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弘志长老的手看去,空地一排排竹子桩头,半人高,桩头用细竹竿连着,像一道道竹篱笆。竹篱笆上爬满藤蔓,绿叶婆娑。沂蒙跑拢去看,道:“这是葡萄。是酿酒葡萄。俺们家乡昌潍平原就有。烟台、青岛的葡萄酒就是用它们做的。”
“姑娘好眼力。这是你父亲试种的。他从山东搬来苗子,在这儿试种,只是栽下一年就走了。老僧舍不得,留下来,看着它们就像看着你父亲。只是年年浇水,不会种植,结不了葡萄。”
原来,王喜来来四公公殿还有个目的,想在这儿试种酿酒葡萄,好发展库区的种植业呢。
“他瞒着我和******,种葡萄我们一点不知道。他只是说,水库修好了,灌渠修好了,下游可以种葡萄。种经济作物比种粮食划算。四十八寨是酒乡,历来有酿酒的经验,可以酿葡萄酒。又说了葡萄酒是昌潍平原的支柱产业。这些都是平时随便吹一吹、聊天谈到的,没想到他偷着在干哩。喜来呀,你真是有心人呢。”魏捷感叹道。
方舟去看葡萄叶子,叶子飞长,藤也粗,三年了,有手指头粗,就是不长葡萄。是方丈不会种植,还是只把它当成观赏植物来养,还是这儿的土壤、气候、阳光、空气温度,不适应东山半岛的植物生长?毕竟还有个橘生淮南、橘生淮北的区别呀。可王喜来为三峡人的发展,确有一片赤诚之心呀。
王沂蒙抚摸着这有生命的葡萄株子,仿佛看见父亲的身影在晃动,竟迷呆了——这毕竟是父亲生命的延续呀。是弘志长老把她唤回现实中。
弘志长老叫小沙弥捧来一个白布包。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现在交还给你。”
沂蒙双手接过白布包,颤抖地打开来,其实是白布包着的一本书,书还不怎么旧。书名《酿酒葡萄栽培技术》。看来这是沂蒙的父亲栽培时的指导书籍。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钢笔字:赠王喜来先生,落款是李树森。
李树森是此书的作者。原来是种葡萄的专家李树森送给王喜来的。
“你们知道俺此刻最想的是什么?”
大家不说话。
“俺最急切想看到的,仍是俺爹生命的延续,那就是金鸡水库的大坝。”
沂蒙的眼里盈满泪水。
方舟和魏捷、******看看,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方舟道:“那就去大坝吧。”
王沂蒙是学电力工程的,对水利有些陌生,可同行中似乎有懂水利的,马上与魏捷、******交谈起来,在地上指指划划。王沂蒙听得很认真,道:“真要是建成了,俺家的一千万也值得。俺爹有眼力。”
这么一说方舟他们放心了,沂蒙不会哭闹了。可马上又不踏实了。对面山上传来了“呜呜”的声响,是四婶在哭喊,让方舟感到发麻、发怵。
“这是啥声音?”王沂蒙终于觉察到了。她四下张望。
“唤羊子……”魏捷哄骗道。
“怎么像哭的声音,好凄凉。”王沂蒙相信了。“俺们家乡放羊可不是这样叫唤的,好听着哩。是这样的……”她手捂着嘴,“哦——咩——好听吧?”
大家笑了。王沂蒙真的纯朴得像泥土。
王沂蒙对发电是内行。她认真地听着讲解,听着听着气愤地打断道:“蓄水高度下降这么多,发电当然要减少一半,那还赚啥钱?四十八寨,这么大的七姊妹山,蓄水面积会不够?明明是有人贪污了工程款!俺爹就是让他们气死的。俺爹倒在哪儿?”
真是甩都甩不脱哩。魏捷只好指到六年前王喜来倒下的具体位置。
王沂蒙面对那堆石子低着头,沉默了好久。然后抬起头来,对方舟说:“贪官污吏太多,影响着云丰县的投资环境哩。俺爹倒下了,还有人被宰得活活气走了,对口支援,人家再有好心,好愿望,也不敢来呀。那你三峡怎么发展?永远不要想!”
方舟点点头。
一群人从大坝走来,是农民,男女都有,多半是老人、妇女,很快把大家围住。为首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妇女,一身衣裤都是破的,头发上沾着草屑,脚上的一双帆布胶鞋,大脚指拇都露在外面。
“四婶,四婶,这是做么子?”魏捷走上前去,拦住人群。“我们在工作哩。”
“魏子,我晓得你们在工作。公家人来得多,我们才来找你们。只要你们答应帮我们解决,我们就走,让你们工作。”
山坡上没有了哭叫声,这是方舟在这一瞬间的感觉。看着这一张张痛苦而憔悴的脸,方舟心痛,从那一双双没有光泽的目光里,看到的几乎是一片死寂。方舟走向前去。
“乡亲们,我是云丰县的书记,叫方舟,有么子事就给我说吧。能办到的,我一定办;不能办的,我一定给个答复。”
一群人一下子跪成一片。
四婶道:“我天天在这里守,天晴落雨都守,就盼着干部来,来了多少干部,为我们说话的却没等到,今天是第一个……”
方舟上去扶她:“起来说话。”
“不,你不答应我不起来。”四婶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塑料口袋,里面是一张纸,皱巴巴的,她抚了抚,还是皱,双手举过头顶,道,“这是十七家移民的血书,要求县里给我们赔偿款的,要求还土地的,要求还房款的,都有……”
方舟接过来,这不是纸,是一张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地盖着一个个血染的手印。他不了解这十七户移民的具体情况,但大体上听魏捷讲过。
方舟道:“四婶,你带个头,起来,你老人家老这么跪着,我不敢当呀,我心里不好受呀。”
他去搀扶,四婶才起来。那十六户代表也跟着起来。
“我们就在这儿开个会,听取大家的意见、要求,每家派个代表。我不了解各户的具体情况,可我相信,我们一定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在这里,我向乡亲们说一声:让你们受苦了。”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等他抬起身来时,早已泪流满面。
魏捷道:“乡亲们,这事不是方书记做下的,他才来两个月哩。”
“魏捷,话不能这么说,共产党是不推责任的。”方舟不让魏捷说下去。
“我是********,我负主要责任。水库问题,水库遗留问题,我负责到底。移民工作政策性很强,只要是政策范围内的事,我尽量办到。好吧,现在开会……”他突然发现王沂蒙被晾在一边了,抱歉地道:“家丑不可外扬,让你见笑了。”
“俺不是外人,俺爹都倒在这儿了。”
“对,你不是外人。这半天你看到了,金鸡寨人没把你当外人。”
“既不把俺当外人,那俺提个请求,魏伯伯、陈叔叔和俺爹是一同受水库牵连的,你来了,应该给他们平反,恢复工作。这算俺求你们啦,行吗?”
方舟不说话。干部问题较为敏感,不好随便许愿的,何况当着这么多群众。
“俺爹走了,再难过也是这么回事了,魏伯伯、陈叔叔还要工作,还要在世上活人,陈叔叔连家都没了,弄成这个样子,俺看着心里像刀子在绞;俺一下车,看见同俺爹一道工作的两位伯伯,俺就想落泪。这样吧,你要是过问此事有困难,俺让两位伯伯到临沂,去俺老王家的公司去工作,是人才都用得上的。”
“我们不去。”
“山东的大葱煎饼、小米粥养人。俺公司做工程,在沂蒙山办水利,办现代农业,有你们的用武之地。”
“这样吧,王沂蒙同志,魏捷、******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在我这一届党委,我们决不冤枉一个好同志。”
王沂蒙满意地点点头。
王沂蒙一行在******的带领下去了灌区。
方舟、魏捷带着四婶他们坐在坝边的竹子阴凉处,方舟掏出本子来记着。四婶打头,说着自己家的事。征用了土地,没给一分钱补偿,弄得来自己生活无着落,四处讨吃……方舟凭经验,相信四婶说的都是事实。我们的农民真可怜呀……一边记着,方舟的捏笔的手渐渐开始抖动。
从坡头走下来一个人,边走边喊:“方书记……县委方书记……”
正是昨晚方舟遇到铁门内那人,痩长子,恶狠狠的,守着条狼狗。
看着他走来,大家都不开腔了。
痩长子对直走到方舟面前,道:“我叫谢长生,金鸡寨的支书,武县长到了,刚到,林晨芳主任也到了,在我家哩。武县长腿脚不好,麻烦你走一趟。魏书记也去。”
后面又下来一人,是林晨芳。他们怎么来啦?“老方,这儿没有信号,手机打不通。”
林晨芳不是娇气女子,山路不好走,也不叫苦,只是走得费力,脸红扑扑的。走热了,绛红的毛衣脱下,只穿一件碎花衬衫。
“县里出了什么事?”方舟问。武岳来,林晨芳来,让他忐忑不安。
“啥事都没有。我们是来看王沂蒙的。明天不是清明吗?”林晨芳四下张望,“王家小姐呢?”
“到下面灌区去了。武县长有急事找我?”
“不清楚。他老寒腿发了,一路是捂着膝盖上来的。你去吧。我是来叫你和魏捷的。”
“这儿正在开会,组织收集意见,很认真的事呢。”
魏捷道:“我留在这儿。”
“魏捷,你还是去,武县长找你。”方舟站起身来,对大家道,“诸位乡亲,我有点事,县里的工作,会晚上再开吧。你们把要求想好了,晚上说出来,我们会一字不漏地记下来的。四婶,明天我还在金鸡寨,你有事还可以找我。”
随后打头走了,魏捷、林晨芳也跟在后面。后面的寒枫扫了大家一眼,也跟着走了。追上方舟,道:“你们慢慢走,山路不好走,莫走急了。我先回去报信,说你们随后就到,免得武县长等急了。”弹弓一样,一闪一闪先跑了。
太阳渐渐偏西了,方舟还没有到寒枫的家,可把寒枫的右客急死了;
她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家里、大门口急得团团直转,忙着四处张罗。大狼狗拴在铁门上,像晓得主人家出事了,便一声不吭。
武岳嘴里衔着烟卷,抄着双手,若有所思,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这酒厂左边是做酒的糟坊,一股浓浓的酒糟气弥漫着整个院子。院子里是一排大酒缸,半埋在地下。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农用汽车,几个工人正在往上面装酒。右边是办公室、工人住的房子,还有一栋两层楼房,那是寒枫的住家。楼房是砖混结构的,贴有彩色瓷砖。这样的房子在土家寨子里有些刺眼。
寒枫一弹一弹,飞快地跑回来,对右客吼:“死人,快把狗拴到后面去!”然后对武岳道,“来了,后面跟着的。”飞快闪进屋,一手提茶壶,一手拿四只茶杯,走出厨房,追上武岳道,“太阳快落坡了,山里寒气重,你的腿又要受不了的。”
武岳真感到腿有些痛了,但又不愿意马上听寒枫的,固执地立着。
“方书记在看大坝?”
“和四婶等十几户移民在开座谈会哩,都是那些爱告状的。”
武岳的脸像枯霜打的一样,冷冰冰地看也没看寒枫一眼。扔去烟头,走进屋子,在桌旁坐下,很不满意地问道:“昨晚就打了电话,你怎么不通知方舟,让他们开那样的会?”接着一拍桌子。
寒枫提着茶壶,拿着茶杯,跟着武岳屁股后,蹑手蹑脚走进屋。一见武岳的脸色,立即倒退几步,好似一株死透心的慈竹子,落尽枝干,只剩下半截枯桩,斜斜地倚在门上,听候训示。也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武岳讲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武岳待干部严厉是出了名的,一般干部都怕他,能不见他就不见他,对直撞见,只要武岳旁边有人,能躲就躲。当武岳的手拍在桌子上时,发出“啪”的声响,才把寒枫惊醒,喃喃回道:“他们接到王沂蒙,就直去四公公殿了,后来又去了大坝,来不及通知……”
“他们去四公公殿了?他们去那儿干么子?”
寒枫不知道,不敢轻易开口。
“对了,昨晚叫你准备一顿饭,也忘了?”
“哪敢哩。清早就派工人下到清溪河捉鱼。一大盆鲫壳,鲜活着哩。又派人去清溪镇买来五斤兔肉、五斤猪肉,我又把自家喂的一只母鸡一只公鸡宰了,母鸡炖白果,公鸡炒辣子鸡丁……酒是自家酿的,最好的酒……”
武岳对这样的安排倒还满意,没有说什么了。
寒枫见武岳脸上的血色,渐渐从灰暗中露出点淡红色的光彩,知他情绪已好转,便大着胆子,把四个茶杯放在桌上,举起茶壶斟满一杯茶,恭恭敬敬,双手捧给武岳。
武岳接过茶杯,暖一暖嗓子,又问道:“这酒作坊生意好吧……”
“快做不走了。”
“怎么?”
“四十八寨大旱,歉收,收不到高粱、苞谷。咱清溪镇的酒好,一靠清溪河的水好,二靠四十八寨产的高粱、苞谷品种好,烤的酒就是香。从外地买来的高粱、苞谷烤出的酒味道就差一大截,这一点假不得。”
武岳拍拍桌子,提高嗓门:“水库修好哪有这事,一群败家子,害人又害己!”他还要继续训斥,听见方舟在院子里叫他,才不说话了。
“武县长——武县长,武岳同志……”方舟在院里喊。
武岳慌忙站起来,走出门来,热情地握住方舟的手,亲切地在方舟脊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笑道:“我还说你失踪了呢,到底把你找回来了。真要失踪了,我无法向林晨芳交代。”
“老寒腿又犯了?让我看看。”方舟勾下身子要去挽武岳的裤腿,让武岳挡住了。
“昨晚让高胜利贴了膏药,不然,真还走不上来哩。”
“其实,可以不来的,隔两天我就回县城了。”
“你在下面一转一个星期,我老坐机关,两眼一摸黑,啥都不了解,不成官僚主义了吗?”
方舟擦干脸上的汗水,诚恳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些事要请教请教你。”
“快别这么说。我本没有打算来,昨天晚上接到电话,听说王沂蒙要来扫墓,又听说你在这儿,我考虑再三,关于金鸡水库的事情,应立即处理。这是对那些在移民工作中不按政策法规办事、有意捣乱的人,对损坏对口支援工作,有碍于云丰县发展的人,迎头打击,不能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