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云开,几片树叶被肃杀之气卷落。眼看一场恶战在即。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真是太他娘有意思了!爷爷我还是头一回见过有人敢在老子地盘上,在老子面前虚头巴脑装山贼!”一阵粗犷大笑传来。
众人抬头,不禁都倒吸了口凉气,半山腰不知何时突然冒出许多满身匪气的持刀男人,仿佛在草丛中潜伏已久,其中一大笑不止的壮汉正是方才放话之人。而山下亦有异动,下山的路口涌出不少人,个个体型彪悍、目露凶光。和他们一比,海崮手下那群人简直就像玩过家家的。
两伙山贼?戎瑶和朝颜彻底糊涂了。
“够了!你们要抓的是我!和他们三个没有关系!”庞韬煞白着脸站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子曰……。”
“废话少说!”一声破空划过耳际,雪亮长刀堪堪削下庞韬一缕头发后,不偏不倚被谢怀安方巧接住。
朝颜飞身扑倒庞韬:“腿肚子都还抖着,学人家逞什么英雄!”
“我不想再连累你们……。”
“都别说了!快走!”寒光飞舞,谢怀安跃身而起以游龙之姿横刀一扫,围住下山出路的几人顿时倒下。从接住长刀到兵刃出手,一连串动作,谢怀安做得利落干脆,气度沉稳得倒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
戎瑶看得目瞪口呆,谢怀安却回身将还在愣神的她往斩开的缺口处猛然推去,自己随后又折身卷入了打斗。
戎瑶被这强力推至数步之外,回头见谢怀安在刀光剑影间穿梭,阻挡那群凶狠山匪杀人,但山匪人多,纵他迅若游龙,剑舞霜花也架不住来势汹汹的敌人。
两伙山贼火拼,黑吃黑的场面,他瞎掺和个什么?戎瑶急了,昨晚的一番恨也不觉抛到脑后,便要喊他一起走,却不意被一人狠狠拖走。
“别看了!快走啊!”朝颜一手拽着戎瑶,一手挥着捡来的刀,庞韬也学朝颜捡起把倒地山匪的刀,却只惊恐握住,挥不出去。
“方才不还逞英雄么?”朝颜喊道,“还不快跟上!”
庞韬一愣,兀自红了脸,抿紧唇。
趁着两伙山匪混战,朝颜拽着仍不住回望的戎瑶跌跌撞撞往前跑,忽闻背后传来一声惨叫。
二人齐齐回头,一张可怖扭曲的面孔迎面而来,戎瑶和朝颜急忙闪开,待这山匪倒下,才看清山匪身后站着目光呆滞而惊惶举一把染血刀刃的庞韬。方才应是山匪偷袭她们二人,庞韬不得已,终于闭着眼睛下了狠手。
庞韬扔下刀:“我杀人了……。”
朝颜腾出只手将他狠狠往前一拽:“杀了通缉的山贼,朝廷还要赏你呢!”
这一拽不要紧,三个人连滚带摔便滑下了一处斜坡,身上杂草树枝扎痛,耳边窸窸窣窣好一阵才停下翻滚,已离那些喊杀声有些远了。
朝颜摔得并不痛,因为她此刻正压在一人身上,方才翻滚的过程中,庞韬竟主动伸手将她抱住,为她挡去不少剐蹭扎痛。此刻二人四目相对,说不出的尴尬,都不禁脸红了。
朝颜一骨碌翻身爬起,庆幸荒郊野外这一幕没有人看见,忽而想起还有戎瑶,急转身寻找,这一看不要紧,周围的杂草从中哪还有戎瑶的身影!
头顶上方传来些窸窣响动,朝颜抬头望去,只见一人正以轻功攀踏草木而行,折返那杀声一片之处,一袭大红衣裙在苍翠草木间甚是醒目。
朝颜急得跺脚:“阿瑶!你干什么?你疯了!快回来!阿瑶你回来……。”
充斥耳中的厮杀声减弱,染血的山间,草木变色。谢怀安紧握长刀,迎着不断扑来的山匪。不是没有经历过恶战,但以往纵使敌人再凶悍,也不会如今日这般敌众我寡的艰难。
地上躺的尸体,有悍匪的,而更多的是海崮的弟兄们,他们和那群凶悍山匪相比,简直不堪一击。海崮已经杀红了眼,嘶哑着喉咙拼命朝山匪头目的方向冲去。
山风呼啸而过,谢怀安和海崮被围在中间,这场打斗似乎成了一场以二敌百的闹剧。
忽而,风稍带着一片迷雾散开,谢怀安眨了眨眼,循源看去,看见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情景。朦胧之中,一袭红裙红裙从天而降,她踏树而行,带着无畏的悲壮和勇气,如一只展翼的火凤凰。白色粉末从她手中流散开来,一处不落地撒向每一个山匪。
山匪们似是也被眼前之景震住,都忘记反击,待反应过来时都捂住眼睛在地上喊叫。
“抓住她!”山匪头目率先反应过来,一把大刀朝戎瑶飞来,生生斩下她半片衣裙。
“闭眼!”她喊。
粉末落在眼中刺痛无比,谢怀安的目光仍固执地追随那身影,飞身一跃准确接住受了这一击而坠下的戎瑶。
“往东二十步,顺着山坡滚!”戎瑶吩咐道。
“海兄,走!”谢怀安不忘拉上了正捂眼乱撞的海崮。
三人翻滚下坡。翻滚之间,戎瑶嗅到一股属于男人的气息,不似京城世家公子的杜若之香,是一种温暖而阳刚的气味,以至于她忘了谢怀安是抱着她一起滚下的。
才刚到坡脚,便有双有力大手将戎瑶一把拉起,谢怀安很自然地伸手取下了戎瑶头上沾着的叶片。戎瑶望着他被石灰粉辣得发红的眼睛,心跳得像要蹦出来。
“我捡到了那箱子!”她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知为何说这话,是解释为何回去救他么?言毕即有些后悔,脸微微发烫,挣脱谢怀安的手。
谢怀安四下一寻,坡脚果然有只眼熟的木箱,昨日戎瑶拿它装石灰粉散向海崮,可惜劫错了人,那箱子混乱之中不知滚到何处,老天有眼,冥冥之中竟滚落在坡底草丛中。
“你怎么也来了?”朝颜愤愤的声音传来。
“他不是敌人!”谢怀安两步上前,制止朝颜与海崮刀剑相向,“眼下要置我们于死地的人另有其人,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应该同舟共济才是!”
戎瑶咬了咬牙,虽然痛恨海崮昨天的一番作为,但眼下确是保命要紧,待逃出去再算清总账也不迟,这般想着复望向谢怀安,恰巧与谢怀安目光相撞。
谢怀安望着戎瑶闪躲的眸子,心里顿时亮堂,就连被石灰粉辣过的眼睛也仿佛不觉疼了,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走!”
戎瑶受惊欲甩,不料他越握越紧,只管拉住她往前跑。耳畔是簌簌叶声,光线越来越暗,脚下已有些踉跄,挣扎几下后,这双温暖宽厚的手莫名让戎瑶有种安心的感觉。
感到掌心跳跃鼓动的“小兔”渐渐安静,谢怀安不禁笑了,眼角眉间都舒展开来,他悄然握紧那手,“别怕,我们一定会安全离开!以后不会让你再受这苦……。”
戎瑶觉出他话里有话,意味深长,可跑得脑袋晕乎乎,一时没空想明白。
“山洞必会遭到山匪严查,眼下这儿暂时还算安全,今晚我们就在这树上过夜吧。”谢怀安指着一棵藤蔓缠绕、密不见顶的巨树,回头望着跑了半天脸色酱紫的几人。
戎瑶悄然松开谢怀安的手,站得离他稍远了些。
朝颜也放开一直被她扯住衣袖跑的庞韬,点头:“好!估计暂时把他们甩开了,我们也该停下想想接下来怎么办了。”
“大家相互帮一下,都赶紧上来!那些贼人随时会追来。”谢怀安跃上树,朝戎瑶伸出手。
戎瑶却像没听见般眉头紧揪站住不动,谢怀安又喊一遍,她才缓缓抬头:“谢怀安,我可以逃出去再与海崮算总账,但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既武功高强,还会轻功,昨天为什么装做什么不会,还拖累我和你一起在山洞守了一宿?如今又救了这个绑架你的大恶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怀安微蹙眉:“底下危险,你先上来。”
戎瑶依旧咬唇不动,死死盯住谢怀安的眼睛,想从那里头看出些什么,心里蹿出了许多个猜测:他是故意引她前来相救,他假装不会轻功就是为了诱她继续上当,那所谓的洞房也是他故意和海崮合伙设计……这般想着,戎瑶一跃而上直接给了谢怀安一巴掌。
谢怀安不躲不闪,受了这巴掌,继而冲着下头看得目瞪口呆的三人道:“还不快上!”言毕,搂住戎瑶的腰,登着树干往更高处跃去。
戎瑶挣扎扭动,觉得面前这脸可憎极了,恨得人痒痒。
“我真不该回去救你!省得杀你脏了手!”戎瑶握住刀,咬牙狠狠道。
谢怀安将她放开,二人同坐在一支树杈上。
“打得好。毁你清誉,杀我不为过。”
“你欠我一个解释。”戎瑶说着举刀指向谢怀安。
“姑娘请住手!”一旁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说话的是海崮,他也上得树来,此刻正倚在树干上喘着气,焦急地阻止戎瑶。
“谢公子并非有意捉弄姑娘,他也绝不是坏人,一开始他都是为了帮我,错在我,我不该不信任你们,还利用你们二人。”海崮低头,紧攥双拳,“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了,我就和姑娘直说了吧。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山贼,朝廷通缉的那群据险猖狂的山匪不是我的弟兄们,而是方才那伙凶徒……说来是我害了乡亲们……。”
戎瑶听得糊涂,怎么还扯出了乡亲们。
谢怀安也转而神色凝重,抿紧唇瓣。
原来,海崮并非山贼,其真实身份是柳镇南山村一个铁匠。南山村村民世代以养蚕为生,日子本该过得还算安稳,自打两年前新知州上任后,一切都变了。新知州暗地控制了柳镇绸庄,压低蚕茧价格,抬高绸价,还打通关系将绸缎运到了西域,发了笔横财。当地蚕农对此是敢怒不敢言,谁知今年蚕茧价格更离谱,几乎到了白送的地步。一户蚕农因自家新产的茧子被说是次品而没收断了生计,生生把人家老娘气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眼见官府已不能为民做主,还欺行霸市、草菅人命。海崮再也坐不住,决定召集起乡里的汉子,给知州和那些绸庄点教训。这便想出了个主意,假借山贼名义绑架知州公子和柳镇最大绸庄谢府的公子,逼他们给蚕茧提价。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当日在酒楼,知州家的公子侥幸逃脱,海崮带人只绑架到谢府公子,另一个叫庞韬的男子却因与谢公子临桌,混乱之中海崮等人搞不清谁是谁,便本着宁可错绑也不能再漏一个的理念,将他也绑来了。
绑架回谢家公子后,海崮派人去送信,自称是山中那伙被朝廷通缉已久的山贼,让谢老爷亲自上山谈判。假称是山贼只是为恐吓谢家人,谁知后来却引来真正的山贼。
谢怀安被绑上山后看出这伙人并非山贼,恰巧海崮手下值夜时说漏了嘴,让谢怀安得知了实情。谢怀安愤怒不已,立下重誓为蚕农讨回公道,还许诺想法提高蚕茧价格。海崮开始并不相信,可随后几日的相处让他发现谢怀安胸襟宽广,其不仅不记恨绑架之仇,还站海崮角度为其设想,列举比绑架逼人行之有效的办法。二人饮酒畅谈,谈古论今,如此几番竟引为知己。
海崮曾从军,本是战功卓著之人,因小人陷害而卸甲归田,大胆豪爽,况且他本就不想伤人,此番宵小作为也实属被逼无奈。眼见谢公子通情达理,便壮了胆子想出一奇招,放了谢怀安,由他回去劝说谢家老爷。
眼看一切就要功德圆满,谁知就在这时,守在山下路口伪装成山贼小喽啰的海崮弟兄们,将前来救人的戎瑶和朝颜带上了山来,这便上演了一出戎瑶劫人,谢怀安救人的闹剧。
更戏剧的是,本来流窜在柳镇东边丘陵的那伙被朝廷通缉已久的山贼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竟突然出现在南山,将海崮带领的假山贼打得落花流水。
“你们竟然都是普通百姓?”戎瑶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海崮的手下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海崮满面悔恨:“乡亲们把命交给我,如今几十弟兄皆因我而死,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回去?”言毕举刀至颈间。
“死,就对得起他们?继续放任那群那伙亡命之徒逍遥世间?”谢怀安以两指捏住刀刃。
海崮愣住,握刀的手僵在半空。
“谢怀安,你阻止我伤害海崮,是因为你知道他们只是受苦的百姓,所以不愿意伤害他们,对么?那你可以告诉我实情啊,为什么偏偏要害我和你……。”戎瑶仍觉得昨晚莫名其妙的的“洞房”之事本可避免。
谢怀安放开海崮的刀,回头望向戎瑶,垂眸不语。
“什么光明磊落,分明就是一丘之貉,见色起意!你给我听好了,不管能不能逃出去,我都绝不会放过你!”
只见戎瑶手间寒光一闪,谢怀安耳畔一阵凉风,身侧树干上已插了把还犹自颤动的亮锃锃长刀。
“嘘!”朝颜警觉道,“你们听!”
幽深的山林间远远近近的鸟叫虫鸣交织在一处,细细一听,在大自然的声音里,还多了些渐近的人声吆喝。
“他们不熟路,跑不远,给我仔细搜……。”
树上几人全都屏息凝神,直待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群悍匪,朝廷屡次围剿,却都因他们躲在深山,筑有堡垒而难以肃清。”谢怀安一拳击上树干。
“苛政猛于虎,悍匪岂胜酷吏毒?知州一手遮天,皇城之人怎知百姓苦。”海崮自嘲冷笑。
朝颜悄悄望了戎瑶一眼,只见她咬唇不语。
“酷吏自然不会放过,可眼下,我们必须先将这伙为害乡里的悍匪解决掉,既然他们已被引出深山,就绝不能放过此机会。”谢怀安坚定道。
众人看他,面面相觑:“怎么解决?”
天完全黑了,林子里鸟兽之声愈大。不过离开繁华热闹之处两天,戎瑶已觉得在这里待了很久,尤其还要面对谢怀安这个心思复杂的男人。
戎瑶挪了个位置,好让靠着硬梆梆树干的后背舒服些。不知海崮现在到哪里了,五个人中,只有他熟悉这片山林,最有可能以最快速度走出去,找到戎瑶和朝颜的护卫,引来援兵,将这伙悍匪一网打尽。海崮自知对不起众人,自告奋勇前去搬救兵。
当海崮和庞韬听闻面前这两位姑娘还有护卫时,无疑是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打量着她们。戎瑶何尝不自嘲,早知如此险恶,就该多带些帮手来。
海崮走了,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人。朝颜和庞韬坐在另一侧树枝上,不时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庞韬虽然不会武功,可满腹诗书,朝颜打小崇拜满腹经纶的人,这会儿不知庞韬在说什么,逗得朝颜直笑。
戎瑶又挪了个位置,只觉长夜漫漫,腹中饥饿。
“生气也不能不吃东西。”谢怀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同你生气,不值!”戎瑶抓过一个野山桃,刚要用衣角擦,却发现桃毛已被细心擦拭过。
虽看不见,可听她吃的“咯崩”脆响,谢怀安才松了口气,默默剩下几个山桃擦干净一一递过去。
“今晚不能生火了,你要冷,就靠近些。”谢怀安道,许是知道戎瑶不想同他扯上太多瓜葛,很自觉地同戎瑶隔着树干而坐。
“你就那么相信海崮一定会回来。万一他逃之夭夭……。”
“不会,别想了,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是了,你当然该相信你的同伙,像你这种做任何事都算计的人,自然怜惜自家性命,这等危险差事,坐在这里等着救兵就是。”戎瑶讥讽一笑。
一片静寂,树干背后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直到戎瑶的呼吸逐渐沉缓平稳,树干后才传来一句低低的自言自语,“这里能豁出性命搬救兵的自然不只他,但愿意豁出性命护你周全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