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用拳头叩了叩桌子,说道:行了,行了,不要念了。你的口才很好,你的学生的作文也写得很好,改天,教学观摩会上,你再显露吧!今个儿,就算了!
女教师见说,不无遗憾地坐下来,胸膛一起一伏地,情绪还处在刚才的激动中。
庭长接着又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件事有水分。马牙,还有马面、马脑,你们说哩!
马牙硬着头皮说:这明明是张家山串通了几个人,设计来害我们!可惜,我大死了,我大要在,看你们谁敢这样欺侮我们马家!
这话等于没说。话一出口,众人哄堂大笑。张家山忧郁的脸上,也露出笑意。女教师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擦了擦鼻子。
场上只有一个人,从始到终,都品着脸儿,不笑不恼,这是副镇长。大家在笑罢以后,看看副镇长,羡慕地想:你看,人家怪不得是领导,拿得多稳!
庭长看了副镇长一眼,然后说:休庭十分钟,待我们合议以后,宣布判决结果。
说完,叫起副镇长、派出所,到他的那个宿办两用的房间里去了。
庭长大约觉得这杨树案,也有一些稀奇,回到房间,张口说道:马占山这老黑皮,真不是个东西,死呀死呀,还把咱们日弄了一回!
说过以后,等了半晌,不见副镇长搭茬,抬头看时,见副镇长脸上有些不高兴,就又说:刚才我是乱发议论,现在咱们进入正题。镇长,你看这案子……
副镇长严肃地说:咋能说日弄?这杨树倒和马占山的死,明明是有因果关系嘛!要不,咋能这样巧,倒下个杨树,就死下个人!
你是说……庭长试探着问。
我是说,凡事总有个因果关系,这是辩证法。马家砭杨树案也是这样。那杨树,即便不是直接地塌在马占山身上,也是那一声咔嚓,把马占山给吓死的。塌死和吓死,当然表现的形式有所不同,但是它的本质是一样的,这就是:杨树倒从而导致马占山死亡!
庭长拍手道:有道理!有道理!还是镇长水平高,学过辩证法,看问题能看到实质上。那么,马家砭杨树案,你的意思是:咱们还按照原来预定的方案判?
我没有意思!副镇长说,公检法独立办案,党政部门无权干涉,你是政法战线的老同志,应该懂得这一点。至于我,我今天也不是什么镇长,而是你们临时拉来的个什么什么陪审而已!
人民陪审员!派出所纠正说。
对,人民陪审员!副镇长说。
庭长张建南,听了副镇长这一席话,算是有了主心骨,知道这马家砭杨树案,该怎么判了。二回回来,往主席台上一站,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红口白牙,说出一番话来。
张建南说:法庭合议结果,认为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查事实,虽系属实,但是,杨树倒与马占山死在同一时间发生,绝非偶然。虽然杨树没有直接导致马占山死亡,但是,杨树倒下时所产生的巨大声音,不能不说是造成马占山死亡的重要原因。故此,六六镇法庭判决如下:从即日起,十天之内,公路段务必将两千元葬埋费,交到死者的第一顺序继承人马牙手里,不得拖延。
张建南说完,好一阵,不见台下有声响。不管是好的反响,还是不好的反响,总该有点才对呀?张建南想。
张建南朝台下一看,见台下人人目瞪口呆,看来,是他刚才那一番理论,把大家给说愣了。见是这样,张建南只好再用拳头敲敲桌子说:今天的开庭,就到这儿,散场了。谁要坐,谁就继续坐吧,坐到晚上,这里放电影!
话刚说完,首先惊醒的是马家三兄弟的马牙,马牙原来以为,这次是输定了,赢得意外,他刚才也有些目瞪口呆,不相信庭长张建南的话。尔格,他明白,千真万确,他赢了,于是,一个马趴,向前一跪,抱住张建南,嘴里学着戏剧里的唱词:青天大老爷哪,草民这里给你下跪了!
接着清醒过来的是公路段段长。本来,段长眼见事态发展,心中不免得意,觉得公路段这次是胜券在握了,想不到,半边脸还在笑着,半边脸就成了哭相了。段长和庭长,算是平级,就是比科长低一级的那一级,叫股长,因此,这段长,尔格气愤之余,也就指着张建南,骂道:张建南,你这浆子官!你这么办案,是羞先人哩!
张建南听见了,权当没有听见,工作嘛,难免惹个把人的,因此,他也不十分在意。
副镇长要走,张建南陪着副镇长出了法庭。
张家山用嘲讽的目光,望着他的侄儿,看着他走远。
尔格,所有的人都走了,法庭只剩下了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还有公路段段长和文书。
段长像被霜打蔫的庄稼一样,哭丧着脸。他对张家山说:还有什么好说的!牙打了,咽到肚里就是了,你的疼,你给谁哭去!
这件事没完,段长,走,咱们再去马家砭,看能不能再搜腾些事!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张家山一拍桌子说。
我不去,我是了!反正是公家的钱,出就出,权当是给张建南他大买药吃了!段长说。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见张家山不满意地嗯了一声,段长明白自己这话有语病:谁是张建南他大,张建南他大就是张家山的亲哥哥。想到这里,段长拍了拍张家山的肩膀,算是道歉,拍罢,抬脚走了。
谷子、李文化,收拾一下,咱们走!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说:人家公路段都受了!八竿子打不着个你,张家山你去逞什么英雄哩!
我就不信活着个张家山,斗不过你个死了的马占山!废话少说,咱们起身!
这不是跟马占山斗,是跟你糊脑松侄儿斗哩!谷子干妈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只为了一口气,张家山二返马家砭,蓄意寻事,要为公路段出这一口窝囊气。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张家山倒真的,又找出一宗事情来。
马家砭马占山家门口,如今是静悄悄的,只那棵树身,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让人记起这宗杨树案。开始农忙了,马家三兄弟都上山锄庄稼去了。他们心里已经坦然,明白公路段这一次是栽定了,十天之内,他们不敢不送钱来。事情弄到这地步,已经不是他们马家和公路段的事情,而是法庭在和公路段较劲了。
既然这棵树还在,那么,就只有在这棵树上做文章了。
张家山绕着这棵树,转了三圈,感慨地骂树:树呀树,别人家的门前的树,都立得端端的,独有你,爱惹事,倒了。你不知道,你这一倒,给世间添了多少麻烦呀!
骂罢,张家山突然一拍脑门,省悟道:对呀,别的树都没倒,独独这棵树倒了,这里面,真该有一点儿名堂的!说罢,在树的根部蹲下来,开始端详。
李文化,你给我找个树枝,硬些的!
李文化从马家的柴禾摞里,抽出一根狼牙刺棍儿,交给张家山。
张家山用棍儿,在树的根部捅起来。这一捅不要紧,有木屑纷纷地落下来,还有几条蛆一样的虫子,蛄蛹蛄蛹乱动。
咋能不倒,树根都朽了,都让虫给掏空了!张家山说。
杨树就是爱招虫!谷子干妈说。
爱招虫?别的杨树,咋都好好的!张家山白了谷子干妈一眼,又问,树的根,在哪一块?
在猪圈里!李文化说。
猪圈里?谁家的猪圈?
还有谁家的!谁能把猪圈修到马占山家的门口?马占山家的呗!
马占山,我这一次,算是把你的把柄又抓到手了!咱们看看,是你能还是我能!张家山站起来,捶了捶后腰,笑道。
猪圈围墙不高,石片砌的,张家山打量了一下,一跃身跳了进去。
一头大公猪,嗷嗷叫着,向张家山扑来,龇牙咧嘴的。张家山吓得一闪身子,又跳了出来。
谁喂的猪像谁!张家山解嘲道。
看我来!谷子干妈说。
谷子干妈迈动解放脚,挣扎着爬上墙去。张家山又掐着屁股,扶了一把。过了墙后,谷子干妈手里挥动着棍儿,嘴里地叫着,赶猪。
却也怪,猪不但不咬,还驯服地摇着尾巴。
谷子干妈用棍儿打着猪屁股,将猪轰进了一个石砌的小房间里,关死门。
关死了?张家山仍然心有余悸。
关死了!谷子干妈答道。
张家山一跃身跳了进来。
猪发觉上当了,这不是来喂它吃食的,于是在栅栏门里,哼哼地叫着,使劲拱门。
张家山伸出两只大手,刨开稀稀的猪屎。
根部显露了出来。
谷子干妈在旁边用棍儿戳,又戳出几条虫子来。
突然,响起一阵汽车的喇叭声,一辆吉普款款地停在猪圈墙外。
段长和文书走下车。
我放心不下这事儿,又赶来了!段长解释道。
你看,蛆虫咬,猪嘴拱,这树焉有不倒之理!张家山猫起腰来说。
马占山这小子,就是逞强!公路上三令五申,不准把道旁树圈到猪圈、茅房里去,别人都不敢,就他敢!
公路上,可有关于这道旁树的管理和处罚条例?
关于道旁树的没有。有一个条例,是针对整个公路设施而言的。不过,我想,这道旁树,也属公路设施的一部分吧!
这就好!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前一案事,已经下成死棋,咱们就不提它了,尔格,咱就提这后一宗事。咱们就以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为名,也罚他狗日的两千块!
行是行,不过,像这种情况,罚款数额,最多只有五百。
咱这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要特殊处理。树都把人塌死了,你看,这破坏有多严重!
好!
能把这拍照上,最好!
文书,你回段上去,火速取个照相机来!
张家山拿着厚墩墩的一沓材料,还有花花绿绿的一堆照片,来找庭长。庭长正在吃饭。张家山故意把一张拍有蛆虫的照片,往庭长面前一搁。庭长见了,恶心,饭也吃不下去了,只好把碗放下。
张建南,你狗日的,马家砭一案,你肯定吃了黑拐!张家山开门见山,骂道。
好叔老子哩,你冤枉我,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张建南真要吃,也不能吃咱六六镇的。你看我这一头沉的光景,像个吃黑拐的人吗?
那马家砭杨树案,你咋能这号处理?
叔老子,我有我的难处。我不好说。不过你也不是外人,那我就实话实说吧,马家砭这事,副镇长参与意见了!副镇长是副科级,我是股级,虽然我那任命书上,有个括弧,括弧里说股级干部,按副科级对待,可是,在人家正儿八经的副科级面前,总觉得辈分低些!
我不懂你们这些渠渠道道,不过,我早就知道,你背后,肯定有人拽着你一条筋,看看,不是?张家山有些可怜侄子,觉得这官也真是难做,原先的气,也有些消了。
他将那一摞材料、照片,往张建南眼前推一推,又说道:我今个儿来,还是杨树案。不过不是上一次的那个,那一个,你大庭长一锤定音,已经走成死棋了。我这次,是受公路段之约,状告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致死人命的。本该由段长拿到县上,找公路稽查处去办。我说,还是让法庭办吧!这不,状纸、照片,都在这里,一目了然的一件事情,你受不受理?
庭长将状子、照片翻了翻:先放这里吧,待我考虑考虑!
我等你回话!张家山一甩袖子离去。
送走叔老子以后,法庭庭长张建南,捧着这状纸、照片犯了难。他明白这事搁不下,张道李胡子,你非得给他有个交代不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找副镇长,向他请请主意。既然这事副镇长插手过问了,那么出了新的情况,就得给他通通气才对。想透了,于是一个大卷宗,将这状纸、照片装了,来到镇政府。
镇长,马家砭杨树案,公路段又翻腾开了。副镇长办公室,张建南展开卷宗,汇报道。
那不是都定了么,又翻腾什么?法律还有个尊严没有?威信威信,一是威二是信,没了这两样,还叫法律?
镇长,不是上次的那个。上次那个,已经定了,他们自然不敢翻腾。这次,是张家山出面,又状告马占山将杨树圈在了猪圈里,猪拱虫咬,导致杨树倒下,致死人命一事。张家山还扬言,法庭要是不管,他们上县里去!
受理是要受理的!发生在咱们地段上的事,咱们不管,哪能行?这事,轻点说,叫推卸责任,重点说,叫失职。至于如何处理,你去办吧,不要把大小个事情,都推到我这里!我要腾出身子来,抓大事。工作方法中,最忌讳的一条,就是事务缠身!
镇长,这我解下,来惊动你,我也于心不安。我这次来,只是来讨一句话,只要有了你这一句话,我就知道咋样处理了。
啥话?
你跟马家砭那边,可曾沾亲带故?
既没有亲,也没有故!
可还有别的啥关系?
你这娃娃,咋能这号说话。我是外县人,大学毕业,分到这六六镇的,那马家砭,谁家大门朝哪边安着哩,我都不知道!
那那天?
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此一时,彼一时。那天,国道上汽车堵了三天,你不放那一句话,马家那几个愣后生,能撤兵?话既放了,就得执行;哪怕是违心,也得执行。军中无戏言,要不,一镇之长,以后说话,谁还听?
我明白了。镇长!今个儿,我算是又长了一番见识!
庭长说完,毕恭毕敬地离去。
下次开庭,你还去不去?庭长出门时,又问。
杨树案一了,我还去干什么!公务这么多!你要到镇上拉陪审员,你找别人去!
几天以后,法庭又开庭。这次开庭,仍然是上次的那些人。只少了个副镇长,换了个镇政府的大师傅。
庭长张建南朗声说道:这次开庭,是为马家砭的杨树案。不过这个杨树案,不是上次的那个,上次的那个,已经结案。这次,是公路段状告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
张家山坐在那里,见侄儿还是嘴硬,言语之间,不忘了肯定他上一次的判案,不由得有些好笑。
法庭处理结果,判马占山赔偿公路段两千元,由马占山的第一顺序继承人马牙十日内付清。鉴于两案实属一案,且赔偿数目相当,故并作一案处理,双方均不再向对方索赔和赔款,从此两清。
这件事结案以后,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收取公路段200元胜诉费,并用这笔钱,为李文化买了一架照相机。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马家砭马氏三兄弟见黑皮耍不出去,明白老父亲马占山一死,不比从前了,为人处事须谨慎些才好,从此收心,安分守己,成为良民。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