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峰的白河在今天凌晨,天似亮似不亮的时候,隐隐被身底床下一阵哗铃铃的金铁撞击声惊醒。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灌进耳鼓。白河迷迷糊糊摸下床来,点起油灯四下寻找声音出处。声音分明就出自床下,但床下偏偏没有任何东西。白河把耳朵贴在地上,那声音又没有了。气得白河穿着大裤衩子上外面找。房子在岭的最顶端,自己这间又和几位寨主的房间一脊相连。白河怕一不小心惊动各位寨主遭他们叱骂,站在门外听声。偶一抬头,忽见岭下荒野之中有一星光亮游走,看情形必是有人大早起来赶路。白河不由心中一喜。何不趁早下岭寻那路人晦气,抢他一文也是好的,总剩过睡懒觉,睡懒觉什么时候能发财呀!想罢忙喜纠纠地唤醒同屋的另一位兄弟,枕下抽出单刀,凌晨下岭要谋一笔横财。
岭上到岭下要顿饭的功夫。到了岭下天已大亮,二人财迷心窍,约莫着路人走向,风风火火追了下来。
追是追上了,可惜打不过人家,好不容易来个舍月姑娘帮忙,偏又被一男一女给搅了好事。如今的白河头枕着同伴的大腿,意识有些模糊,恍惚见舍月和她领的小白脸理也不理自己,人家已经一同回岭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幸好那三个官家汉子也和自己一模一样。包袱就放在几个人的面前,却都只有看的份。
五人头脑都不太清醒,但心思相同,谁的手脚先恢复知觉,珠宝就肯定归谁,恐怕性命也是如此。
玲珑山的迷药就是厉害,教你手脚酸软口不能言,偏偏脑袋里还有一抹清醒,胜过鸡鸣五鼓返魂香多少倍。奚落花撒的迷香简直比点了人的穴道更可怕,穴道被点者若是功力深厚,只需运内力冲上几冲或许就能冲开,这迷药不行,教你毫无着力之处,内力催得犹如长江滚滚浩浩荡荡,手脚依旧酸麻软弱无力。官家汉子里有一个内功颇高,把意念与劲力揉合到一处,暗暗在自己身体里催动游走,并拼命要抬起一只手来,抬了几抬,徒劳无功,便又妄想动一动手指也是好的,可手指如同长在别人手上一般,没一点听话的意思,用力、用力、再用力,好啦,终于急晕过去……
白河迷迷糊糊跌倒的时候刚巧枕上同伴的大腿,可惜同伴另一条大腿似乎要为这条受累的大腿讨回些公道,竟堂堂正正压在了白河的胸膛。白河身体虽然壮实,却和要命峰万事都干就不干好事的弟兄们一样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有点扛不住同伴那条肥硕大腿的重压,压得自己心跳正由“砰砰砰”转为“别别别”,估计再压片刻,唯有永别了。
五个人四条心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由那边草丛浓密之处探出一颗头来,头大身子小,头顶一束冲天疙瘩鬏,跟顶着一根黄瓜一样,脸面不是很嫩,并略有沧桑,混不似乡下孩子遭受风霜之故。一个孩子再饱经风霜也有限,这孩子老成的脑袋和单薄的身体根本不成正比。
小孩出现的位置刚好在卫公的视线范围。卫公一惊一喜,片刻之间也搞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直觉有点不对头,到底是哪里不对头急切间又想不明白。卫公江湖阅历颇丰,暗自希望这个直觉是错觉才好。
小孩慢步上前,眼珠滴溜溜乱转,瞬间把五个人依次看个遍。
卫公目光和小孩游移的目光猝然相遇,心里不由一震!这哪里是小孩天真无邪清澈单纯的眼光,一对瞳仁乌蒙蒙的白,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无尽的贪婪和得意。落一落目光,卫公想看看小孩的双手,因为手不藏奸,任你年老年少,多逃不过岁月对双手的侵蚀。小孩一手背在身后,似乎手里藏有不许人知的东西;一手在前拎着裤子,极力徉装年少。落在卫公老江湖的眼中如何能蒙混过去,此分明是一个侏儒!冷汗不受迷药控制,刷地出了一个痛快。原来卫公又看清了小孩腰间那只手,手背青筋暴起,蚯蚓一般泛着青色,定是血管鼓胀的原因,根根手指粗壮;再看一脸的狡诘模样,此不单是个侏儒,而且还决非善类!
“婆婆,婆婆”小孩把头转向身后草丛一迭声地喊,声音干脆清亮。卫公听在耳中,偏能辩出一丝难掩的奸邪之气,尚有喉音咝咝刺耳,其轻响简直比毒蛇噬人前的嘶啸更另人恐惧。卫公顿时被一股子寒意笼罩,身子微微开始颤抖。
野草沙沙声响,左右一分,又露出一个老婆婆,手拄一根光润的拐杖颤微微走了出来。老婆婆头发全白,欺霜赛雪;满脸的皱纹,两耳分饰银制筐形的坠子;双唇内陷,牙多半掉得一颗没剩,大约牙床子都磨得矮了,偏咕哝着那张嘴,似乎早饭没嚼烂的东西还不舍啐弃,继续耐心而固执地要把它嚼碎咽到肚子里;眯着一定昏花的两只老眼,正闻声而来却偏偏又看不清孙子所在。老婆婆素裙青衣倒也干净利落,再往下被草丛遮掩,卫公看不到了。只能看到老婆婆四下踅摸孙子,又舍不得开口询问,仿佛怕嘴里嚼也嚼不烂的东西因唤孙子溜漏出来平白糟蹋。
“婆婆婆婆,你看,这些东西真好看。”
小孩打开地上的包袱,一边围着蹦蹦跳跳,一边对婆婆道。
“别动,别动,乖孙子,别人的东西咱可不能拿。”老婆婆嘴里不干净,呜拉呜拉地道。
小孩央求老婆婆道:“我不,我就拿一个,我就拿一个嘛。”
“不中不中,出门儿我怎么说唻地,一出来儿你就犯小性儿。”
卫公听祖孙二人一问一答,心里又萌生出一点希望。但不解老婆婆管小孩叫孙子,孙子却不叫老婆婆奶奶,不知什么道理,噢,应该是外孙子。
那小孩如撒泼一般叫唤,“不、不嘛,我就要、就要。”
老婆婆生气了,一生气一抻脖,把嘴里嚼的东西很费劲地囫囵个吞进肚子里,大声嗔叱道:“住嘴,说不行就不行,人家的东西咱们不能动!”
卫公听得分明。如果现在身子能动,定然跪在地上给老婆婆磕上几个响头。这老太婆太明事理啦。心里感激得不行,虽然身体还在抖,这次却因为感激,应该弄一眶泪水表示一下才对,可叹心肠久在江湖浸泡,一时半会软不下来,觅不到泪水的源头,也许再听三言两语酝酿酝酿才成。
孙子倒地撒泼。婆婆一边顿着拐杖大骂。
卫公终于把泪水积攒起来,蓄得盈盈一眶,单等老婆婆看向自己,只消一眨,必然能将心中感激表达出来。
老婆婆扬起了拐杖……
孙子哭得性起,根本不看盛怒的老婆婆。
卫公泪眼朦胧之中见了,有些不忍,此时自己真能动了,第一件事是给老婆婆磕个头,第二件就是顶着责骂也要给孙子挑一件小东西,满足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老婆婆怎么会忍心打孙子,天下的孙子都是儿子打。
这个老婆婆也不例外。
老婆婆有老婆婆的办法。
很简单,硬的不行改成软的。
老婆婆蹲下身子,“孙子,孙子。”
狗娘养的孙子不理不睬,依旧撒泼。
“嗯,乖孙子,奶奶教你。”老婆婆软语轻声哄孙子。
孙子登时不哭了。
卫公眼中的泪水就在此时流了下来。卫公挺满意,胸膛里的激荡多少平息一些,多好地老婆婆呀,知廉耻懂礼节,自己如果不用行动意思意思决对说不过去。泪珠下滑,滑到鼻翼两侧的浅窝,即不再流也不滑落,伏在那里不动。卫公满意得心花怒放,保持住最佳效果,单等老婆婆看上一眼,凭她老得没牙所经受的阅历,我这点儿小意思她必然能够领会。
先听听老婆婆是怎么教孙子吧。俗语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说的话都是一生积累总结出来的经验,听一句得一句,听完之后都是自己的。
老婆婆终于说话了,这回孙子挺听话,不吵也不闹。
“孙子,这样,你去问问,你看啊。”老婆婆用手一指,“这些东西肯定是这几位大爷的,多半是藏久了怕捂出毛,大老远找这地方来晒晒,估计几位大爷呆得乏困正睡大觉,孙子你推醒一个,央求央求他,冲他要一件,看给是不给。不过奶奶可告诉你,人家不乐意给就拉倒,别死皮赖脸地跟人家磨,啊,砢碜!”
老婆婆教地挺耐心。孙子听地直点头。
卫公暗想,对么,早就应该这样。
孙子离三个官家汉子最近,自然而然来到三个官家汉子近前。
老婆婆直起腰,一手捶着老腰一手拄着拐杖。仿佛才弯了这么一会腰,老腰就经受不住。
卫公期盼孙子走到自己面前。事与愿违,孙子径直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个汉子去了。那汉子是卫公的同伴,只因刚才周身劲力运转过猛,一个收势不住把自己转晕过去。孙子用手扒拉扒拉那汉子脑袋,忽然又奔回老婆婆身边,道:“婆婆,你把簪子给我使使,那个大爷眼睛闭得死死,不抠他不睁开。”
卫公闻听吓了一跳,心说:那怎么成?眼睛乃柔嫩之物,碰触难免都有损伤,簪子……
老婆婆可能是真老糊涂啦,还真拨下来头上的麻花簪子。簪子乌白,根粗头细,腰至尾扭做麻花模样,头则针状。孙子接过簪子又不回刚才汉子身边,反而绕过卫公朝背后另一个汉子跑去。小孩子懵懂无知,头脑里怎有你我他的概念,卫公只觉得这孙子太顽劣。
这个官家汉子一耳贴地一耳冲天,听兴正浓。瞪着两只眼睛看见一个小孩跑进自己视线之内。孙子又用不上簪子了,簪子是拿来拨拉眼皮用的,这个没有闭眼,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睛正瞅着自己卖弄风情呢。汉子暗暗庆幸,亏得我没闭上眼睛,这要闭上啦,怎么禁得住你没深没浅地瞎拨拉呀。“哎,大爷,你那东西给我一个,行不?”孙子理直气壮,跟问儿子要东西一样仗义。汉子口不能言,脑袋又无法转动,满脸全是焦急之色。孙子见状忙给他出主意,“你同意就往上翻动一下眼珠,不同意就往下翻翻眼珠。”孙子可能殷切期望此大爷的眼珠能往上翻,嘴里喃喃自语跟着使劲,“往上往上。”汉子立马糊涂,自己侧身姿势,眼珠倒是朝哪边翻才算是往上呢?是向我头顶啊?还是横着向天呐?一着急眼珠子在眶里逛了三十来圈,汗都憋出来一身,后来见孙子绷起脸很生气的样子,干脆一闭眼,意思是你问别人吧,我这条件特殊,一时半会做不来你想要的那种姿势。孙子很失望,急忙用手里的簪子去拔拉他的眼皮……
卫公目力难极,听着声音似乎有些不对头,究竟是哪里不对呢?看又看不见,卫公干着急。
“婆婆,劲、劲大啦。”孙子一脸懊丧,又走进卫公视野。
“死孩子,叫你轻点你不听,去,去再问问那个大爷,不给拉到啊,不听话我真揍你。”婆婆絮絮叨叨教孙子。
耳听二人对话,卫公心里不由一颤,鼻窝两滴曾经感激的泪水扑簌簌地被颠了下去。
卫公两眼不大却炯炯有神,端得非常管用。自从一脚踏入公门,也不知用这双眼睛明辩了多少是非,虽然现在只做到单城一名小小的捕快班头,但眼里却揉不得一粒沙子,如果狭路碰上一般蟊贼,只消卫公双睛一瞪,其贼胆气保不准大打折扣。独有一种夺人魂魄的凌利。
现在卫公眼里没有凌利,唯有听天由命。
孙子背负双手,施施然来到卫公面前,红口白牙问卫公,“把包给我呗?你愿不愿意呀?愿意你就眨眨眼。”
卫公早有准备,只等着孙子这句话。眼随心动刚要眨……且慢,孙子这句话好像不对,刚才明明和老婆婆央求只要一件,这会儿怎么包啦?似乎是微有偏差,可一偏就差一堆呀,要说一堆柴一堆米、就是一堆至大通宝,卫公此时也认了。可现在包里随随便便捡出一件,都能换来一大堆银子。这不开玩笑吗!
“怎么样?”
狗娘养的孙子一个劲催。这哪是孙子,分明一个催命小鬼!噢,东西你全拿走?
卫公瞪着两眼看着孙子,生怕一不留神眼睛一眨东西就全归人家了。
“行不行啊?”孙子有点不耐烦。
卫公心说:什么行不行啊,决对不行!一百个不行!!一万个不行!!!
孙子隐在背后那只左手缓缓拿到了胸前。
簪子在手,簪光乌亮,一看就是足银打造,手却不是刚才那只,这只手沾满了血污……
卫公顿觉两眼发黑,心在胸膛里扑通扑通狂跳,已经不言自明,自己两个同伴兴许已然毙命,最可恨是那个骑马来的破妮子,迷药手段太高明,光教自己混身发抖却不能发力,如若没有迷药控制,卫公此时一个虎跃,跳起身来只消一掌……你个孙子!目光凛凛,可惜目光不是刀子。
他奶奶地……对呀,他奶奶婆怎么不管啦?
看不到老婆婆,视线让孙子遮得严严实实。孙子如此,估计他奶奶也好不到哪里。卫公心里已经不存一丝侥幸。
孙子见卫公蓦然怒目而视,吓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随即面目一阵扭曲,左手一挥拈簪直刺过来。
卫公但觉左眼一黑一麻,紧接着彻骨钻心的剧痛。一只好端端的左眼生生被孙子用簪刺穿。
卫公催动体内真气流转,不致于痛昏过去。眼痛心惊怒火中烧。右眼便似裂眶而出,也只有用唯一一只右眼来表达内心的愤怒。
江湖中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又能怨得谁来。怪只怪自己粗心大意,如不恋战一跑了之……唉!后悔又有何用。
狗娘养地孙子又扬起手上的银簪,对着卫公的右眼比比划划。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即然这孙子要我眨眼,我眨就是了,管他有用没用,且试试无妨。卫公知道到了这步田地,即便跪地求饶,此二人也未必留下活口,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么。
卫公急忙眨了眨右眼。想自己从没有单眨一只眼的习惯,此番一眨,左眼也跟着用力,顿时又痛得出了一身冷汗。
狗娘养的孙子欢呼雀跃。
卫公右眼总算寻到一丝缝隙,瞅见那个早该入土的老太婆,该死的老太婆早已经把地上珠宝包好,规置得妥妥当当,而且挎在胳肘弯上,她虽然时时不忘调教孙子,但心里分明早就把这东西给看成自己的啦。猝遇卫公目光,老太婆两眼居然俏皮地一眨,这个动作怎是一个行将入土的老太婆能做得来。卫公吓得不敢再看,怕一不小心将心中所想从仅存的右眼流露出来。一边假装未见,一边又怕老太婆察觉对自己不依不饶,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右眼一闭,徉装昏了过去。稍顷,但觉怀中缓缓探进一只手来,轻轻一摸,已然摸着了怀中秘藏的那纸公函,是珠宝的数目清单。卫公此时才幡然醒悟,敢情自己这趟大都之行早在人家掌控之中,想必自己无论怎样小心谨慎,都难逃任人宰割的厄运。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计,即然照顾上自己,还能逃到那里去。
卫公右眼微微欠开一条缝隙,怨毒的目光里送走了奶奶不像奶奶孙子不像孙子的两个怪物,那两个人转眼之间便消失在苍茫的原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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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苍山隐,夜幕徐徐来。露珠悄悄浸润原野上的百草,一阵沁凉的微风终于吹醒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汉子从晕迷之中渐渐苏醒,“啊”地打了一个喷嚏,忽然发现自己趴的不是地方,这个时辰应该趴在床上才对。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抚着露水打湿的后脑,猛然记起这趟受人差使的重任。微一搜寻,一眼看见了同伴,惶惶然上前来叫,但见同伴双眼俱盲,眼眶内外血污凝固,面相扭曲极是骇人。仗着胆子上前搡了两搡,身体僵硬笔直,死的已经非止一刻了。唬得汉子退后几步,脚下一个踉跄,正绊在一个人身上。扭头急忙细瞅,赫然又是两具死尸。这两具死尸死相更是惊人,像是让人用什么东西击塌了头骨,无法分清样貌。汉子没料到自己晕了这么一会儿,便生出这般惊人的变故。惧怕恐慌,脚下连忙寻找道路,在夜幕初降的原野朝单城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