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行为是他刚才不在的时候宋逸琴做的。他现在把她替下。有人替换的宋逸琴转而去照管儿子马小文。马小文正在专心致志练习手影,他稚嫩的手摆来扭去,凭着记忆模仿叔叔的动作,指望摆弄出一个动物来。他不明白,没有灯光的照射,洞壁上是不可能出现影像的。心有不甘的马小文屡败屡试,非要成功不可。可这时候母亲过来了,让他罢手,因为她要为他洗澡。玩得痴迷的马小文哪肯洗澡?他踢打哭闹,迫使母亲放开他。对儿子无计可施的宋逸琴忍不住看了一匆撒谎的村庄眼马一武,而这一眼正好和马一武的眼光碰:他走过来,从她怀里抱过马小文,像接过一个包袱一样。马一武没有哄劝侄子洗澡,而陪他继续玩耍。他拿过一盏马灯,叫侄子把手放到灯前,然后再手把手教他。洞壁上终于出现了动物的影像,先是鸭子,继而是兔子、猫、鼠,还有牛马,它们形态活泼,栩栩如生,再加上叔叔逼真的配音,把一个好学的马小文带进了奇妙的乐园。叔侄俩娱乐的时候,宋逸琴就在一旁看着,睑上不时有会心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是马一武数年才得一见,所以他觉得很珍贵。他和侄子一起连续不断地摆弄出各种动画,因为只有这样,宋逸琴的笑容才能得以延长。马一文兴冲冲走进洞来。他给父亲带来了烟土。空洞的烟枪又有了补充,馥郁的烟雾被父亲深深地吸入体内,在肺腑熏染了一圏后,再从鼻孔里流泻出来。它们如云蒸霞蔚,托着俗尘的父亲,飘飘欲仙。如释重负的马一武有些感动地看着哥哥,为了他不知从何弄来的烟土。马一文看着弟弟,笑了笑。他指着烟土的包装。马一武注意到包装烟土的是解放军的报纸,他非常熟悉的(饿斗彻)。
“你放了郭小东?”
恍然觉悟的马一武说,“你没杀他?“马一文掂了掂大概有半斤的烟土,说:“一个参谋,也就换这么多。要是换成你,会值几两?”
最后一颗子弹马一武没有回答,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分量。在马小文的心目中,恐怕没有比叔叔更了不起的人了。他比爸爸更了不起,真的。爸爸除了打枪打得准以外,其他都不如叔叔。叔叔会演手影、讲故事、唱歌,还会画画。会画画是马小文最崇拜叔叔的地方,也是他和叔叔有共同天陚之处。他没有画画的经验,当然也谈不上画技,但是他表现出来的绘画天陚,已经让叔叔惊讶。马小文正在用篝火的灰烬,画山和山上的夕阳。因为没有颜料,他所画的太阳是黑的。又因为没有纸张,他的杰作只能留在扁平的石头上。惟一的一张纸,刚才已经被叔叔拿来画日薄西山的速写了,而叔叔的自来水笔是不可能让他去碰石头的,所以他只有使用灰烬,在石头上作画,准确地说对叔叔的速写进行临华,在叔叔撒手让他自己玩的时候。在路边呆坐半天的马一武回顾侄儿的时候,马小文的作品就要完成了。他满手漆黑,像戴了一副黑手套似的。他的睑上还脏兮兮的,看上去像个小小丑。感觉渎职的马一武紧张地快速走过去,箍着侄儿准备责骂的时候,他看到了石头上的画。一身肮脏的马小文惶恐地看着叔叔,等着挨打。
“叔叔不打你,”马一武说,“叫你爸爸来。”
马小文摇摇头。
“别怕,叫你笆爸来。他也不会打你,有叔叔在。”
马小文转头向着山洞,两手做成喇叭状,喊:“爸!撒谎的村庄马一文闻声出了山洞,宋逸琴也跟着出来。他们快步来到儿子面前,严厉的态势迫使马小文躲进叔叔的怀里。马一武示意哥哥看石头上的画。马一文看着用灰烬画的画,再看儿子黑溜溜的手,他的面目由惊讶变成平和,又由平和而兴奋。他张开手,让儿子到他身边来。儿子犹犹豫豫过来,被父亲一把揽过,高高地举上头顶,像陀螺一样旋转。转够了的父子停下来。马一文定了定有些晕眩的眼睛,准备把天才的儿子,交给孕育天才的女人。宋逸琴却是一脸的哀伤,眼睛里蓄满泪水。
她接过儿子,看着他手上的木灰,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
她揉搓儿子的手,让木灰到自己的手上来。
她的手在渐渐地变黑。现在,黑污的手不是一双,而是两双了,因为儿子的手怎么揩也揩不干净。宋逸琴将儿子黑灰的手举到丈夫的眼皮底下,“看,看吧,”她说,“你儿子就用这种东西画画!”
马一文左右移动,看着他的俘虏。他正在心里盘算,要放了多少人,才好交换到他所需的画笔、颜料和纸张。两个?太少。三个?还少。四个?不吉利。干脆,那就六个吧,六六大顺。他用手点了六个人,匪兵们便去把六个人解开,由孙达华统领带出山洞。山洞里在押的人所剰无几,不到一个班。闭长孙发看着被带出去的六个人,不明白马一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仆么缘故致使他接连放人?马一文到糊涂疑惑的孙发前,说:“我干脆告诉你最后一颗子弹吧,为了我儿子。他是个天才,知道不?我放了你的六个人,因为我儿子要画画。
我用你的六个人,换我儿子画画用的纸、笔和颜料,合不合算?合算,是吧?”
孙发鼻孔里发出一个声音:“哼。”
马一文说:“你‘哼’什么‘哼’?我这种人不该有天才的儿子是吧?好,就算我儿子不是天才,他也是我的儿子。
我儿子是老大,为了儿子我不在乎放多少人。”
他点了支烟抽,“哦,还有,上次带出去的那个参谋,我没杀他,我用他给我爸换了半斤烟土。”
“为了你家人,你就应该投降。”
孙发说。
“好笑,”马一文说,“我为什么要投降?我并没有打败仗。现在打败仗的是你,而且你还做了我的俘虏。”
“你是个小人,我只是上小人的当。”
“兵不厌诈,三十六计你学没学过?有哪个猎人捕获猎物之前会告诉猎物陷阱和机关设在什么地方。你说。”
孙发无话,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喹住一样。他只能干瞪眼,任由这个暂时无法消灭的匪首侮辱或戏弄他和他的士兵。画笔、颜料和纸张换回来了,摆在天才画童马小文的面前,它们像崭新的武器,等着马小文去掌握、使用和操练。但马小文却不敢碰这些东西,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对这些东西感到畏惧,难道说使用鸟枪的人会对换炮不感兴趣吗?“这是笔,这是纸,”马一文对儿子指点说,“这些都撒谎的村庄是你的,拿来画呀?马小文一动不动,木木的像个傻儿。
“画呀,儿子,”马一文鼓励说,“画什么都行,怎么画都行。”
他指指身旁的弹药箱,“就画这只箱子好不好?”
见儿子没反应,他拔出手枪,退掉子弹,“那就画枪?”
他把枪支在弹药箱上,又把纸和颜料摊开,把笔塞进儿子手里。儿子迟迟没有动笔。他望着叔叔,目光充满敬畏和羞涩。原来他并不是对画画的东西没有兴趣,而只是不敢在丹青高手的叔叔面前献丑。马一武摸了摸侄儿的头,对大人们说:“我们出去吧。”
山洞里除了懒得走动的爷爷,只剩下马小文了。而爷爷是不看孙子作画的,除了烟土,是没有让他着迷的事物的。所以马小文作起画来,是毫无顾忌、独立自由的。山洞外的马一文、宋逸琴和马一武却显得不那么自在,他们言行拘束,并且神思不定。马一文给了弟弟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支,却在身上找不到火柴。卫兵找了一盒火柴送过来,给两兄弟点燃烟后,把火柴交给马一文。马一文把火柴放进裤子口袋,一摸一愣,又把火柴掏出来,但不是一盒,而是两盒!马一文尴尬地对弟弟笑了笑,给了他一盒火柴。马一武抽出一根火柴划燃,发觉嘴上的烟已经着火。他显得比哥哥还难堪。而两兄弟这么大的糊涂,宋逸琴却没有觉察。
她只顾看鞋,不时用鞋底磨搓脚下的石子。披肩的毛发因为最后颗子弹低头向前垂直,将脸面掩盖。兄弟俩吐出的烟雾顺风飘到她的身上,又从她身上散开。毫无疑问她是能闻到香烟的味道的,她只消往后一站,烟雾就从她身边过去了。但是她没有移动,任由两个男人的烟味吸入她的肺腑。兄弟俩一支接一支抽烟,直到烟盒空了。马一文看看洞,看看弟弟,见弟弟眨眼,说:“那进去吧。”
一幢漂亮的红房子跃然纸上,房子前面是一条平坦的大路,两旁是宽阔的土地一这是马小文的作品,画于年秋桂西深山的某个洞里。为什么要画房子?这是大人给小孩的问题。
“我不要住山洞,”马小文说,“山洞是老虎住的,是猴子住的,我不要住老虎和猴子的家。”
大人们一听,都心头一震。宋逸琴一把搂过儿子,寒战的身像筛糠一样连拖儿子抖动不止。马一文看着妻儿,又看那张寄托着儿子理想的画,他把画提起,卷成一个圆筒,握在身后走来走去。原先放在弹药箱上有意给儿子描摹用的手枪不断地跳入他的眼帘,但他就是不去抓它。他手无寸铁,心里却在谋划一次夺取东巴县城的偷袭。偷袭获得了成功,这从匪兵们欢欣雀跃、为所欲为的举动看得出来。东巴县城落入了马一文手里。马小文骑在父亲肩上,好奇地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屋。愿意做马的父亲护着他的两条小腿,乐呵呵的声音也像马嘶一样嘹亮。他们的身后跟着宋逸琴,她手里拎着儿子的棉衣,这件棉衣是到山下的时候脱的,因为山撒谎的村庄下的气候要比山上温暖许多。在她的后面是被两个人抬着的轿子,说是担架也未尝不可,因为那是由竹板绑扎而成。担架上坐着满面喜色的马老头,他本来应该是躺着的,因为听说县城到了,便迫不及待地坐起来。马一武走在担架的后面,他恐怕是这行人中心情最沉重和复杂的人,因为他既不是胜利者,而又算不上是一名俘虏。他是胜者的敌人,但敌首又是他的哥哥。他本应是一名俘虏,却得到其他俘虏不可能得到的优待。其他被俘的解放军随同被押解下山,像奴隶一样被绳子检成一串。他们的身份以及与敌人的关系是那么纯粹和分明,马一武很羡慕他们这一点。他其实很愿意和他们一样,跟他们绑在一起,但是又无法做到。他能做到的是一路上给他们水喝,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喝他的水。他们不仅不喝水,还朝他吐唾沫,这使马一武非常痛苦。别人是趾高气扬进入县城,即或是被俘的解放军也昂首挺胸,不失尊严和气节。惟有马一武是垂头丧气,步履沉重。一座朱门大宅兀立眼前,它比马小文描绘的红房子更细腻和气派。马一文问儿子漂不漂亮?儿子说漂亮。马一文说喜不喜欢?儿子说喜欢。
“好哩,那我们就住这儿啰。”
马一文说,他把儿子放下来。
“这是我们的家吗?”
儿子说。
“是,”马一文说,“我说是就是。”
他牵着儿子进门。进门后先是一个庭院,院内有古树,还有水井。马小文没见过水井,父亲一撒手,他就向那水井跑去。他趴在井沿上头伸进井口,脚尖点地。宋逸琴见状惊叫一声最后颗子弹“小文!”
马小文受吓,重心朝上,两脚离地。眼看身子就要往井里坠,马一武一个箭步过去,抓住侄儿的腿,将他拖拉上来,楼在胸前。宋逸琴长舒一口气。马一文也看见了转眼工夫发生的这一切。他走过来,将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丘,算是感谢。东巴县城的易手像是一幕戏剧,之所以像一幕戏剧是因为政权的变化快而且精彩。
这一点东巴的市民看得很清楚,他们就像观众一样目睹着东巴政权舞台上变幻莫测的表演。你看,国民党杀回来了,共产党县长的屁股没坐稳,连命也难保。现在坐在县长位置上的人是国民党的一名老党员,瘦骨嶙岣,一看是个鸦片佬。但他现在非常精神,频频地发号施令,是权力使他如此兴奋,原来让他着迷的东西并非只有鸦片。知底的人知道他的权力是跟儿子要的,他要过过当县长的瘾。身为桂西反共救国军司令的儿子马一文满足了父亲的愿望,他武装压阵,为六十岁才走仕途的父亲保驾护航。但威风的日子也只有三天,东巴县城再度易手。靠偷袭成功的马司令面对合围反击的解放军,不得不作出撤回山里的决定。他下令杀掉对共产党赤胆忠心而无足轻重的干部,比如局长以下的科员,并尽可能带走所能搜罗到的补给,比如棉粮、油料以及新招募的兵丁,这些物和人与因职务重要而没有被杀的共产党干部一道,成为马一文此次偷袭的重要收获,运送进山。在撤退的混乱中,马一武不见了。他像成了精似的撒谎的村庄转眼没了影,平日里看管他的匪兵惊惶失措地跑到马一文面前,手里抖着马一武的一件外套,像蛇蜕下的皮壳似的。
“他说他要拉屎,还把外衣脱下交给我。
我想他是“你的兄弟,就没好意思跟进去。
我在茅房外等着,该出来的时候他不出来,我才进去,一看,人没了。茅房后面的栅栏被扒开了一个口。”
匪兵低沉而有条理地讲述着,似乎想推脱罪责。马一文只抽着烟,一声不吭。那支烟被他猛吸着,火头一截一截地冒进,很快逼近了他的手指。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还踏上一只脚,将烟头蹂碎。失职的匪兵抖如筛槺。在场的人也都觉得他必死无疑。然而马一文扭身就走了。他推开卧房的门。三天以来他和妻子、儿子睡觉的地方,现在只有儿子在床上熟睡着。儿子的睑上还有着一个唇印,毫无疑问是母亲留给他的祝福。马一文仰头对着屋子的棚顶,眼睛却闭着。他大口的呼气,像不祥的预感得到证实似的。一行匆匆的脚步进了卧房后戛然停止。马一文掉头,看见了神色坚毅的宋逸琴。他盯着“她,等她解释着什么。宋逸琴向他走过来,眼睛却不看着他。
她的心目中只有儿子。
她绕开丈夫坐在床上,望着熟睡中的儿子,用手轻轻地擦拭留在他脸上的唇印。在撤离县城的队伍里,宋逸琴坚持背着儿子,不让人替换她。
她头也不回地走着,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死最后一颗子弹心塌地。一个人影溜进了队伍,跟在被押送的人员后头。有人认得他是马司令的弟弟,报告了马司令。马一文骑着马过来,在弟弟身边下马。两兄弟互相看着,没有说话。马一文绷紧的睑忽然笑了笑,把马绳和马鞭交给弟弟,然后摸了摸马的屁股,说:“它可以和你一起跑,它没人性。”
马一武不吭声,忽然羞恼地扬鞭一甩。马一文迅速将手拿开,马屁股却遭了殃,腾地翘起。然后马撒开腿乱跑。马一文看着跑动的马哈哈大笑。
这时候接到报告,老爷子又跑回去了,死活不肯进山!马老爷子赖在衙门里,像屁股铆了钉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这是县长的宝座,身为一县之长怎么能轻易离开自己的岗位呢?这县长才做了几天呀?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位子上!他对别人和儿子都这么说。马一文看着固执的父亲,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他弄走?当然强迫是一种办法,但这是不得已的办法,马一文还不想如此下作地对待父亲。
“爸,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马一文哄劝道,“我们还会杀回来的,到时候别说是县长,就是专员我也让你有得当。”
父亲没有心动。
“你不走,那我也只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