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胤瑄一愣。
淑妃定了定神,满脸严肃:“臣妾希望陛下能够免去她母亲的死罪。”
“免死?”胤瑄不解,“为何?”
此时的淑妃神情凝重,语气也变得深沉了,与平日里或张扬或娇痴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臣妾听说她母亲钟氏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如今孟惜竹出了事,她娘一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臣妾在想,如果能饶了她的性命,让她能够善终的话,孟惜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简直一派胡言!”岂料胤瑄竟断喝一声,甩开淑妃又向前走了几步再转身回来看她,藏不住地愤恨道,“你竟然还帮孟惜竹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朕平生最讨厌被人欺骗吗?明知故犯,设了那么大一个局来骗取朕的同情和怜悯,还隐藏得这么好,朕连一丝一毫的破绽都看不出来,真可以说是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若换了是你,你能不恨?你居然还想着替孟惜竹尽孝?你是不是昏头了?”
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训责之辞压得淑妃喘不过气来。她害怕,她慌乱,她惶恐,极少时候皇帝会带给她这样的感受。而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那只能说明了一件事——他动了真怒。一旦动了真怒,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改变他所做出的任何决定。
“陛下,”于是她没有立即接话,而是缓了一缓之后再挽住胤瑄的手臂温声道,“陛下不要着急,听臣妾说明白好吗?”
胤瑄本想发作,但一看到淑妃恳求的眼神,只好暂时勉强压下火来。
“陛下,臣妾不是不知道孟惜竹的罪过有多大,只是细细想来,她娘也怪可怜的。”
“可怜?”胤瑄重复道。
淑妃点点头:“臣妾找人打听过,孟惜竹父亲早丧,全靠她娘一手把她养大。孟家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她娘把全部的心血都花在了她的身上。孟惜竹能入宫当贵人,应该说她娘功不可没。如今孟惜竹出了事,她娘一定生不如死。再加上她娘常年辛劳,已经落下了一身的病。她娘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臣妾看了,实在是不忍心啊!”
胤瑄似乎有所触动,但并未完全赞同:“既然钟氏都已经生不如死了,那何妨一死以求解脱?”
淑妃心中顿时一凛,面上却只能波澜不惊,继续劝道:“陛下,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么?臣妾不相信她娘就真的不想活下去。”
“每个该死之人都会说他们想活下去,那是不是朕就应该免了他们的死罪呢?”胤瑄反驳道。
淑妃喟叹道:“臣妾知道他们国法难容,可钟氏是个例外,就当法外人情,陛下网开一面好吗?”
胤瑄看着淑妃一脸的恳切,不禁疑惑道:“淑妃啊,朕觉得很奇怪,为何你几次三番都要为他人求情呢?上次为了董佳怡的事,你就已经替董攸之求过一次情了。而今为了孟惜竹,你又来替钟氏求情,朕不太明白。”
淑妃轻笑着摇摇头:“其实陛下说错了一点,董攸之虽然位阶不算高,但为官清正廉明,才能也不差,算得上是我朝的人才。况且董佳怡一事,几乎是紫鹃一手撺掇策划的,最后她也畏罪自尽了,要说董大人与这件事可以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在陛下心里,原本就不打算处置董大人的,所以臣妾那次求情倒不如说是顺水推舟。”
“好,就算上次不算,那你方才苦苦相求要救下钟氏,到底是为什么?你和孟惜竹不是素无来往吗?怎么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大费周章呢?”胤瑄注视着淑妃。
却见淑妃收回了目光,干脆站起来背对胤瑄走了几步,有些嗫嚅道:“臣妾、臣妾心里有些难过罢了。”
“心里难过?”胤瑄微微皱眉思索,“淑妃,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事实上,一向灿烂的淑妃的确没有理由吐出这样的字眼来。
“臣妾只是不忍,”淑妃偷偷吸了吸鼻子,“千错万错,但她对她娘十分孝顺这一点没有错。钟氏受她牵连获罪,她一定万分愧疚。陛下,她娘的病不轻,恐怕也活不了两天了。既如此,何必还要让她受斩首之苦呢?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完这一段不行么?”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竟然有些拼命压抑的颤抖。
胤瑄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异样,也起身走到她面前,但见她满目酸楚,秀眉间透出一种浓浓的哀伤,鼻翼微微张合,鼻头还有些泛红,似乎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他不由愣道:“淑妃,你这是怎么了?”
“陛下……”淑妃缓缓抬头,忽然哭出声来,上前一把紧紧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这么伤心?”胤瑄呆了又呆,轻拍着她的背,有些不知所措。
淑妃情绪波动比谁都大,喜怒哀乐到了她那里便丰富了起来,但那基本上是针对其他人的,面对皇帝,她却几乎从未表现出如此心伤的一面。
她不答话,只是箍住胤瑄的身体,任由热泪浸湿他的新衣。
这种放肆的痛哭,就好似一个走失的孩童,在与父母重逢时宣泄的那样彻底。
胤瑄知道现在问话一定问不出什么结果,倒不如等她发泄够了再说。
他也没有等多少时候,须臾之后,淑妃哭声渐低,便慢慢松开了他。
“臣妾出丑了。”她低低道,悄悄拭泪,想笑却笑不出来。
胤瑄叹了口气:“人有七情六欲,你哭自然有你的道理,何丑之有?”
淑妃深深看着胤瑄,听了他的话却又想哭了,喉咙一紧哽咽道:“臣妾原本不应该这样失态的,可只要臣妾一想起钟氏,就会想起臣妾自己的娘亲,越想就越难受。”
“你的娘亲?”胤瑄一愣:是祈国已故多年的王后?
淑妃艰难地点点头。窗外皎月当空,她不由自主地朝窗前挪了挪步子,不住垂泪:“臣妾生母虽为中宫王后,可自从生下臣妾之后,由于难产落下了病根,身子从此就很虚弱。父王忙于国事,与臣妾很少见面,可以说臣妾是由母后一人抚养长大的。可惜在臣妾八岁那年,母后便去世了。待臣妾懂事之后才发现,虽说生活无忧,吃穿住行父王都会给予臣妾最好的,但毕竟没了娘亲陪伴。臣妾那时候还小,长夜漫漫,臣妾一个人在深宫内院会觉得好害怕好孤单。没人的时候,臣妾会一个人想母后,想到哭了多久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只觉那么多年的孤独记忆被再次唤醒,胸口就跟刀子在割一般疼痛。
她紧咬牙关,好不让自己哭得太厉害,一边努力擦拭着满脸的泪珠。
但这一切又怎能瞒过胤瑄的眼睛?
原来她也有一颗如此脆弱敏感的心?所以她才会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灿烂飞扬,好以此忘掉童年丧母的哀痛?那只是一个人苦涩而又无奈的掩饰是吗?
胤瑄忍不住长叹一声。
“揽月……”胤瑄望着她愈发萧索起来的背影轻轻唤道。
但见淑妃的身子霎时一僵,然后慢慢回头,脸上带着一种万分复杂的不可置信,有震惊,有欣喜,有无奈,有心酸,更有苦涩:“陛下……,陛下,你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
胤瑄心头一酸:“揽月……”
淑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身子重重一坠,然后倚住胤瑄的肩膀缓缓道:“陛下还能记得这个名字吗?”
胤瑄知她平日里都是表面上装得自在,实则因为后宫其他妃嫔的缘故也常常私下哀伤,这一问倒让他有些苦笑:“名字又怎会忘记呢?”
淑妃泫然道:“进宫这么多年了,臣妾有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
胤瑄不由叹息,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
“陛下,”淑妃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过了头的失态,于是站直了身子,埋头擦了擦泪,有点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请恕臣妾失礼了。”
她拼命克制住情绪的起落,虽然她很想继续哭下去,以发泄心中的各种郁结,但这毕竟是在同裕朝的后宫,毕竟面对的人是皇帝,尽管她胸口跟压了巨石一般憋闷,但她还是不得不这样做。
谁说富贵之人就能随心所欲?只要生存在这个世间,每一个人,上至皇帝王侯,下至平民百姓,都必定会在某些时候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地做人,身不由己地做事,个中的辛酸苦辣只有自己才知道。在旁人看来就算再风光,也无法了解当事人这许许多多的难以言说。
所以,哪怕淑妃出嫁以前贵为祈国最为尊荣的公主,哪怕入宫以后又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淑妃备受宠爱,哪怕所有人都眼红她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但说到底揽月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有谁能够真正懂她的悲凉?谁能想象得到,在数不清的永夜,她默默流下过多少眼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与其他妃嫔共处的无奈、久无子嗣的哀怨、受无数人背后指责的苦涩……。
“你也不用那么拘谨。”胤瑄却微微笑了,把淑妃游走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揽月,朕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心事,朕倒是疏忽了。”
淑妃的眼睛闪耀着异常温柔的明媚,自然笑得很好看:“臣妾从未主动提及此事,陛下不知道一点儿也不奇怪啊!”
胤瑄呼了一口气,思索了一下,终于郑重道:“其实你说的有道理,朕也能明白你的这番感触。好,朕答应你,不杀钟氏,就让她安静地度过余生吧!”
“真的?”淑妃眼前顿时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君无戏言。”胤瑄认真道。
淑妃不禁笑得格外轻快,一下子拜倒在地,向胤瑄叩谢。
没有株连三族,对于孟惜竹一家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而对于孟惜竹来讲,皇帝能够下特旨赦免钟氏,她简直要感激涕零了。所以她对皇帝和淑妃感恩戴德,哪怕让她立即赴死她都了无遗憾,但她却忘记了,更不知道应该要恨一个最该恨的人——玉禹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