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落嫣吃力开口，心里如破晓之天际一点微光初现，却又惴惴不敢相信。
“娘子你醒了！”戎玄欣喜若狂地握紧落嫣的手，语无伦次，只知道狠狠点头：“是……娘子，你肚子里有宝宝了……。”
落嫣一怔，望着戎玄晶亮如星辰闪烁的眸子，突然间无尽的甜蜜和喜悦铺天盖地而来，她浑身顿时像是有了无尽的力量般，伸手勾住戎玄的脖子，戎玄顺势将她抱起，就抱着只穿了亵衣亵裤的她在屋里打旋。
落嫣开始时还笑，转了两圈便有些晕，戎玄见状急忙将她塞回被窝里，懊恼自责道：“娘子，我太开心了！”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喜悦过后，竟有一丝小小的羞涩，落嫣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多长时间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戎玄恼道：“那气死人的老姜头真是个庸医，死活说你不行了，骂他医术不精还不信！再仔细给你一诊脉，分明是双脉！”戎玄说到此处，不好意思道，“所以有多久，其实他也说不清楚。”
落嫣险些一口笑喷，老姜头就是上次给娜兰治伤的大夫，想他一个住在山寨给山贼看病的的大夫，除了会医伤风脑热腹泻之类，最擅长的大概就是刀剑之伤了，妇科就真真是为难他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这脉到底号准了没有？落嫣正暗暗疑惑，便觉手背上一阵温暖柔软，戎玄已低头吻上她手。
“娘子，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今天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决和隐隐怒气。
落嫣叹道：“可只要我在山寨里一日，他就……。”
戎玄猛然抬头：“不会，他没有机会了。我已经决定退出组织，带你离开。”
落嫣惊喜道：“真的？你真的愿意走？可他们会让你走吗？”
戎玄轻松地笑了笑，宽慰她道：“放心，主上毕竟是我义父。我既不倒戈也没有出卖他，只是自愿退出，多年的父子情分，他还不至于非要将我怎样！你尽管放宽心好好养胎，我会尽快处理好这些事的。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
落嫣瞅了眼自己的肚子道，无奈道：“这娃来的真不是时候，要到处游玩一下都不行了！谁挺着大肚子还到处乱跑！”
戎玄急忙软声道：“别这么说啊娘子，你先揣他十来月，除了喂奶，以后都交给我！我天天背着他，绝对不累娘子。”
落嫣瞪他：“你是不是还想哄骗我多生几个？”
戎玄笑得眉眼弯弯：“知我者娘子也……。”眼见落嫣柳眉横竖，登时改了口，“要那么多干甚？生一个保证质量就行！”
屋里笑声低语不时传出，后半夜才渐渐弱下，戎玄哄着仍兴奋不愿睡的落嫣沉沉睡去，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才不舍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温暖柔软的身躯，让他舍不得放手，也许以后都只能用一只手抱她了。
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黑黢黢的夜空，火星在木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四溅飞舞。寨中所有人都围在篝火周围，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们各不相同的表情。
胡利面朝这灼人烈焰而立，火光刺痛了双眸也不挪开，突然，他沉声道：“你来了。”
人群让开一条道，戎玄从其间稳步走来，面色淡然毫无惧色，似乎是前来赴宴。胡利转过身看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似笑非笑，不如说是比哭还难看。
二人不远不近地对望着，二十年的时光穿梭过往，从没有想过昔日其共同手足的玩伴有朝一日会变成对其处以门规的凶残之人。然而，胡利从戎玄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悔意，甚至连他希望的一点点动摇都没有。但他还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微微颤抖着嗓音开口：“你可仔细考虑好了？绝不后悔？”
戎玄微微摇头，淡然一笑：“狐狸，动手吧！”
胡利狠下心，侧首闭目，再一睁开，眼中便只剩下寒芒杀气，雪亮长剑随之噌然出鞘，直指戎玄。
“砍左臂吧！右手我还要抱我娘子和儿子。”戎玄坦然笑道。
胡利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却只得将万般纠结压下，高举起长剑。突然，不知谁高喊了句：“不好了！着火了！寨子里着火了！”
自从朝廷围剿失败后，天女峰山寨就取代了原先桃笑寨的位置成为主寨，人数大大增加，搭了不少房屋，还扩建许多，几个分寨主都住在了此处。此刻望去，新盖成没几天的那片木屋居然火光冲天，有波及原先老寨的危险。
“快救火！”一瞬间，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不知为何燃起的大火上。
胡利镇定指挥道：“全都去扑火！主上马上大驾光临，新房子不能被毁！”喊完回头一看，戎玄已当先跑在了最前头。
胡利一咬牙，扔了剑飞身追了上去。戎玄是拼了命地使出轻功往寨子里跑，胡利咬紧牙关连着数个翻腾终于追上近前，一把掰住他肩膀，想将他拉到一旁，却被其猛力甩开。
戎玄激动大吼：“我不是想跑！我要回去救我娘子！”
“她已经不在屋里了！”
戎玄一愣，随即愤怒了：“胡利！你答应我不会再碰她！”
胡利蹙眉压低声音：“我没有伤害她，她在安全的地方等着你，你们快走吧！”
戎玄一愣，脑袋如同混了一团糨糊，半晌才理清思路，惊诧道：“胡利，你！”
胡利别开脸：“快走！大火中你们趁乱跑了没人会追究。”
话已至此，戎玄已然明白了这火是谁指使人放的，他摇头道：“我背离主上本就该按规受罚，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逃避！我若就此逃离，主上定会让你代我受罚！”
胡利转过头，急道：“玄，你向来不是一个死心眼的人，怎么反倒看不开了！砍你一臂有何用？你还是留着它干点实在事吧！主上抓不到我放走你的证据不会处罚我的，大战在即，正是用人关键之时，他岂会自乱阵脚。放心走吧，既然你选择了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就不要回头。”
戎玄望了望越蹿越高的火苗和一片混乱的山寨，回想多年心里愈发梗得慌，举起手沉重落在胡利肩上，艰涩道：“谢谢！”
胡利唇角微扬：“快走！天涯海角，不要再被我找到！”
两人相视而笑，这一笑多年手足情烟消云散，不再是同门师兄弟，日后相见也只会是路人。顺着胡利指的方向，戎玄迈开大步转身离开，走出不远，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话：“玄！我不是故意要伤害落嫣，代我跟她道歉。”
戎玄步子一滞，会意微微一笑，却没有回头，随后依旧大步向前。他何尝不知，胡利从来都不是出于想伤害落嫣而做那些事，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让戎玄一心扑到主上大业上，不受旁人干扰。比起顽劣却聪明的戎玄，其实执着严谨的胡利才是主上最应信任的接班人。
“寨主！”黑暗之中，一个少年从树丛里跃出，正是从前在桃笑寨时戎玄安排给落嫣的保镖，“夫人很好，她在树后面。二当家的让我跟你们走。”他黑亮的眼睛有一丝雀跃。
“小贺，你不怕跟着我们日后被追杀？”戎玄道。
那少年认真道：“师兄当年答应为我父母妹妹报仇，独自闯禁山斩杀巨蛇时都没有害怕，我又怎会害怕！”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贺家小子，戎玄为他父母报仇一事当真是一生不忘了。当年，贺家村总是莫名其妙失踪村民，村民都归咎于神怪，还把无辜的姑娘进献入山。小贺的父母到山脚种地后再也没有回来，小贺唯一的妹妹也被村民供进山里，年幼的他投入主上门下，想学武为父母报仇，可由于性格孤僻总是被师兄弟欺负，戎玄同情同是孤儿的他，时常帮助他，听闻他的事后更是义不容辞帮他报了仇。
“戎玄！”落嫣从树后探出头，一阵风似地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你去哪里了，我担心死了！胡利为什么要赶我们连夜离开？到底出了什么事？”
戎玄心里一时煞不是滋味，抚了抚落嫣还没来及挽起的长发：“我们自由了。娘子，走吧！”
“自由了？”落嫣惊讶道，“你这么快就办妥了？”
戎玄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忽而听得几声悠长高亢的鸣叫，他警觉抬头，只见暗黑夜空掠过一道巨大的阴影。戎玄心头骤紧，暗叫不好，急忙转身弓腰朝落嫣：“夜深露重，我来背你。”
还未等落嫣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戎玄负于背上健步如飞地穿梭在林间，树叶枯草擦身而过，哗哗脆响不绝于耳，戎玄提气运功走得飞快，好在那小贺轻功也不错，不多时三人便已经下到山下。
不知是因已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还是由于山寨熊熊烈火的照耀，视线并不灰暗，抬头望去，天空渐渐泛起浅蓝，新的一天就要到来。
走出八卦阵，再往前就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下山小路往东通往青龙镇，另一条是大道往北直通京城，即庞啸川所走穿过峡谷的那条。
“娘子，你说去哪儿？”戎玄侧首问背上的落嫣。
落嫣歪头想了想，刚开口却听得一个声音突然岔入：“哪儿都不用去！”
乍闻此声，戎玄面色突变，落嫣吃了一惊，她还从未见过戎玄如此失态紧张。
前头岔路口突然涌出不少人，打扮与平常百姓无异，但手里握的家伙都是锃光瓦亮的刀剑。其中，一个长髯壮硕中年男子尤其引人注意，他双眸锐利，鼻带鹰钩，面色甚是阴郁。
“戎玄，你这个逆徒！竟敢背叛本将军！”他声如洪钟，听声音正是之前突然说话之人。
落嫣见他气势非凡，猜测此人兴许就是戎玄口中的义父，只是他所带领的这些人都不认识，不像是山寨的弟兄，却都气势汹汹。
戎玄已逐渐恢复镇定，他将落嫣放下，回身握住她的手，琥珀色的眸中点点闪亮的都是不舍和担忧。
他和胡利还是都太天真了，真的以为这样可以逃过。之前听见大雕的叫声，还以为更快些便可逃脱。昨晚胡利急着处罚他，大概就是得到了消息，知道主上马上就要驾临大屏山。只是他们都没料到胡利前脚刚将戎玄放走，主上后脚就连夜到了。
而且主上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蒙骗过去，呼唤了大雕亲自前来堵截他们。如此看来，他真的是动了大怒，虽说表情阴沉看不真切，但戎玄知道他是怒极了。事已至此，要平息他的怒火，恐怕已不是斩断一臂或双臂那么简单的了。
落嫣害怕地死死抓住戎玄不放，戎玄绝望纠结又冷静不舍的矛盾眼神让她不安至极，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戎玄望着落嫣如误闯围猎场的小鹿般惊慌害怕的眼神，突然喉中哽咽，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这一刻，他有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不是怕死，只是担心没有了他，她和孩子该怎么办？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顺着来时路传来，戎玄回头望去，见是胡利带着山寨人马追至，胡利神色痛苦，望向戎玄那一眼饱含万般歉意和无奈。
戎玄却冲他安慰一笑，追击而来，定是主上的命令，胡利抗拒不了。如今之势，他和落嫣、小贺已是笼中困兽，无路可逃。
自称将军的中年男子残忍一笑，挥手道：“胡利，本将军最后给你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一个不留！”
胡利大惊，声音里满是痛苦和乞求：“主上！”他虽和戎玄有过争执，甚至没有少打架，可让他动手杀了自己的兄弟，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慢着！”戎玄赫然出声，往前护住落嫣，挺直脊梁朗声道：“主上，徒儿做了有违门规的事情，但凡杀剐一律任由处置！只希望主上放我娘子走，答应绝不伤害她！我当面在此自裁谢罪！”说着他铿然下跪。
如同被雷击中，怔愣片刻，落嫣突然疯了似地上前挡在戎玄面前：“谁敢伤我相公？他何罪之有！难道非要和你们这群叛贼同流合污才叫忠心？事到如今，我不妨亮出身份，我乃大梁公主秦落嫣。诸位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有千万个选择都比窝在这山里当匪徒强！你们逆势而行不会成功的，到时候只有死路一条！反之，若是各位愿意放下手中刀剑，我解忧公主在此许诺！定会让朝廷放过你们！”
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没有谁想到死到临头的人反过来成了说客，而且说得义正言辞、铿锵有声。戎玄更是惊得无以复加，落嫣娇弱的身躯里总是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巨大潜能，就像现在，前一刻她还手足无措，在得知自己相公要保护她而自裁后，就如同被激发斗志的母虎，抖竖浑身毛发威风凛凛地站在敌人面前，无所畏惧。
那个自称将军的中年男子微眯眼，他嘴角横肉一抖，手下寒光便徒然出鞘。
“夫人小心！”一道身影从落嫣身前横斜扑过，随着一声惨叫重重摔在地上。
落嫣还未回过神便见小贺已经倒地不起，鲜红的血正源源不断从他胸前贯穿的那柄剑处源源不断流出，少年明亮的眸子也渐渐黯淡，落嫣瞪大眼睛望着他。那个被她百般捉弄，那个带她上天女峰找戎玄的少年，那个一直忠心听从戎玄命令保护她的少年，就这么躺在了地上，永远站不起来。
“小贺！”戎玄痛苦暴喝一声，满含愤怒的眸子直视主上狠戾的眼睛，骤然站起身悲痛道，“他也是你的弟子！我一人之过，何以要牵扯上他？你非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那中年男子阴森一笑：“若是早知养了一群叛徒，不如一早将你们了断了。”说着他手指向落嫣，“还有你，解忧公主，别以为我不敢动你！虽然你是娄相国的外甥女，但胆敢煽动本将军属下叛变，也留你不得了！别说你，你那舅舅虽和我联手，将来也未必会是我的对手！”
落嫣脑中轰然一响，突然一片空白，娄相国……舅舅……联手……耳边只剩这几个字眼反反复复回响。
“落嫣……。”戎玄的臂膀稳稳将她扶住，落嫣怔怔倚在他怀中，有种欲哭无泪的冲动。固若金汤的城池也许可以抵御万千兵马，却防不了那将城门大开的内鬼。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舅舅居然和叛党勾结造反。
“你就别跟我提什么大梁公主了，大梁很快就要没了！哈哈……等我攻入京城，大陈复国，所有人重重有赏！”那中年男子狂妄大笑，周围人跪下一片，高呼“多谢主上！”
“爹！你别做梦了！”待得山呼之声平息，一道讥诮的声音才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回头望去，迎着初升的朝阳，通往京城的那条道上，一名红衣女子骑在匹雪白骏马上，英姿飒爽。
戎玄和落嫣异口同声喊道：“娜兰！”
这女子居然是失踪多日，众人以为已经殒命的娜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