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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有交叉小径的花园》说过:人生其实就像一座迷宫,没有目的,也没有出路。其间充满了不可预知和偶然的事件。对于林云来说,爱乐手机似乎就是这样。
师北蓉在电话中说:“我在省城,正在跟发展银行的领导在一起,情况有一些新的变化,有些话现在不方便说,也说不清楚,我今天赶回来,我们见面谈。”他没有等林云说话,就挂断了电话。似乎是真不方便说话,但更体现了这位市委书记的风格,当他决定某件事的时候,他用不着听别人说话,用不着征求别人的意见,哪怕这个人是市长。
林云无可奈何,只好宣布会议进入下一个议程,有关爱乐手机的问题,下次再议。美国人常说,市长是一个“无人感谢的行业”,林云现在多少有些体会。
晚上,青州两位主官见了面,师北蓉解释了理由。
爱乐手机领导小组作出破产决议,工作领导小组变为破产清算小组,爱乐手机公司准备进入破产程序。公告还没有发布,作为最大的债权人,发展银行分行最早得到了这个消息,发展银行青州分行行长立刻向省分行,或者说是向省分行行长汇报了这个情况,省分行行长经过慎重的思考,并跟青州分行行长进行了认真的讨论,他们作出了不同意立即进入破产程序的决定。因为这样一来,就会立刻产生巨额的坏账。省分行行长还是三年前那位,他对于爱乐手机的贷款或明或暗承担着某种“无限责任”,青州分行行长虽然不是三年前那位,但是如果坏账摆在他的任期内,同样是巨大的影响和灾难,还有他必须服从省分行领导的意志,所以他们立刻结成共同的利益联盟。但是现在决定权在青州政府手中,他们面临的问题是要说服青州政府配合和支持他们的工作,或者说,是支持两位行长,经过策划,由发展银行青州分行行长出面约请,发展银行西川省分行行长跟师北蓉在省城见了面。
“能否暂缓一段时间再进入破产程序?”
这就是西川分行行长提出的要求,这个“一段时间”大约是一年,当然也可能会短一些。因为他正面临着一次重要的提拔,如果他能够顺利地成为发展银行总行领导,这之后无论西川分行发生再多的呆账坏账,都不再对他产生影响,他也能够从容解决。
作为一种交换,西川分行行长承诺,他们可以在资金上对青州倾斜,对青州的某些项目进行重点扶持。这跟三年前那个承诺性质完全相同,方式也完全相同。某种成功的经验,会很自然地被局中人重复使用,成为惯例。师北蓉略经考虑,同意了这个建议。
“我是这样考虑的,青州汽车城即将上马,这需要巨大的投入,需要巨额的资金支持,所以,发展银行雪中送炭的想法,我们应该接受,这是双赢。咱们得让他们拿出十个八个亿来。”师北蓉捏拳,气魄十足地宣布。
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贝克尔断言:上帝目光所及,皆可交易。师北蓉显然是认同这一理论的,接下来的话,市委书记似乎是为这个理论寻找数据证明:
“你想想,光是北汽集团的仓储式物流基地项目,预计年产值就将达到二点八亿,还有其他汽车企业加起来,这是多大的一个规模!”
在市委书记强大的气场面前,林云只能顺着师北蓉的思路说话:“但是发展银行会这么大方?这可是十个亿啊。”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要叫这些资本老财乖乖地掏钱出来办事当然不容易,但我们口要这样开,至少也要落实三五个亿吧。”师北蓉呵呵一笑,市长的老实让他感到有趣,禁不住开起了玩笑,“猪那么大个,狼只用叼着它的耳朵,用尾巴就赶走了。现在咱们就叼住了发展银行的耳朵。”
林云也笑了:“感觉咱们像是搞讹诈一样,设了个圈套在算计发展银行。”
“这也是场斗争嘛。这是资本和权力的斗争,当然也要搞些阴谋,只要咱们目的是光明正大的。”师北蓉再次捏拳,做了结论。
林云默然,面对兴高采烈的市委书记,他的情绪低落。爱乐手机的事就这样决定了,他根本无从置喙,表达自己的意见,因为工作反复带来的麻烦和矛盾,都将由自己去解决,去维持,去善后,而师北蓉,从来不会为他的翻云覆雨、出尔反尔承担任何责任。还有发展银行,虽然林云是破产清算小组组长,人家根本就不找你,人家知道直接找市委书记,这一切都让林云感到无奈。但是,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一直压在他心中的担忧,对青州汽车城的忐忑。
他迟疑半晌,说:“我前天接待来交流考察的绵州商团,带队的是王市长,他说他们绵州当时也对这个项目……”
“老林,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王鹏这家伙要说什么。他是在背后诋毁我们的伟大事业,他是在妒忌我们青州,他是怕我们抢了他们绵州在西川的领头羊地位,他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的威胁,要不,他为什么要亲自率团来?鬼子进村,能安什么好心!”师北蓉伸手打断了林云,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一件事情,肯定有不同的看法,就像一个人,不被非议是不真实的。非议就如人的影子,人越高,影子就越长。王鹏的看法,就像Gucci指责ONLY设计平价服装,文艺导演指责商业导演,或者就像读了本围棋入门就去品评高段棋手的对局一样,按常识,该拆二的地方拆三了,该跳的地方大飞了,在他眼里满盘皆错,实际上,却是高手的别具匠心。”
市委书记明显处在一种兴奋之中,脑力激荡,妙语连珠。在这样的气氛下,林云沮丧地放弃了所有的努力。他曾经为这次谈话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为了配合师北蓉说话的风格而专门找了些名言警句,比如毛泽东同志说的“石头不会孵出小鸡,鸡蛋如果没有适当的温度也不会变成小鸡”;比如墨西哥的谚语“Dont go too fast,you will lose your heart”;比如温总理在纽约引用《沉思录》的那句话“请看看那些所谓的伟大的人物,他们现在都到哪里去?都烟消云散了。有的成为故事,有的甚至连半个故事都算不上”等等。但是现在看来,他一句话也用不上,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在市委书记近乎狂热的权力意志面前,他想表达自己的意见、重申自己的担忧就如同丘吉尔说的那件最难的事--爬上一堵倒向自己的墙。
2
将近九点的时候,他们结束了这次具有重要意义的谈话。师北蓉看着林云默默离去的背影,志得意满。他理解林云此刻的心情,但并不会因此感到任何不安和抱歉。林云不是市委书记,他才是,这就是他们的区别,这一区别决定了他们思想与行为的不同。他站起身,推开玻璃窗,看见林云的车滑下市委的坡道,融入夜色。初夏的夜风轻拂,他眺望着脚下的这座城市,这就是他能够挥斥指点的权力江山,他感觉这一个夜晚如此的凉爽,宜人,美丽。
他的移动电话响了,他看了号码,然后接了电话。五分钟后,他的好心情开始变坏。熊天成告诉他,他刚刚下飞机,在省城,这一次又是无功而返,在关键的环节遭遇了意外的阻力,他认为,这是杜士诚在作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郁闷,师北蓉皱起了眉。熊天成的分析不会错,这个老狐狸,难道自己一定要向他低头?让这位已经失去市委书记权力的老头得意洋洋地从青州抱走几个亿的现金,这一直是师北蓉无法容忍的事,不仅因为钱,也因为梅梅,因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他不想再次输给杜士诚,也不想让这个拖他下水的人现在就安全上岸。
英语中有一句话:When it rains,it pours。可与成语“祸不单行”对应。当它下雨,却是暴雨,或者说,坏消息喜欢一个接着一个,携手而至,跟着而来的一个电话把师北蓉已经郁闷的心情加重成愤怒。
雷胜利在电话中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刚才他接到报告,省厅扫荡了叶志远在三星湖的赌场。这一次,省厅绕过青州警方和吉安县公安局,一名副厅长亲自带队,省武警总队协助,近百人荷枪实弹长途奔袭,在赌场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包围了整个三星湖,当场拘押赌场工作人员和赌客近百人,收缴巨额赌资和一些枪支刀具,战果巨大。
师北蓉大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刚才熊天成在电话最后,吞吞吐吐地提到,他听到一些风声,但师北蓉并没有引起重视,他知道叶志远霸道地抢了熊天成很多生意,两人一直不和,他也不会降低身份去充当两位青州牛人的协调角色,而且他几乎从不跟叶志远直接接触和联系,他是市委书记,得顾及影响。可以利用,绝不被动,可以暗来,但绝不明往,这一点,他完全是跟杜士诚学的。
他和杜士诚这种人,都知道黑哥这种人绝对是第一危险人物,迟早可能出事,所以他们一直都保持足够的警惕,但是,无论他们如何戒备,这种时候出事,都是一个噩耗,案情肯定会由省厅层层向上汇报,最后影响省委对他这市委书记的看法,他难辞其咎。
他发了会呆,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他看了来电,还是雷胜利的,他感到厌恶,但是这种时候是不能不接听的,他必须知道跟案情相关的所有消息。但是,令他意外的是,这一次,雷胜利汇报的是另一个噩耗。
“老板,坏事了。”因为完全可以想象这个情况带给师北蓉的打击和震怒,雷胜利的声音罕见的有些颤抖,“车海这个猪头,居然派人去省城抓记者。”
“啊!”师北蓉有一瞬间难以反应,几秒钟后,他醒悟过来,怒气盈胸,声音却意外地平静下来:“是因为赌场?你慢慢说。”
师北蓉猜错了。吉安县县委书记这一次行动,是上次短信事件的延续。短信嫌疑人李红兵锒铛入狱,在网上掀起风波,引起了《西川改革时报》一位记者的注意,她正在做一个相关的专题,觉得这个事件具有某种代表意义,立刻悄悄前往吉安采访。吉安方面早就草木皆兵,如临大敌,一切外来人员都在严密监视和甄别之中。这位记者明显不同的气质和行为引起了吉安警方的注意,经过追踪立刻确定了她的身份和目的,请示车海,车海指示把这位记者“请”到吉安宾馆。但是这位女记者不仅具有记者的政治敏感,也具有女人天生的警觉,觉察不对,立刻租车离开吉安。车海早成惊弓之鸟,女记者这一逃似乎证实了某种确切的危险,惶恐震怒之下,指示吉安警方马上追击,无论以什么理由,也要把这位女记者截住,把她的稿子销毁,最好把人也带回吉安处理。吉安警方与这位女记者在这三个小时内上演了一场惊险的追逃戏。最后,女记者仓皇逃进报社,吉安警方在报社门口与门卫发生了冲突,而女记者在路上早已报警,省城110非常及时地赶到了报社,几方人马差点演出一场全武行。省城的警察请示了上级领导,层层汇报后,省厅的领导打电话给雷胜利,雷胜利才知道他管辖的警察,做出了他都不敢轻易尝试的壮举,雷胜利又气又急,不敢怠慢,立刻硬着头皮向市委书记报丧。
公安局局长结结巴巴地辩白,他完全不知道这事,吉安公安局局长陈小勇事先根本就没有向他请示汇报,车海……,师北蓉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走神,雷胜利后面的话他基本就没有听也不想听,脑中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会真的发生了,青州这次肯定要出名了,要出大名!这个县委书记真是疯了!如果是中央《改革时报》的记者,他是不是要去北京抓人?
突然间,他想起他看过一部港片中的一句话: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刚刚还在踌躇满志,现在却是四面楚歌,仅仅十几分钟,他的心情就从波峰跌到谷底。或者,十几分钟前的林云,也跟他现在的心情差不多吧?
这真是一个荒唐而疯狂的夜晚,省厅奔袭吉安,吉安警方却去省城抓人,真是绝妙的讽刺。他考虑了一会,给市委副书记朱颖打了电话,说了今晚吉安发生的这两起事件,指示她负责处理,立刻跟车海联系,如有必要连夜赶去吉安。
做了原则性的指示后,他出了办公室,让一直等候着的迟小军回家,然后,自己开着车到了金碧辉煌。
3
二十分钟后,师北蓉坐在金碧辉煌的咖啡厅,身子放松地陷在柔软的沙发垫子中,这一刻,他本该想着很多人和事,但是,占据他大脑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冬日的下午,青州政府招待客商的春节团拜会,突然之间,他看见了她,那一刻,所有喧哗与人群一下消退,整个大厅似乎只剩下两个人,他和她。
他茫然地跟身边的人说着话,眼角的余光追逐着她,看着她离开,身影袅袅地消失在空空而静谧的青石小道,两旁是粗壮、枝叶茂密的梧桐……
后来,她出现在商团与青州政府的谈判中,他本可以不过问这些小事,但是,他装模作样地参加旁听,这种行为对于一位市长来说,显得非常奇怪。他似乎在观察所有的人,考虑决定整个谈判,但是实际上,他的整个心思只在她身上,一种无言的喜悦在他的身体内流淌。他看着她柔柔地说话,商团那些强硬和奸诈的要求就从她悦耳的声音中传到每个人的心底,瞬间就把所有人打动了。她从不抬高自己的声音,总是那样优雅,那样从容,要是她的说话偶尔被插话或者反驳时,她会突然停止说话,静静地看着对方,似乎是在表示:好吧,那么就让你说吧。你这个没有教养的家伙。他完全被她迷住了。
那个时候他刚刚调任青州,雄姿英发。
但是,他被她击中了。
繁琐而乏味的案牍工作,开不完的会,市委书记阴沉的威压……,唯有那一张笑脸那一双明眸让他回味无穷,那是阴郁工作的缝隙之中,仅存的一缕清香柔软的阳光。
后来,他开始频繁地光顾金碧辉煌。
后来,他的办公室主任把很多政府接待工作都安排到了金碧辉煌。
后来……
后来,她成了杜士诚的情人。
多年以后,当他回头去看,他从不曾后悔,也从不曾怨恨她,如果再让他选择,他依然会喜欢她,一如从前,同样的多。
那些男人的幼稚的时光,回头时花落水凉。
“师书记。”一个柔柔的声音,一道阴影从他的头上落下来盖在他身前的长几上,朦胧的灯光,依然可以勾勒出那优美的曲线。
师北蓉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这片区域如果他来了,服务生就不会再让任何人进入,除了她。他闭上了双眼,更用力地靠在沙发背上。
梅梅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揉着他的头发:这个男人!她在心里轻叹一声,走到他的旁边坐下,“心情不好?”她问。她刚刚也知道了吉安的消息。
师北蓉点点头,凝视着眼前这个女人,他想起年轻时奉为经典的一句话:女人如鱼一样,三天就发臭。但是眼前这个女人是经过保鲜的,让他百看不厌,或者说她不是鱼而是酒,历久而醇,愈加醉人。
“上市的事,能不能请杜书记出面做点工作?”师北蓉说。
梅梅愣了一秒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这个男人屈服,或者说是认输的表示。但是,这一刻她的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和欣喜,一种女性的柔情开始在她的心中升腾弥漫:这个骄傲的男人,这个青州最高权力的人物,却在面对吉安突发事件的同时,来到这里接受挫败,他的心里,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屈辱!一种深深的怜惜扼住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