头,你也不要胡说,杨天财,你也不要抬脚走人,话说到这里,事情是咋回事,我心里已经有个约摸了!
张家山侃侃说道:高老头,这三层楼,挡住了你的太阳,这是实情。不过,你心里想不开,寻畔,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杨天财家,活得比你低,你慷慨仗义,让出了一眼窑,落了个眼里舒坦。没想到,杨家这兄弟三个,长大成人以后,争气,一人一辆东风车,几年光景,先富起来,楼房往那里一站,活得比你高了,你心里憋上气了。你说是也不是?
杨家兄弟见说,个个面露喜色,觉得张家山水平就是高。
那高老头,自然不满意这话:张家山,你这么说,倒是我小肚鸡肠,眼热人家!
我咋敢说你老小肚鸡肠!我只是说,遇到这一类事情,搁给淮都难受,心里不滋润。搁给我,还不是一样!
你真会说话,张家山,不过话里的意思,还是原来的!
张家山又说:高老头,你让出窑洞,让亲戚住,这叫情!不过我管保在你让窑时,忘一样事情!
啥事情?
你忘了,把这房契,一块送给你舅舅!
这窑洞还有房契?
有!土改那一年发的!
是有,是有!可惜,那二年,我当这东西没用了,撕的卷烟了,抽了!你没有不要紧,当年中间一扯,一式两份,县上的房产局,还存的有底子!
这么说,这窑洞,这底子,还是我们高家的。
从理上讲,是这样的!
杨天财刚才还喜滋滋的。这下,见张家山越说越离辙,不由得叫起来:张干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这么一翻腾,理全在我大表哥那一边了。我们兄弟,辛苦了一阵,三层楼房,盖到人家地盘上了!
天财,事情咋处理,咱再说,但是这理,必须这样说!
好呀,一定是高金宝搬你来的!你看人家是镇干部,想溜人家的尻子。张干大,我说一句粗话,你溜尻子,当心溜到球上去了!
放肆!小娃娃家,你咋能这么跟我说话。杨天财,我这是公平处理,上面刚说了一半,下面,还有话哩!
你且说!
上面说的是理!从理上讲,是这样。但是,这里还有一个情字。说一千道一万,这一眼窑洞,是高老头白赠给你们的,而按咱老百姓的话说,这窑洞前面的院落,自然也厉于你们的了。我想高老头,人前一句话,说出去了,他不会又翻罢的!
张干大,你这么讲,我心里还能接受!
所以说嘛,这个事情,你高、杨两家都对,都有理。这个事情,只有一个人不对,他就是张家山,他放上清闲不清闲,放上逍遥不逍遥,在那土台上,与民同乐,耍得好好的,偏要充大,一头撞进你们这糊涂官司中来!
张干大,这么说,你是不想管了?高金宝说。
能摘利手,自然最好,摘不利手,我当然要管,谁叫我张家山,生就这么一个禀性哩!各位在,我现在是要走了,谷子已经把饭做好,七碟子八碗,正眼巴巴地等我哩!
那这事?高金宝又问。
都在一个镇上待着哩,有事叫我!拦羊打酸枣,梢带着,看吧!
张千大好走!
张家山前脚一走,杨天财给两个弟弟使了个眼色,然后站起,对高老头说:大表哥,我们走了!
高老头的气还没有消,张家山一走,这气又上来了,今个儿这事,煽腾了一阵,威风是耍出去了,可事情没个结果,因此他还是有些不廿。高老头说道:今个儿,张家山来,插了一杠子,我算是给他个面子,没有把你们这楼砸塌。告诉你,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你们驴耳朵伸长听着,这楼,我还是要砸,哪一阵想起了,哪一阵我就去砸。张家山的那一半话是对的,这理,在我手里哩!
年轻气盛的杨有财,刚才想说话,没有机会,这时,心想他该出头了,于是,接住高老头的话茬,说道:人家张家山明明说了,这是你白赠我们家的,尔格,你又翻脸不认账了!你还是个人哩!大表哥,你这么言而无信,操心有报应。我要咒你,叫你三天之内,让汽车把你碾死!
大,听我的话,你专故意往汽车上揸!摊下人命了,咱们这些陕北老户,动户,灭了这河南担狗日的!这是铜宝说话。
铜宝,你咋能这号说话哩!这是咱大!高金宝说,杨有财,你狗曰的,你敢咒我大,这几天,我大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看我能饶你!瞅高金宝说话的当儿,杨天财、杨地财,一个拽一条胳膊,把杨有财拉走了。
杨有财的一个凶咒,本来是信嘴胡说,想要话头子上占个上风,没想到事情就照他说的那么来了。第二天早晨,高老头依旧手抓两个核桃,上街跑步,结果,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般地朝高老头身上压来。
这可让谷子干妈遇上了。谷子干妈这天又出门倒尿,刚端个尿盆出来,吧嗒吧嗒,远处高老头锻炼来了。谷子千妈叫声晦气侧过身子倒尿。那高老头也叫声晦气,没有答话,自顾自地走。那天早晨有雾,团团白雾,湿漉漉地正从地上生出,一缕一缕地顺着街道飘过来了。
谷子千妈倒罢尿盆,摆正身子,又往大路上看时,见从雾里,钻出来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般向高老汉扑去。谷子干妈扯起嗓子,惊叫了一声。
高老头耳背,待到听见后边的汽车喇叭声,往路旁躲时,那车已经压上了。说句迷信的话,那车好像是长着眼睛,鬼使神差,对着个高老头开来似的。怕怕处有鬼,老百姓这一句话,没说错。
车将个高老头,碰了几丈远,连一棵道旁树都撞倒了。两只核桃,有一只,当当当响着,滚到了谷子干妈脚下。谷子干妈吓得直往后耸。谷子干妈连滚带爬地跑回屋子。张家山还在睡,她一把拽开被子,叫道:他千大,你快起来,那高老头,让车给撞死了!
你不要哄我!哪有这么巧的。我昨天早上刚说了个冷话,这冷话立马就应验了!
谁哄你!你听,外边人声嚷嚷的,一满吵成了一蜂水了!
张家山侧耳听听,见是真的,赶快披上衣服,下炕。
门外。
司机软到司机楼里了,有人正在将他往出拖。那棵道旁树倒了,树茬白花花的,亮在那里,树身子横在那里。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围观。公路段那辆处理肇事的吉普,鸣叫着,已经赶到。
张家山突然瞅见,脚下有个核桃他有些好奇,弯下腰把核桃拾起。
放下!突然一声大喊。
张家山的手一哆嗦,核桃掉在了地上。
一个警察用白粉笔画了一个圆圈,将核桃圈起来,然后又去找另外一个。
等那人走了,张家山骂道:你狗日的,是老叫驴托生下的,嗓门咋就这么大!
张家山看见一个年轻人,哭着跑过来,分开人群,抱住地上躺着的尸首,大声哭喊道:大呀大,你辛苦了一生,将我们兄弟仨拉扯大,老了老了,就落下这么一个下场!大呀,大,你是叫人给咒死的,这我们心里清楚。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大,我们会给你出头的!
这个年轻人是高铜宝。
随后,高金宝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张家山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自言自语道:麻丝缠到鸡爪爪上了。高、杨两家这一场糊涂官司,这一下,越发没有个头绪了!
高家院子,灵棚搭起。灵棚搭在杨家那孔窑洞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分明是在找事。
高老头现在安安静静地睡在一堆干草上,血流得过多,脸像一张纸一样苍白。致命的伤是在太阳穴上,那里碰了一个大口子。他现在既用不着锻炼,也用不着对这楼房义愤填膺了。人死如灯灭,他把这一摊子难事,留给了儿子们。
为了防止尸首发臭,一架鼓风机,对着高老头的尸首,猛劲地吹着。
这鼓风机是高金宝从镇政府的灶上借来的。鼓风机发出嗡嗡嗡的叫声,叫声使小院的空气布满了不祥的气氛。
杨天财的小孩,从楼房里探出头,想看热闹。回来!杨天财大吼一声,小孩赶紧缩回了身子。
高家窑里,高金宝把墙上的镜框取下来,取出那张全家福照片。
老三,你到照相馆,把大的像拿下来,放大。能放多大放多大,越大越好。还有,你顺便到镇政府,给银宝挂个电话,让他回来!
高铜宝说:哥,事情弄到这个份上,你再不能不管了!那天,杨有财红口白牙,咒大死,咒大往汽车上撞,你可都是听见的。这事情上,你再不出头,你就对不起大了,咱这兄弟情分,也就算尽了!
高金宝叫道:兄弟不必多说。哥这一回,是抹上了。哥委曲求全,让人一步自己宽,谁知让来让去,让得自己脚底下没有路了。大这一死,我算是明白了,男人家做事,该强的时候,硬着头皮,也要强。这回你看哥的!
好!有你这话,我的心就踏实了!
铜宝抹了一把眼泪,离去。
高金宝来到灵堂前,续香。续香途中,朗声说道:
大呀大,你死得好惨,死得好冤呀!真的,是咱做了亏心事,让人、一咒,就咒死了吗?天地良心,这理,明明在咱高家哩。大呀,你说过,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宁生儿子为盗为匪,去惹人骂,不生儿子当个窝囊废,让人欺。我高金宝,今个儿,就听上大一回话吧!
说罢,放声大哭。
俗语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惹得高金宝动了真怒,生出恶念的,正是杨家老三不经意地发出的那个凶咒。乡间人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主宰着世事,评判着公理,既然这个咒语应验了,那说明,高老头确实做下了亏心事,他是被咒死的。高金宝大小是个干部,一向乡俗甚好,高老头也一向乐善好施,极好面子,这话一传出去,金宝的脸面往哪里搁,更何况如何对得起…世淸名的老头子。
高金宝正哭着,陆续有四邻街坊,拿着香表,前来上香。
第一个来的是个半大老汉。老汉先在高老头灵前燃起香表,一边燃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历数亡人生前的种种功德,说完跪下来叩头。
陕北风俗,祭奠者叩头时,孝子要陪着叩,叩完以后,孝子还要向祭奠者,还三个头。这是礼势,一点儿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