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宋关佑古稀年二次探母程牵弟九秩寿再度会忠
光绪二年,年已七旬的宋关佑,离开家乡二十三年后的今天,第二次回家探望老母及其家人。
光绪帝,即位伊始,大赦天下,对在押犯,都给以减刑或取保假释或释放回家。唯独像宋关佑这样有重大造反罪行的追拿钦犯,清朝历代,是不予以特赦的。只不过时离二十几年后,追拿的气氛是比前松懈得多。宋关佑虽遁入空门多年,但思念家里老母和骨肉血亲,无日不啃啮于脑际。洞察他五腑六脏的怡能方丈,也就是他的师父,能不知情吗?只不过是不好当面叫他去,却暗示怡济促成其事。而尘缘难了的怡济,宋的师叔忙答应动员蒲缘回家探母,自己虽仍承受着前两任长老斋敬大师面壁五百年的苦役刑罚,而对师侄刻骨铭心的宿愿,深深热爱他的怡济,宁愿自己再受五百年囚禁的重大处罚,也愿助他一臂之力。于是,怡济,这日,他伸出右手,探进里衣,在胸膛左乳边,轻轻一搓,搓出一小团汗垢泥,拿在右手中,抽出衣外,亲昵地叫道:“泥儿,泥儿,速到蒲真那里,传我的话,如此如此,然后,告之关佑行了,速去速回。”那个小小汗垢泥团变长了,在怡济手掌中竖了起来,跳了两跳,发出最最细微的声音来:“泥儿知道,吾去也。”言毕,往上一跃,一溜影不见。片刻,在怡济头上,似有一蚊虫围绕,怡济当即明白,睁开眼,摊开右手掌,小汗垢泥条就跳入他的手掌之中,又发出只有怡济能听到的声音来:“师父,师父!泥儿话已传到,特回交旨。”怡济抿嘴一笑道:“好!好!”一合掌,将那小泥条用两手指攫住,往内衣里胸膛间一揩,化为他胸中一部分。旋即,双目一闭,仍过他优雅而静寂的面壁生涯。
在光绪二年六月十六日早上,宋关佑现在法名蒲缘,已经站在新屋垸垸场前,等待他的细舅父,从宋春垸归来。
昨天,六月十五日,是宋关佑老娘亲九十寿诞。他相信,幸在的六弟和九弟及子侄们,定会给老寿星以隆重的庆祝和热烈的祝福。
细舅父程怀斌,只大关佑五岁,已是七十五岁高龄,在宋春垸歇了一宿,今早天已大亮还未回来。
蒲缘昨夜在大金庙借宿了一晚,今早天蒙蒙亮就赶往新屋垸。从大金庙到新屋垸有两条小路。一条小路,是弯弯曲曲拐向东南走向新屋垸场,另一条小路是走向东北角直达宋春垸,然后向南走至新屋垸。宋春垸与新屋垸两对面,只隔一畈稻田。新屋垸是坐北朝南。
蒲缘,他拄着禅杖,穿着僧衣,头嵌长发,以头陀形象,出现在宋春垸西首。他仅只站立了片刻,只有一老者从垸内扛着挖锄出来,他就寻小路拐向南方,去新屋垸。
这条小道,从三、四岁起,宋关佑到四十七岁离开家乡,不知走过了多少趟。是外婆家嘛,闭着眼就走得到。走在道上,不由地忆起儿时兄弟伙打闹着奔跑着的情景。一次,老二美勋与老三美佩因争着抢道,把一向体弱的老四美仁挤倒在路旁的泥水沟里,那正是二月花朝倒春寒,弄得美仁受冻,病了一场。回来给二父臭骂了一顿,此事,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蒲缘———回家来,还是称呼他为宋关佑吧。他来到新屋垸场。昨夜,师弟蒲真用纸鸽传话,告之他怀斌细舅夜间在他老娘房里小床上歇息一夜晚,明天早饭后会赶回新屋垸。蒲真已与他细舅怀斌接了头,他们早在咸丰三年都已认识。并告之会面时的暗语。
宋关佑在垸场西头约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细舅回来,就到垸场里化斋。自唐朝以来,湖北广济,崇尚佛祖,对和尚尼姑,乡下人都很看重。化起斋饭,相当容易。吃完斋饭后,宋关佑就坐在垸西路边一个石磙上等待,双眼瞟着北边的宋春垸。
约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一位鬓眉皆白老者,缓缓地从宋春垸走来。就其老态龙钟来看,宋关佑何曾认识?因越走越近,其行走路势,与往日年轻时的细舅如出一辙。宋关佑当即一喜迎了上去,双手合十,打个问讯道:“老先生可是怀斌细舅父?”程怀斌听了,不觉一惊,急打量来者,见是位高大壮实而又满脸疙瘩麻,且又满头白发,是一带发修行的老头陀,一点也不认识。头陀,在广济上乡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昔日有一头陀常往来于卓木尖,后在五峰山示寂,自明清以来,经常有头陀经大金至五峰山朝拜头陀祖师神位。故头陀对大金人来说并不陌生。
此时,程怀斌出于礼貌,亦合掌躬身一礼,道:“老朽正是。但问师父法名?”宋关佑说了一句接头的暗语,然后低声叫道:“细舅,我是关佑。”程怀斌听了大惊失色,睁开浑浊的老眼,认真地在高大雄壮,头陀的脸上,速即扫视了一番,面孔虽黑黝黝红亮麻点,但那灼灼燃烧而又流露出极其亲切热烈的眼神是大外甥关佑独有。程怀斌心里一激凌,鼻子一酸,但他强忍住发自内心汹涌而来的情感,二话不说,用左手轻轻往垸内一指。宋关佑会意,知道细舅的用心,就跟着细舅进垸场里去。
前天,咸丰初年,广济上乡民间盛赞的“小济公”活佛怡济推算,第二天是宋关佑老母九旬大寿喜庆。宋母,来日无多。光绪初年,追拿“反贼”钦犯松懈,宋关佑思母之情,仍萦梗在胸。不如趁此机会,让他母子两人再次,亦是最后一次会面。加上师兄怡能长老的暗示,故此遣他身上“泥儿”,递信给徒儿蒲真,让其周全。蒲真的处境,比他师父好一点,是因在咸丰三年助关佑一臂,使世间生灵涂炭,被师祖斋敬长老处罚扫塔五百春,比师父面壁自由得多。
他师徒俩无怨无悔,只要一息尚存,还想帮关佑一把。蒲真接到师父指示后,马上行动,从手臂上拔一根汗毛,往嘴边一次,轻轻叫声变,变成如自己一样翩翩少年。“他”自会在寺塔里扫上扫下。自己一隐身,跃身于飘渺峰园德寺外,至大金畈新屋垸见了程怀斌,与他接上了暗语,暗语是“蒲缘”,只要十六日早上有人说声“蒲缘”,他就是你的大外甥宋关佑。你要如此这般安排你的外甥会见他的老娘,这是我师父小济公活佛怡济师的刻意安排。程怀斌听后激动不已,但不知外甥来得这么快,不是他说句“蒲缘”,叫声“细舅”,粗看其面相,他怎能相信,这眼前的老头陀是他往日英俊威武的大外甥。
程怀斌带领着宋关佑,在垸里转了几个巷口,在一个巷首小小两间土砖屋门边停下。大门是敞开的,里边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正带着小孙子在缝补衣服。怀斌老人忙走了进去,对那老婆子言道:“外面这位老师父,是我往日挚友,刚才我从宋春垸回来,看他到一见如故。现在他已带发出家,皈依佛祖,俺家也是信佛的,就约他来家便叙,你和聪儿在此不便,祖孙俩到儿子那边去玩玩。等一会儿再回来煮中午饭吃好了。”老太婆也是信佛的,向来对和尚师父礼性有加,忙答应了一声,带着小孙子就出去。走出大门边,低头还向宋关佑道了声万福,宋关佑不好称她为细舅娘,只能让过一边,亦低着头,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打扰女施主了。”
待老婆子走后,程怀斌这才将大外甥请进来,闩好大门,请外甥进内室坐下。问道:“你吃饭了没有?”对曰:“已经吃过了,刚才在垸里化的斋饭吃的。”程怀斌眼噙泪水道:“已经到细舅家了,何必在外面化斋饭吃呢。”话犹未完,两眼已是老泪纵横。宋关佑一见,放下禅杖,朝他面前一跪,轻轻哭道:“细舅,外甥连累你老人家吃苦了……”程怀斌见关佑哭声较大,忙摇头示意他别哭,自己亦止住抽泣,用衣袖揩完双眼,将关佑扶了起来,道:“这怎能说是外甥边累了细舅?外甥为了七乡百姓有一口饭吃,反贪官,打粮房,几个小外甥惨遭杀害,有家不能归,你图个什么?细舅能怪你吗?细舅也是血性中人,看不惯贪官盘剥百姓的罪恶行径。外甥做的事,细舅一百个赞成。只可恨你先一个细舅娘及我明儿,被鲍开运老贼指使人杀了。俺恨死了鲍贼,细舅没有外甥本事大,杀不了他。”宋关佑道:“外甥与乡亲们已杀了鲍开运,给细舅报了仇,此事也已扯平,再提他什么。”程怀斌道:“是嘛。此事不提便罢,提起来不能不痛恨世上贪官污吏。”言罢,便叫关佑坐在一个凳子上,自己也找个椅子坐下来。
接下,舅甥两人,都简略地说起别后情形。宋关佑先说自己经历。自雀山一战,自己被逼投了西兵,这是家里人都知道的。在太平军里也呆了几年,也是为甥极其舒畅的几年,太平天国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平等,同是兄弟姐妹,外甥为之欢欣鼓舞。可惜天国王爷里发生内讧,先是自相残杀,后来被清妖镇压了下去。外甥是清妖钦犯,有家不能归,有国不可投,一腔为天国建功立业胸怀,趋入灰冷,万念俱灰,只好遁入空门,带发修行,做个头陀。细舅知道,是小济公活佛怡济师叔叫我探望老母。可师叔是背着再次受罚的罪名叫我回来的呀。”
程怀斌道:“难得,难得,有这位好师叔。”
然后,程怀斌道起别后情景。自鲍开运被杀后,其头在王贵垸祭了英灵后,再由程怀斌强将其头送到故妻、明儿的灵前祭典之后由宋锦壁监护着将鲍的首级放木盒中,送至县城与其尸身合扰,再由鲍的书僮、哑仆护送回黄梅。后来陈肖仪来了,程怀斌怕有人揭发他将鲍开运的人头拿到新屋垸祭他的家小,陈肖仪和鲍开运的后人是不会饶他的。说到这里,他问外甥道:“关佑,你知道我后来跑到四川去了吗?”关佑道:“不知道,当时外甥只顾及自身安全,别的事情怎去过问?”在家呆着是祸,妻儿都已经死了,也无牵挂,故此逃跑,后来辗转到四川,改名换姓,因自己有一身木匠手艺,取得一老木匠师傅欢心,将他一独生女许配给我,后来老丈人过世,前年单身回家探信,自己无事,官府也未查办自己,故此去年举家迁徙回来。
舅甥俩,叙罢别后各自情况,就商议程怀斌如何带关佑去宋春垸会见他的老娘。两人声调越说越细。待到关佑的细舅娘回来,煮了中饭,吃了以后,宋关佑告辞出去,寻一处离垸场较远的避荫地方隐蔽了下来,至天黑才与细舅相会。程怀斌送给关佑一大钵饭菜,然后两人前后相隔好远,一同赶到他日思夜想的宋春垸来。
这当口,正是关门戌时上刻,也是垸里一天中最热闹时光。当家的男人,不少已荷锄而归,散布于屋内屋外,悄声静气忙做着家内男人应做的事:鸡鸭牛猪,早已入圈进栏,无有声息;唯独是,唱奏起关门入睡前旋律曲的是广济县叫“堂客”的年轻的,年纪或不太老的妇道人家,不似城市太太小姐,那么端庄稳重,在这当口,“堂客”们大声说笑,畅口争吵,放开喉咙叫这个,训那个,有的还双手不停地在厨房灶间奏起锣罐锅伙、瓢铲汤匙欢欣鼓舞的交响曲来。随之,各家各户的开门声、关门声、猫鸣犬吠声、大小伢儿哭叫声混为一团。垸里各家,虽点的是油灯,灯光如豆,但在灯光下,时明时暗,但大人小孩都行走如常。各家厨房灶下,虽不时地冒出呛人的一股股黑烟来,但伴随着烟雾却弥漫出一阵阵热气腾腾的饭甜菜香,是够诱人食欲的。宋关佑下午虽细舅给了他一大钵可口的饭菜,但现在嗅到垸场乡亲们灶下飘出来的饭菜香,亦不觉提起食欲来了。早年在家,嗅到和听到这些晚间声响与气氛,都视之为平常,不足为怪。而今,在一角隐蔽处,嗅到不觉为之神伤,五官感触到这家乡关门戌时前刻欢快的气氛,他默默无言,闭着双眼,陶醉其中。他顿时有强烈的归家感觉,但随即领悟到自己“钦犯”在身,不能久留,想到这里,多想痛哭一场,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两颗老泪,从闭着的眼睛,艰难地转了出来,凄然滚下。那苍黑、凸凹不平的老脸,留下两道弯弯的灰白泪痕。约过半个时辰,程怀斌把宋关佑带到宋美奎自家筑的牛栏屋边,见四下无人,才对关佑轻声言道:“关佑,你就在这里委屈蹲一会儿吧。刚才我和你讲了,你妈是住在你六弟家里,我估计美奎家刚刚吃晚饭。我先去看看,和美奎商量一下,照说人静时叫你去会你娘合适些。”关佑点点头,程怀斌就前走了。
宋美奎筑的这个牛栏屋,建在垸东前稻场边,与垸场一有池塘相隔。小小牛栏屋,只系一条壮牛。那个全垸稻场,如二十几年前原样,当年是全垸青壮年闲下习武的场所,忙时就各户轮流打谷稻,但不准在稻场堆稻谷。现在仍是这样宽敞。为防人看见,宋关佑就钻进牛栏屋,牛栏里的气味是难闻的,骚味臭气还夹着稻草恶霉味混和在一起,异常刺鼻熏人,嗅得长了,嗅觉就麻痹了,嗅嗅也就无所谓。牛见人进去,就识趣地站起踱到里面去,喷着鼻息,慢慢地躺下。牛栏里倒很干净,宋关佑就在里旁抓一大把稻草垫底坐下来,静等美奎六弟来叫他。
一坐下来,就思绪万千。在细舅屋里,老人告诉他,他家里兄弟九人,现只六弟美奎和九弟美楫健在。这他知道,蒲真师弟早就转告了他。六弟只生一子一女,女儿早就出嫁,侄儿佳儒大自己儿子佳成五岁,成儿今年有二十九岁,佳儒就有三十四岁。
二弟美勋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佳让。第二个儿子叫佳斗,佳斗已顶承给八弟美达为嗣子。成儿现只生一个儿子叫锦晁,就顶承给三弟美佩之子佳质为嗣。想当年,咸丰三年,美佩与其独生子飒飒秀才佳质儿同时昂然去县城就义,一想起此事,宋关佑就泪流满面。四弟美仁无后,由七弟美珍二子佳彩顶嗣,细舅未说到五弟有无人顶承,当时匆忙间未曾问及。九弟美楫也生一子叫佳积,除五弟外,老兄弟八人,人人有后。听到细舅说到这些,关佑心里得到很大宽慰。现身在牛栏里,焉想到今晚人静后,美奎六弟会来叫他回去,很快,他可看到老母、成儿、儿媳,还有孙儿锦晁及其他子侄,心里不觉喜悦异常。在咸丰三年离开家乡时,佳成还只有六岁,经过这二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他由幼童长到现在定会是个亭亭大汉,年纪已近而立之年。听细舅说,他孙子锦晁也有六岁。恰好他在咸丰三年离家里与佳成同岁。想必孙儿与当年成儿一个相吧?虽说晁儿已顶嗣给三弟为嗣孙,但毕竟他亦是我的孙儿呀……
突然,外面传来一轻声断喝:“宋关佑,你给我出来!”一下子把宋关佑从思绪里震撼到现实中来。他心想:我等的是六弟,这种粗鲁的恶意声不像他口腔中所发。只那一声断喝,外面又恢复平静。
宋关佑一向处事不惊,何况已步入古稀之年。几十年来,受到的磨难,何止百千?听外面人的口气,异常干脆利落,勿容多言。在心中微微冷对,就低着头走了出来。刚进牛栏屋,天色漆黑,进来时还有些摸索,现在一出来,月光明亮,外面田畈阡陌看起来如白昼一样清晰;空气清凉,不似刚才进垸时有些燥热。距离这牛栏屋约一丈远,在月光下反背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束的人见宋关佑出来了,阴森森地问道:“宋关佑,你看出我是谁吗?”听声音,观行踪,不似六弟。因来者是背着他说话的,面相难以看到。但从那粗嗓子,恶声恶气的声气,他顿时听出是谁,因为曾与他打过两次交道。宋关佑不假思索,回道:“知道,是鲍大相公鲍施主。阿弥陀佛,老衲这厢有礼!”宋关佑单手竖并五指行礼,左手顺手一展,即刻柱一禅杖。
来者仍背着脸,不屑于还礼。言道:“宋武举,宋大相公,俺是个粗人,不知礼性,俺是不会向你行礼的。你当然知道,你是我的仇敌,是俺杀父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俺不杀死你,是死不瞑目的!”
“好个死不瞑目!”宋关佑礼尚在先,见他丝毫不客气,且来势汹汹,又言谈粗鲁蛮横,不觉冷然一笑,马上正容道:“鲍施主,老衲现已出家,四大皆空,不与世争。何况,为了尔父鲍太爷的死,你已两次找老衲复仇,老衲已向你道了歉,再者,老衲和施主说了,本人与尔先严,原本无深仇大恨,老衲会无缘无故地杀死他吗?当年,咸丰三年,尔父好端端地在黄梅县任知事,听说在黄梅县口碑不错,是一位难得的清官,殊不知听信了黄州知府的唆使与奉承,许他铲平了广济县的叛逆可以兼做两县的正堂。尔父好是糊涂,广济县蔡润琛知县,贪赃枉法,勾结奸商,瞒上欺下,进行春征,相借战乱之急,私吞钱粮,鲍太爷官瘾太重,一来广济,先在王贵垸开了杀戒,纵容部下杀死王贵垸两百多红丁,尔父已经是血债累累,罪不可赦。纵然是老衲杀死了你的父亲,尔就要屡次找老衲报杀父之仇;王贵垸两百多红丁不是性命吗?被杀的百姓不也有父母儿女吗?照你这样,他们不也要找你鲍家报杀父之仇?将心比心,冤冤相报何时了,老衲手上沾了尔父的鲜血,尔父手上也欠下王贵垸两百多人的血债,老百姓是无辜的,尔父却是为虎作伥,为贪官污吏作帮凶,不好端端地在黄梅县作县令,却来广济杀人,真是利令智昏,糊涂至极!老衲恳求鲍施主为死去的王贵垸二百英灵着想,人家二百多后裔未找你决战报杀父之仇,你就再不必纠缠老衲好了。”
“那不行!”鲍老大道:“一桩归一桩,一案归一案。不论王贵垸有多少后裔向我挑战,我都应之。死在他们的刀下,本人毫无怨言。人同一心,他们报他们的杀父之仇,俺报俺的杀父之仇,冤冤相报,能了就了,不能了就罢不了。你宋关佑活一天,俺就追你一天,不论你出家也好,跑到天涯海角也好,俺是要追查到底,拼命到底。除非你死了,俺才罢休。俺死了,而你还活着,俺会在死之前,告诉我的子孙找你报仇雪恨!至于说到我父亲来你们广济作恶之事,这是他上一代人的事。当年临来广济之前,俺老娘也哭着求他莫去广济,父亲不听,遭此大难。但毕竟俺是他的儿子,生养之恩比海还深,俺报杀父之仇是矢志不移,任何花言巧语是说不动俺的。你且死了这个心吧。为示报仇心切,俺取名叫‘报仇’!”
宋关佑道:“这次是老衲还乡探母,不然话,老衲遁入山门,诚心向佛,你是找不到的。”鲍报仇道:“你此言虽是不错,但俺下死了决心,刚才说了,哪怕是寻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你。但俺知道,你是个至纯孝子,你只要活着,总会回家探亲的。你这宋春垸,俺经常派人前来打探。”宋关佑听了,不觉一惊,道:“鲍施主,你经常派人到宋春垸前来打探?”对曰:“不错!”关佑道:“且问鲍施主,若这次老衲仍旧打赢了你,你怨恨无处发泄,你是不是归罪于我的子孙亲人,而对宋春垸大开杀戒?尔父有此秉性!”对方笑道:“笑话!俺不是那种人,世上父子不同性格的人大有人在。一人做事一人当,俺只取你的首级,别无他求。你宋关佑因俺与你寻仇,两次能杀而未杀俺,俺说了,本人是知恩必报,有仇必寻之人。为感你不杀之德,故有次你儿子佳成在你家门外,俺正好在此打探,无意间碰到,杀跑了那个奸人,你儿子得以脱险,。我没有为难你的儿子,不信,你去问问你家人便知。报你不杀之德仅此了结,绝对不伤及你家内无辜。但只要你活着,俺还是要与你寻仇的。”
宋关佑又单手一礼道:“多谢鲍施主。老衲已至古稀之年,来日无多,只要家乡亲人安康,老衲死也瞑目。诚如施主所言,只要老衲首级,百事都可了结,这很好。只要鲍施主不食言,今后能善待我宋春垸所有亲人,老衲首级是不足痛惜的。何况还能了此冤仇,何乐而不为?鲍施主,老衲就此俯首就戮,请施主行事便了。”
鲍报仇惊道:“当真俯首就戮?”
宋关佑道:“当真,不信,尔就用刀来砍吧!”说罢,闭目垂首就刑。
鲍报仇果然瞪起血眼,抽出胸间宝剑,呼啦啦地一声风响,当真而利索地砍将下来,宋关佑低首巍然不动,其禅仗仍持左手。
眼看宝剑砍将下去,宋关佑的头颅即就落下来之前,鲍报仇极其熟练地在宝剑落下的瞬间,将剑锋翻成平面,急切间而转为轻盈的把剑面平放在宋关佑的后颈脖之上,何等险极!
鲍报仇怒道:“首级掉了!”宋关佑垂头不语,静等末日来临。
鲍报仇用剑刃刀面轻轻拍了两下宋之后颈道:“大相(注)的头颅倒很结实,难得砍下!”
被砍者仍是不语。鲍在其后颈脖上又轻拍两下,宋关佑闭着双眼才道:“头颅再结实也敌不过刀锋厉害!鲍施主何太心慈,还亏得尔口口声声要为父报仇,仅是虚张声热,尔不过鼠辈之徒而已。若真要报仇,将宝剑平面换成锋面,用力砍下去,一了恨仇!”
“哈哈哈哈……”鲍报仇却将宝剑入鞘,仰天一阵大笑,阴深可惧道:“鼠辈之徒才杀俯首就戮之人!鲍某虽不才,但绝不干此事。宋大相果真豪爽,不妄人称豪客,甘愿引颈就戮,鲍某佩服佩服!果真人头落地,只在瞬息之间!鲍某若干此勾当,传至江湖,众多豪杰,会唾死俺百年!实际上俺亦不愿干此事,只不过是俺试试大相之勇气而已,实话直说吧,俺只愿与你真枪实刀进行面对面地砍杀,以技艺与勇气砍下你宋关佑之首级,那才是俺在世上最快活之事耳!”
宋关佑这才抬头言道:“鲍施主,果真不为难宋春垸亲人,老衲愿陪施主决斗到底!”对方言道:“那好!”言毕,鲍报仇走过牛栏屋旁边至稻场前首,站在那儿轻声叫道:“小的们出来!”一忽间,有二、三十人集在他身旁,鲍道:“小的们,大爷与宋关佑之拼杀,只是大爷与他两人间的仇恨,与旁人无关。谁死谁亡互不怨恨,各不连累及对方亲人。大爷若未杀死他,嘱我子孙决莫放过宋关佑,直到他死为止才罢休,但绝不能伤及宋春垸一草一木。尔等听到没有?”众人回答道:“听到了。”鲍道:“大家散去。尔等只在我二人决斗的地方四周照料,绝莫插手相斗。”众人应声即散。
鲍开运的大儿子,现在叫鲍报仇者,走到宋关佑面前,说道:“现在你可放心了,鲍氏家族是懂理性的,今后不论你死我亡,绝不来伤及宋春垸无辜。咱俩人看找什么地方前去了结?”关佑道:“鲍施主,老衲在此躬礼相谢。”对曰:“不必了。”关佑单手礼毕,道:“但老衲有一事相求,不知应否?”鲍道:“但说无妨。”关佑道:“承施主明瞭,老衲实是孝心未泯,今日是专程回来探母和祭典先祖列宗的。与施主了结怨仇,老衲权且答应,是死是伤一时难知,若果老衲无用被戮,死无遗憾,但鲠于胸中二十余年的心愿未了,老衲就是死了也是难以瞑目。”鲍道:“依尔之言,是待探母和祭典祖人之后才干上决斗是不是?”宋关佑躬身一礼道:“鲍施主所言极是。”鲍报仇朗然一笑道:“好,孝心人皆有之,鲍某不是怀有一颗孝心焉何追杀你这么多年?好罢,让你先去了此心愿。”
宋关佑道:“多谢鲍施主。待老衲先至家里探母和至祖坟上祭典祖人之后,老衲叫一声:‘鲍施主’,你就一人前去与老衲会合。但祖坟地仍离垸场太近,有所不便,老衲想带鲍施主至一稍远的地方去决斗,如不放心,鲍施主带来的人众可前去防范如何?”鲍报仇稍一思索,道:“好。但俺可警示你一声,若你此行鬼迷之计,俺带来的子侄家仆人众就不会饶可于你,将会群起而戮,勿怪鲍某言之不预!”关佑微微冷笑,道:“可行。”
鲍报仇当即对宋关佑一拱手,走了。但旋即急转身,道:“可别太婆婆妈妈的,快点!”“晓得!”宋关佑连忙答应,并郑重其事关照道:“老衲再次奉劝大相,不必决斗好了。你那点手艺是敌不过老衲的。欺人不可再三,大相好好想想,就此回去再莫纠缠老衲,回去好好持弄家业,享受家中天伦之乐,为时不晚。若不听老衲劝解,仍执迷决斗,这次不给你点痛楚,卸胯抽筋令尔动弹不得,甚至拳脚无情,伤了尔的性命,你就不会有第四次
纠缠于老衲的。尔不是小孩,可听清楚了?”
鲍报仇干笑了一阵子,道:“鲍某正不是小孩,尔区区几言,能吓得着么?俺心已定,勿废话连篇!”转背不见。四下万籁无声,出奇的静。关佑在外面呆了片刻,仍钻进了牛栏屋。
刚坐下来,就听见外面有人咳了一声,其咳声顿时引起关佑的注意,稍一回味,不觉陡地一惊:这不是六弟美奎的声腔吗?又静少顷,外面又咳了两声,关佑听出果然是六弟的声音,就在牛栏屋内向外叫道:“是六弟吗?你进来!”外面的美奎,听出果然是大哥的声音,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小声地带着哭腔叫道:“大哥!……”一头撞进来,牛栏屋里一片漆黑,看不清大哥在哪里。
宋关佑在里面却看得清楚。忙站起,上前一把将美奎拉过去。见是近六旬的老人,面目近似二十几年前的美奎,但比以前精壮得多,亦苍老得多。毋庸置疑,是美奎!宋关佑握住他的手,叫道:“六弟!俺想你们!想得好苦哇。……”说罢,不觉呜呜地哭了。站定了片刻,牛栏屋比以前光亮,美奎睁眼一看,见大哥虽作僧装,头陀模样,鬓发皆白,垂垂一老。但大哥特有亲切的,炽热的眼光,他一眼认出是他的大哥。面目废成疙瘩黑,这他早就知道,是“毁容过关”。大哥吃了苦呵,想到这里,美奎就想哭。忙奔过去,像幼时一样,扑上前抱住他哭将起来:“大哥,我好想念你呀!”兄弟俩弯着腰在牛栏屋里抱头痛哭。
少顷,还是宋关佑控制住了自己,松解拥抱,拭干眼泪道:“六弟,适可而止。你赶快带我去见俺妈!”美奎用衣袖揩干眼泪,点了点头,刚要出去带路,稍一迟疑,停下脚步,道:“大哥,刚才鲍开运的大相不是要与你决斗吗?”关佑反问道:“你听见了?”美奎道:“我早就来了,老远就听见你和一人说话,夜晚人静,你两人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
宋关佑问他六弟,道:“姓鲍的说,有一年到俺垸打探于我,撞见成儿有难,是他见之相救,可有此事?”美奎道:“不错,有此事。那是咸丰四年的事。事情已经过去,就不提他了。鲍大相一门心思报仇,干其他事情并不心胸狭隘。大哥,听鲍大相的声腔走势,其年纪好像比我还小些。大哥,你今年已过花甲之年,七旬之人,与他决斗,可要小心!”
关佑回道:“六弟但且放心。大哥虽已年老,内功尚未减弱,姓鲍的与为兄已经比试了两次,他那一点潮武艺,为兄已经领教过了,不足为患。为防他不再四次纠缠,这次决战,为兄定叫他大大地吃些苦头。要叫他不死即瘫!”
美奎刚要出去,关佑又叫住他道:“六弟,为兄与姓鲍的相斗之事,回家去切勿与老娘和家人道及,免得他们担心。”美奎应道:“兄弟知道。”关佑又道:“这次决斗,是生死存亡之事,六弟,我和你说———”美奎知道怕外面有人听到,忙走至大哥近前,两兄弟因都是弯着腰说话,现在索性两人蹲了下来,关佑细声对他讲道:“为兄与姓鲍的说了,他报父之仇只涉及到为兄一人,请他别殃及俺宋春垸亲人,你都听见了,他都答应。为兄今晚与老娘会面以后,就因背着钦犯在身一去不再返家。家里一切事情,老娘及成儿妻小,就拜托六弟悉心照料,为兄无以为报,除向上遥祝你与弟媳侄儿侄媳侄孙健健康康,世世繁衍昌盛外,为兄只有向六弟叩首致谢!”说完就趴下跪着向美奎连连叩首。
美奎一时吃惊不小,只好趴下来跪着与关佑相对叩头。叩罢,两人又相对尽情哭了一场。
宋关佑静了静,拉起兄弟,又蹲着说话,他道:“为兄不在家里,烦六弟与族人,成儿及家里子侄们道及,要安心务农,莫生是非,俺老实庄稼人,非是万不得已,是受不起折腾的,鲍家后人,只找兄长复仇,为兄一死,他们不会来宋春垸捣乱,这次决斗地点是———”关佑又小声地告之美奎,并叫他应如何如何照料。
宋关佑又道:“为兄若是死了,你六弟将吾尸身葬在二弟、三弟、八弟身旁。为兄因怒除贪官污吏,为七乡饥民抗粮起义而导致三个兄弟一个侄儿惨死,为兄愧对骨肉血亲……”说完,宋关佑发自心腑,自己抱头痛泣,美奎亦流泪不已。
少顷,倒是美奎劝慰关佑道:“大哥,你说的事,兄弟记着。往事就不用多提了,提起来令人伤感。弟兄们都心里清楚,大哥行的是天经地义之正事,贪官不除,良民难能安居乐业,但愿这以后世世代代的当官要明白这个道理,只有清官才能为民办事,但世上能有几个清官?”关佑又道:“那也是以后的事。像这当代清妖,贪官多于白蚁,有朝一日,清朝像棵腐朽的大树将会给贪官掏空嚼烂,倒于中华大地。这且不说。六弟,为兄还说件事,可告之成儿、子侄,以后传至孙孙,为兄现年七旬,所剩时日不多,最多十年,二十年,总会死去,请转告子子孙孙记着,关佑虽有朝圆寂,心总记着家里,尸骨总想回归家乡安葬。为兄今夜一别,无论去到天涯海角哪方,像候鸟一样,临终前几年,吾总会沿着广济县周围县份转悠。叮嘱子孙们留点心,勤察多访,务心在毗领县份,访着吾的圆寂地点,务心将为兄的尸骨移来安葬在家乡亲人身旁,吾将永世安心,切记,切记!!”
宋美奎扑地跪下,流着眼泪道:“兄弟谨记大哥嘱咐,定将此言转告成儿、子侄们,并叫他们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做兄弟的亦不忍心让兄长的忠骨抛弃于外乡。”说罢,呜咽不已。
倒是宋关佑坦然。“清妖”们虽不能让俺生难归乡,俺死了你能奈我何?死了俺也叮嘱世代子孙将吾尸骨还乡,魂归故里!不论能否实现,爱吾的子孙总不会欺吾。想到这里,心中无限释怀。见到六弟是那么悲痛欲绝,他笑道:“六弟,为兄还没有死呢,等死了再哭不迟。起来,走吧,回家。”美奎是忘性最重的人,关佑叮嘱他的话,哪里转告给佳成和其他子侄们,当时还以为是大哥说着玩哩。
宋美奎领着关佑回去。到美奎的屋,要经过老屋,是祖父源伯公在原来祖传家宅扩建成南方的一进三重的高大封火屋。宋关佑是在这老屋出生、长大、练武及成亲生子。关佑在老屋前头十余丈远,凝视着。美奎道:“这老屋,现在归九弟一家住着,他现在是二品布政使虚衔,在家养病,进去看看吗?”
宋关佑掉头就走,也不言语。
行不多远。就转到关佑儿子佳成的新筑的三间平房屋。这是七弟美珍在世时,大家出资共建的。美奎在旁边叙说。实际是由美楫独资修建,但美奎不好说。因美楫一家独居老宅,各家分住出来,当然由他出钱筑屋。但在关佑面前,美奎不好如此说,关佑仍不吭声。
宋关佑不过问这些细节。美奎问他进不进去看成儿、儿媳与孙儿锦晁。关佑道:“先看老娘要紧”带头就走,美奎住屋,关佑知道。
到了美奎住屋,宋关佑轻轻将大门一推,大门是虚掩着,一推就开,待关佑进屋,美奎回身将大门闩上。大门一闩,堂屋一片漆黑。但从东边后房,透出一线微弱灯光。美奎道:“大哥,妈妈在这东边后房住着,细舅在房里等你呢。”关佑问美奎:“六弟,细舅告没告诉妈,我回来探望她老人家。”美奎回道:“那我还不知道。刚才细舅来我家就进了妈的房,但妈睡着了。屋里人都出去了,你弟媳,你侄儿都出去串门,细舅才叫我带你回来看望俺妈。”
儿时,大父大妈在世,众兄弟称生身父母懋勤夫妇为二父二妈,后来大父大妈过世,懋勤也去世,幸存的老兄弟仍称程牵弟为二妈,只是宋关佑咸丰三年秋,带太平军回来第一次回家探母,见着悲痛欲绝的程牵弟,冲口而出叫声妈,这样,美奎与美楫,不约而已地亦称生母为“妈”了。
宋关佑又问美奎道:“六弟,细女弟媳和佳儒侄儿、侄媳、侄孙呢?”美奎道:“你侄儿媳妇今早带你侄孙回娘家去了。佳儒放下饭碗就跑了出去,细女洗刷完毕就出外串门。大哥,你到俺妈房里去吧,我到西边房里办些茶点就来。”
宋关佑哦了一声,就去到东侧后房里来。那房门关着,关佑将要进去之际,脑后,忽闻一阵风逼来,这是久经内功锤炼出的一种锐敏触觉,本能地知道,有人在后面斩杀于他,他急切往旁边一纵,避过锋芒,弹跳出五尺开外。随着那短促而急切的轻微呼声,是一白幌的大刀砍将了下去,紧接着一声低微断喝:“宋关佑,吃吾一刀!”
注:大相———是原广济县,现在武穴市古时民间对别人家长子的客气称呼,即是大相公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