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习红羽高举火把聚精会神看雕像的时候,丁丁正悄悄蹲在地上,手抚怀中老太白,嘴里轻语哝哝:“倒也,倒也。”
终于倒了。丁丁忙哈腰过去,用脚将火把踏熄,嘴上依旧不闲着,“也不知习大婶看没看清,没看清就更亏了。”
叶流水瞎得结实,只闻声响不见事物,小声催道:“丁丁姐,到底怎么样啦?”
“差不多啦。”丁丁口气轻松。此言刚落连忙又道:“不过你还要蹲一会儿。”
叶流水直了一半的腰忙又弯了下去。
“空气中有毒,都在上方飘浮,大婶已经毒倒,稍候勿急、半刻就好。“
又等了约有一刻光景,丁丁终于说好。指挥叶流水将软绵绵的习红羽负在背上,自己走到雕像近前,嘴里连道失礼失礼,‘嘎嘣’将伸了几百年的那只手掌连同半截胳膊,生生给掰了下来。
二人按原路返回。
叶流水一脑袋疑团,边走边请教丁丁。才晓得石像身上有一层受热就会溶化的剧毒,习红羽这般精明的人物都不知不觉上此大当,可见当初下毒之人手法多么高明。
不过叶流水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试探问道:“丁丁姐,如果习红羽真认出雕像刻的是谁,我们还当真给她玉太极呀?”
“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有承诺就不能失信于人。”
“可,可那是我的东西呀?”
“是呀,我关心你嘛。”
“谁……谁关心我?”叶流水嘎蹬止步,气呼呼道:“什么关心我呀,那可是我的东西,你问过我吗?我只有这一件宝贝呀?”
“你拿的是催命符还差不多,什么宝贝呀!”丁丁嗤之以鼻。不理他,自己走自己的。
叶流水听丁丁话里有话,而且仿佛事关自己生死,忙背着死沉死沉的习红羽大步赶上丁丁。
“此话怎讲?”
“你拿着这块玉,除非永远不踏中原陆地,只要一脚踏上中原……你等等,我好好算一算,到底有多少人想杀人夺玉……”
“杀我?夺玉?”
“是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
叶流水顿悟。
其实也不用那么多人来杀我,奚落花一个就够了,那小妮子若知道是我偷了她的玉,掐死我都不能有半点商量。
“这个人怎么办?”
“我从不杀生,你也知道,你看着办好啦,我还跟你讲,习红羽习大婶并不老,而且还是当年江湖公认的美人,你……你知道怎么办吧”丁丁把破烂摊子推得干干净净,又不忘提醒叶流水,言语中极近暧昧与引诱。
叶流水不听则可,一听这话,‘吧叽’把死尸一样的习红羽抛到尘埃,气愤地道:“我……我……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他妈也不管啦。”
丁丁停下脚步,愣怔着看叶流水,忽然扑哧一笑,柔柔地道:“傻瓜,我是在逗你玩,我弟弟这么英俊潇洒、气宇轩昂,怎么能……怎么能……?”丁丁一脚撮着地面浮土,身子扭来去,暗骂自己怎能脱口说出那样的话来气叶流水,心中酸痛烦闷,万般滋味竟然齐聚心头。
等了半晌,丁丁见叶流水果真负气不动,便把掰下来的那只手掌抛在地上,抽出宝剑一剑一剑砍了足足有数百剑,直到砍得自认满意,这才大袖一挥,将已成屑沫的手掌化归尘土。
怀中摸出一只手指肚大小的羊脂玉瓶,想了想,从怀里又摸出一只,用后摸的那只凑近习红羽鼻下,顿了顿,又把先前那只凑到习红羽鼻下……
习红羽“啊嚏”打了一个嚏喷,“一目大师,是一目大师。”习红羽大喊着醒来。
丁丁点点头。
习红羽心中狂喜,翻身坐地道:“玉,你答应给我玉。”
叶流水负气归负气,生命可开不得玩笑,烫手山芋早一刻出手早一刻安全。忙摸索着走过来,伸手递给习红羽。
习红羽腾身站起……不料腾到一半,一屁股又坐回到地上,眼中惧意乍现,心里咯噔一下。嘎声叫道:“姓丁的,你好卑鄙下流。”
丁丁登时一脸委屈,道:“习大婶,何出此言呐,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曾经这样对付过我的么?”
“你……你口中说给我玉石,其实你想杀了我。”习红羽又怒又怕。
“不不、不,习大婶,我丁丁怎么会伤婶婶的性命,呶,玉石拿走好啦。”
习红羽爬起来,仔细辨了辨方向,往回路上走,心里没有底,忍不住回头看丁丁……
丁丁摆摆手,口中催道“去吧,去吧,快去吧。”
习红羽顿时撒脚如飞。
叶流水偏了偏脑袋,听确实只剩下自己和丁丁,忍不住道:“丁丁,我们回去吧?”
丁丁听叶流水不再甜兮兮地唤自己姐姐,知道这小子余气尚未消完,心下不以为意,柔声细语应道:“不急,我们等习大婶回来再走不迟。”
“回来,她还回来?”叶流水心道:好容易得了宝贝,早跑旯旮里偷笑去啦,还回来干什么呀?
“丁丁……死丁丁……”习红羽气喘吁吁跑了回来,见二人原地未动,似乎在等着自己,不由神情一愕,“你们……在等我?”
叶流水心中对丁丁佩服得五体投地,抢着答道:“对,我姐姐说你很快就会回来。”
丁丁听叶流水对自己的称呼又回到从前,心中甜甜,宛尔一笑,细声细气对习红羽道:“婶婶办事当真利索得紧,这么快就得手啦?”
习红羽脸色涨得绛紫,气呼呼道:“那只胳膊,那只胳膊哪里去啦?”
“胳膊?哪只胳膊?”丁丁忍住笑,板着脸很认真地问。
“大师的胳膊,一目大师的胳膊。”习红羽焦急得要死。
“噢!”丁丁做恍然大悟状,食指微屈轻轻叩额,状似极力回忆,“胳膊……?胳膊应该被弟弟拿来探路用啦。”
“探路?”叶习二人异口同声。
习红羽目光忽转,盯在叶流水脸上,急切地道:“探完路你把它扔到哪啦?”
叶流水两手一摊。
习红羽错以为这小子记性差,抛到哪记不清啦。气得狠狠一跺脚,再一次原路返回,一边走一边四下踅摸,神情同寻找顽皮儿子躲着不见如出一辙,嘴里哝哝有声:“胳膊,我的胳膊……”
丁丁叹了一口气:“习大婶钻进牛角尖,一时半会是出不来啦,但愿她记性好,不会迷路。”
盯着习红羽背影看了一会,招呼叶流水:“走吧,晚饭都变成宵夜啦。”
这一夜注定难眠。
习红羽一去不回,不知是真的迷了路,还是知道在心机颇深的丁丁面前讨不到便宜,又或者在岛上某个角落潜伏躲藏,等待反击。
对付她的措词丁丁早就想好:我答应给你玉,但并没有说不破坏雕像。
估计这个答案习红羽也知道,没准不回来的原因正在于此。
秘密当然是藏在化为粉尘碎屑的手掌中。
但任凭叶流水怎么问,丁丁就是笑而不答,形同偷了一只鸡吃的狐狸。
秘密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问到紧处,丁丁只说玉太极上面的墨鱼可以映亮雕像手掌中心的一块白鱼,至于白鱼里有什么,丁丁闭口不言,说到这丁丁还下意识用纤纤素手掩住嘴巴吃吃笑……就像偷到鸡的狐狸对眼馋的同伴说:“当我悄悄地钻进农夫的篱笆院……”然后住嘴,至于鸡在哪,怎样才能把鸡偷到手,任你肆意发挥想象。
接下来是笑,时而嘿嘿,时而哈哈,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在大床上翻两个跟头,幸福得依旧像狐狸,宛如农夫饲养的所有鸡都能成为自己的盘中餐,给人的错觉是:这只狐狸又聪明又狡猾又顽皮、又爱看人家急得顿足捶胸大骂不仗义。
最后叶流水以用自己的宝贝得手为要挟,据理力争,逼丁丁以讲故事的方式来抚慰不平衡的心。
有故事听也不错,聊胜睡不着觉又逮不住蚊子,何况这个故事即真实又惊险,还特别有趣……
故事发生在十年以前,具体是十年还是十一年,丁丁也搞不清楚。
聪明人多有健忘的毛病。
这个毛病的最大特征是没有价值的讯息忘得越快越好。
神很聪明,但出来总忘穿衣服。就是这个道理。
笨人都应该理解聪明人的这点不足。
叶流水不理解的是丁丁因何要在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一个人遍游名山大川。
丁丁的解释是:自己小时候受过一次极大的刺激,很想用这种类似消遣和刺激的方式宣泄。
事实证明:用刺激的方式排解刺激、其结果更刺激。
这跟自己遭遇有关。
十一个迥然各异的人物,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地点、用不同的语气、讲述同一个故事。这样的故事,只能是讲者肚子里的蛔虫才能分辩出真假。
反正丁丁是信了。
当十一个人在泽山脚下凑巧碰在一起。丁丁想不信也不成啦。
不信也得信的后果是:态度消极、知道的也不说、看明白的也不讲。
当十一个人里有人开始明白小丫头在故意装糊涂时,已经剩下了五个人,加上丁丁六个。实际上此时的丁丁正暗暗后悔,剩下的人太少,而前途更加叵测难料。
故事只能从这里开始,因为只有这时丁丁才觉出那个山洞的恐怖与诡异、心酸与无奈。
“首先从玉石暗涧说起,玉石暗涧就是你曾经走过的独木。实际上当时你脚下踩的并非独木,而是晶莹剔透的无色晶石,无色晶石就是采用当年幽灵刀的材质,透明无色,每一脚踏过去直如踏向深渊。当时功力稍差的青城孙玉和盐帮周大云都掉了下去,崆峒的习近雄走在最前面,妻子习红羽跟在他身后,再后面就是我、秃头上人、大脚头陀和海耗子。本来这么凶险的地方,他们想要我打头阵,走在最前面,后来习红羽说再向前走应该还有数道机关,便把我放在中间。实际上我曾小声提醒过前面的习红羽,我说若按你们所讲,一目大师是位智者和仁者,她决不会弄些古怪离奇、伤人性命的机关,这时我们一定要心诚志明,只当去拜访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心存崇敬与虔诚。但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猜疑恐惧要了习近雄的命。走玉石暗涧理应笔直向前,左脚抵住右脚尖,右脚再抵住左脚尖,状如猫步一字直行;偏偏习近雄大老爷们做得瓷实,走起路来伸腿摞胯,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跟关羽单刀赴会一样豪爽,打死也不肯走女人那种摇曳生姿,扭腰摆臀的猫步,结果一脚踏空……习红羽心疼丈夫,急忙去捞……最终二人双双掉了下去……
“等一下。”叶流水忍不住打断道:“习近雄习红羽是亲戚吗?具我所知姓习的寥寥无几,难道……”
“你敢打断我!”丁丁厉声大喝。
“呛啷。”长剑架在叶流水脖子上。
叶流水啊呀一声,心道:怎么又急了!
“说!你姓丁。”丁丁厉声呼喝。
“是、是是,我姓丁、姓丁。”
丁丁嘻嘻一笑,收起长剑。慢条斯理地道:“就是这个道理。”
这种解释的方法天下难寻,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哭笑不得的叶流水一副恍然大悟状,叹着气道:“原来悍妇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男人的呀。”
丁丁本以为叶流水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会用这种话来占自己便宜。不禁又羞又恼,想解释又无从说起,只能晕生双颊,吃个哑巴亏。
“死鬼。”
“你说谁呢?”叶流水当仁不让。
“我说习近雄呀,你急个什么劲!”丁丁扳回半局
叶流水哑口无言。
“习红羽武功嫡传,“摧绵掌”凶猛霸道,祖有不传异姓的禁律,想学只有改为习姓,我料因如此。”丁丁呆呆出了一会儿神,又轻轻地道:“习红羽是他们十一人中唯一女性,她落涧之后我很伤心,虽然说习红羽和我不是同道中人,但她当时对我很好,也算老天有眼没有教她命陨洞中。”
“你还挺喜欢她?”叶流水心说:女人就是难以琢磨,你喜欢人家就把秘密告诉给人家呀。
“你想的不对。”丁丁一语道破叶流水所想。一本正经地道:“比如我欣赏成吉思汗的军事才能,但我痛恨他杀了那么多汉人,如果世有轮回,我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成吉思汗重生。世人就是如此,好人不一定样样都好,坏人不一定处处都坏,大奸臣秦桧还知道心疼他老婆呢。所以说,看人要分从哪个角度去看。”
“我说到哪里啦?”丁丁问叶流水。
“前面四个都掉下去啦,现在该你啦。”
“什么该我啦。”丁丁没好气地顶撞叶流水。听着忒逆耳。
“我是说,该你走在最前面啦……咦,停……先别走,难道你们进洞没有拿着火把?”
“进洞时有的,而且每人一支,但洞里棱形晶石奇多,嵌在洞的多个角落,一支火把都映得大家睁不开眼,所以只有秃头上人手上有颗莹光珠子,发出一点微弱光亮,那点亮比莹火虫强不许多。后来我在前面,我每落下一只脚都踏到实处,如果没有寻到下一个落脚点,踏住的那只脚决不抬起。过来之后,我曾苦苦央求秃头上人解救掉到暗涧中的人,因为我隐隐听到暗涧里有痛苦的呻吟声传上来。可上人坚决不肯。非但不肯,这个秃头还仰天大笑。我曾经说过,一目大师喜欢坦诚、正直、谦虚、善良。此时秃头上人就犯了谦虚的大忌,得意的狂笑余音未散,洞里忽然闻到一股很强烈的酸味。这种味道我极其熟悉,因为我祖籍山西,那正是纯正米醋散发的味道。上人弹指射出莹光珠,珠子在洞壁往来穿梭,借着微弱光线,我发现洞的两侧摆了四口大缸。当时我就知道坏了,缸里定是喂养蜇伏的醋蛾子。要知道我们山西是醋的发源地,醋蛾子是我们那常见的东西,米醋开盖不食,久放便生蛾子。四个大公鸡般的蛾子铺天盖地一样向我们扑来……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我大呼他们往醋缸靠拢,钻到醋缸里面去,奈何三人已经吓得状若疯颠,拚命与四个蛾子斗在一起……。等我从醋缸里冒出头来,洞里分明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吸。蛾子受惊一出醋缸就决不会再飞回去,所以它们拚命噬人,蛾子噬人同蜜蜂蜇人一样,大多两败俱伤,它们口腔有一种酸毒,一直是我们山西丁家费解之迷,中者无药可医。那个时刻,我虽然清楚地知道十一人是用计骗我来此,但我多么希望他们之中还有人活着。寂静、孤单、黑暗、恐惧,我逐渐接近崩溃的边缘……。我也曾趴在暗涧边缘向下呼喊,可惜下面水流淙淙,已经没有活人在下面的迹象。现在想来,下面定然有一条通往大海的隧道。在我最最颓废的时刻,我忽然看见了老太白……。你不知道,那一刻的狂喜,简直言语无法形容。是它燃起我的斗志,从此一心破解那尊雕像,就连泽山脱离陆地漂移大海的那一刻,我都不知发生在何月何年。我曾经暗暗发过誓言,若有人给我以援手,解开这道谜题,我一定会满足他一个愿望。”
“还有这种事?”叶流水顿时来了精神,忙插言追问。
“用我的玉解开你的谜题,你可要满足我一个愿望?”叶流水拭目以待。
丁丁道:“当然,只要在我能力所及、又不违背江湖道义的情况下,可以考虑。”
叶流水忙道:“好,一言为定。”心中暗道:奚落花呀奚落花,这回我就不怕你了,你如果找我算帐,我就让丁丁来对付你。
笑逐颜开地道:“丁丁姐,你千万要信守诺言,切莫反悔。”
丁丁见叶流水笑得暧昧,一脸的古怪难测,心中疑云大起,喏喏言道:“难道你……你……你要怎样?”
“不怎样不怎样。”叶流水笑嘻嘻安慰丁丁,心道:你们一个精灵古怪,一个古怪精灵,我倒要看看谁能斗过谁。也不知道奚落花那小妮子现在哪里,有没有发现我偷了她的玉太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