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古董江湖
（一）
清晨的山林，空气湿润，四处散发着花草的芬芳。
阳光透过晨雾，无边无际洒在苍苍莽莽的群峰之间，美得无与伦比。
一只白冠长尾雉落在齐人高的高山杜鹃上，白茫茫的枯去的箭竹如同秋芦，金斑喙凤蝶在山荷花上飞舞，林蛙在潺潺小溪里“邦邦”地鸣叫，小松鼠攀援红桦树嬉戏，它们身边有红艳的火棘果，点地梅一朵一朵地在地面上绽放，林边的珙桐开着鸽子似洁白花朵，红隼，在蓝天上飞翔。
悠远、宁静、透明的时间，栖憩在喧嚣的山林，苔藓布满石壁，蜜蜂嗡嘤，蝴蝶翩飞，大型兽类躲避人类的踪迹逃往森林深处。
大熊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旅行中，他的心情非常愉悦。云在天空中行走，风在枝头行走，人在大地上行走，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云朵，风声，人们，大家都是行路的人，虽然在不相干的空间里各自走着自己的路，却在默默中彼此相伴，就像世间最纯粹的相爱。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大熊身心澄澈，浮想联翩。
自然有它既定的运转程序，一年四季，播种有时，收获有时；世间万物，出生有时，消亡有时。与自然的存在相比，人类的历史何其短暂？
大熊迈着轻快的步伐，在树林中慢慢寻觅一个又一个的奇迹，这里人迹罕至，不被打扰，这里有着无边的清新与宁静，大自然在他眼前展开一幅绚丽的图景。他参观过富豪家的花园，他们新植的草坪绿意盎然，人类可以种植草坪，但能够种植出草原吗？人类能制造小桥流水，但能制造出崇山峻岭、江河湖海吗？
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
大熊静静地看风景。
天地间的精华在早晨这一刻最为鼎盛，山中修炼的动物都是在这时吐纳的，突然，一只红狐映入眼帘，它机敏地探探头，轻盈地钻出山洞，来到林中一棵大树下，用尾巴扫了扫地上的泥土，然后再用两条前腿支撑着蹲下。
林间满目清翠，唯独它一身火红，遍体皮毛像绸缎般闪光。真美，再没有比它更妩媚的动物了，它的身形灵巧、矫健，眼神勾魂摄魄，顾盼生辉。
见四周没有危险，它微闭双眼，深深的吸气，慢慢的，它那尖尖的嘴张开了，吐出一颗珍珠似的珠子，那珠子不掉落，就悬在它的嘴边，缓缓的旋转，好像一阵烟，随时都可能消散，又像一颗露珠，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干，但它就那样不紧不慢的转着，既不散也不干。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太阳几乎要透过云层和树林照射下来了，它才慢慢的把那珠子吸回肚里。
吐纳之后，它的神情非常舒适，然后撒开四蹄，奔跑、跳跃，像风一样灵动，又像一束红光在林中飞舞，到了溪水边，它停下来晒太阳。
溪流哗哗，逶迤而去，它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来回扫动，任阳光照射着它闪亮的皮毛。它对人类并不陌生，这些年猎人和采药人少了，旅行的人多了，有时候，它会躲在远处看人类，流露出复杂的眼神。
这时，它看到了赵明达。
它尖尖的脸斜斜地歪着，露出一丝俏皮的样子，仿佛想捉弄捉弄他，又仿佛想帮帮他，它那对黑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眼波流转生辉，宛如千年积聚的能量……
突然，大熊被一阵刺耳的闹钟铃声吵醒，昨天定下的闹铃，今天忘了取消，一大早的郁闷不郁闷啊！他气恼地按下铃声，揉揉眼睛，此时窗口透进一丝青光，天还没有大亮。他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宿舍里，原来山林之旅只是一场美梦。
真是一个离奇的梦，梦醒后居然就跟真的一样，而且还牵扯着赵明达。顿时，大熊睡意全无，他想找人聊聊，然而诗人的床位空着，每次他的女朋友来，两人就到报社的新闻宾馆去开房。
赵明达是大熊的一个忘年交，玩了几十年古董，在潘家园小有名气，大熊不知道这个梦怎么跟他扯上了。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大熊想，有空了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最近干嘛呢。
（二）
江湖水多深？
潘家园就是个江湖，凌晨四点半，神秘的潘家园“鬼市”早已被淘宝人的喧嚣占据。昏暗的灯光、斑驳的树影、攒动的人头，就像电影中倒卖军火、贩卖人口的情景。间或一辆车驶过，照亮了路边的模糊脸孔，一明一灭之间，宛若鬼影。
说起“鬼市”还要追溯到清末，当时有些达官显贵家道中落，便偷拿了家中的古玩站街变卖，毕竟这是件有shi身份的事，只能选在凌晨三四点打着灯笼交易。还有些来路不明的物件，多半是盗墓贼挖出来的，大多只能贱价出售。
如今，躲躲藏藏、掩人耳目的现象已不复存在，熙熙攘攘、比肩接踵的人群中不乏“行家”，他们个个二目圆睁、炯炯放光，直奔着那些赝品就去了……
天天都是愚人节。
赵明达觉得好笑：群众的眼睛不是雪亮的，是“闪亮”的，再往损了形容那就是“贼亮”的，稍一激动就迸发出贪婪的光芒，甚至明知赝品十有八九，也总有许多人心怀侥幸期待“芝麻开门”，明月几时有，自己抬头瞅。
赵明达博学儒雅，脸上挂满长期威严才有可能养成的极度自信，玩了多年古董，除了财大气粗外，也养出一种对胜负无所谓的心态。他喜欢在自己的玉器古玩店里与朋友们喝茶，店面宽敞豪华，前面珍宝琳琅，后面有雅座可休息、聊天。
与往常一样，赵明达又邀请一帮哥们喝茶。
猪头三说：“我他妈真是黑瞎子敲门，熊到家了，就晚了一步，宝贝被前面那孙子买走了，在安徽一农民的老宅子里，寻得一只快散了架的破柜子，柜子里有一只永乐的青花玉壶春，孙子！就是天天吃鱼翅捞饭，吃一碗倒一碗，那也够他们家三代人糟践的……”。
赵明达就笑，颇有些超凡脱俗，不要那么小人常戚戚。玩收藏有乐趣啊，有很多跟价钱无关的乐趣，是智力上的挑战。基本上，他们这帮圈子里的朋友，每个人都听过无数的故事，也都亲身经历过无数故事。有的十年前花五块钱买回来一只碗，现在五百万都不卖，也有的花五十万买一只碗，回来用洗涤灵、龙安84消毒液一通使用就傻了眼，五十块都不值。人人都捡过漏，人人也都打过眼，但没什么比这一行更能吸引人。
这些故事搀杂着想象在潘家园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为了捡漏，为了防止打眼，很多人练就了一身屠龙之技，为生命中遇见龙的那一刻而终生磨刀霍霍。
店里的生意不错，娇艳欲滴的女店长伸出嫩藕一样的胳膊，换着花样往手臂上戴翠镯子、翠戒指什么的，最后她会固定在几个类似佛教“手印”的姿势上。意志稍微薄弱一点儿的人，手里要是没有个托盘接着，眼珠子都会掉出来。美人是真，但这些东西没什么正经玩意，不是B货、就是C货，当然也不是一件好东西都没有，都在后面藏着呢。
猪头三暧mei地笑：“你老兄是卖货还是卖人啊？”
赵明达端起茶壶往猪头三的杯子里添水，仿佛没听见那句话，心里却想：这傻叉狗肉上不了正席，读十个博士都改不了一身俗气。
赵明达自信自己能柔能刚，能进能退，能弱能强。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无穷如天地，充实如太仓。所以他赚到了大钱，有足够的资本笑傲江湖。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妻子十几年前过世了。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岁，一头黑发在几天里全白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夫妻感情有多深。
直到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经常对着她的遗相，一遍遍低声呼唤。“丝桐，丝桐。”随即自己又苦笑解嘲：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丝桐活着的时候，他穷，但她总有办法把日子过得充满了激情和欢喜。丝桐伶俐聪慧，为人低调，丝桐一身隐逸之气，丝桐如何美？她穿着粗布衣服也卓尔不群。
他们的婚姻如同冰裂纹，她的离世，恰似出窑时突然微妙的暴裂，却成全了那份独一无二的美。后来，他又有了女人，只是再也不会有妻子。
他的清高，他的操守，令他在古玩收藏这个圈子里，有良好的口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