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雀儿寨村支部委员一散,人们都走了。走得兴高采烈。
黑牛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他走出门,看了看雨夜中静静流淌的清溪河,然后怒气冲冲地回马桑树林后的吊脚楼。冉武秀已经睡了一觉了,“咣当”一声门响,把她惊醒了,她连忙爬起来,看见满腔怒气的黑牛。
“咋的啦?”
黑牛把雨伞狠狠一掼,没有搭话,而是自言自语地道:“好啊!从我的头上先开刀。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村主任当不成了?”冉武秀早有预感。
“连支部副书记都给撤了。”
“不当也好,免得遭人骂,安心做生意。”
家人也不支持。又想到大家在会议上对他所提的那些意见,黑牛无力地倒在铺上。
他抽着烟,横躺在铺上,两眼望着屋梁,在那里想心事。早先是一个寨子里讨饭的崽崽娃,让人瞧不起,突然一下子成了村长,成了他在马桑树下跺个脚,雀儿寨都要抖一抖的人物,太戏剧化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还记得在山上放牛烧獾子吃得喷喷香时,他就有个大胆的念头:这山上的野狗要都归我就好了,想逮么子吃就逮么子吃。后来当了村长,才觉得那念头多么幼稚,现在整个寨子都是他的哩。想吃么子拿就是,寨子里没有,上清溪镇去吃,一张白条就报销。想用钱,修水渠的款里取,然后做假账。他偷看寨子里小媳妇洗澡时,馋得来直流口水:这一辈子要是能抱上那么个白白的肉嘟嘟的身体就知足了。突然,他心痛起来,心痛寨子里的东西不能再随便拿了,心痛权力的丧失……想到这里,他的心简直像火山一样,要爆炸起来。
他躺在床上,感到阵阵心痛。扔去烟屁股,开始在床上滚动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暗暗地咒骂自己:太怯懦,胆小鬼,在会上,为什么不能大胆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地向他们提出抗议。方舟,方舟有什么了不起。他才来几天,就把我十几二十年的心血全部否定了,他根据什么?良子打人,打的还是村长,不该抓?他告我贪污移民款,根据什么?说我不管村里的事,不带领大家致富,只顾个人发财,真的太冤枉了。这么大的家业,说搬就搬,哪有不搬穷的?国家的事该国家来管,凭什么落在我身上?我做点小生意,是给大家做个致富的榜样,有何不对?大灾荒面前,一切都靠钱,只要有本事,搞到钱,度过灾荒,就是好事。
灾荒这么重,压得气都喘不过来,还谈啥子集体。要说集体,我把农田基本改造的款子分给大家,也是为了大伙儿呀。总之,这些罪名,都是吹毛求疵,故意找岔子……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两天,右客叫他去做生意也不起来。叫他去泼地,还是不起来。右客生气了:“再睡无病都要睡出来!”还是不理。
“你就想开些吧,”冉武秀劝道,“染坊不开牌子在,卖了粮食有口袋。你要起来,出去走走,让寨子里的人看看,你不在乎那个村长。”
黑牛一想也对。老子庙前哭,他们庙后笑。于是起来,穿戴整齐,走出了门。走出门就后悔了:人们不理他,迎面撞到装着看不见;远远的,干脆躲着走。他马上意识到,他的存在对雀儿寨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敢再走下去,转身回到吊脚楼。
看黑牛十分郁闷,晚饭冉武秀上了酒。冉武秀劝解道:“这个年头,人们听说鸡好卖,连夜磨得鸭嘴尖。小小的村长算么子,养了这几天,好好做生意吧。”
黑牛一想也对——这几天动动脑筋,把收购山货的生意做大。
冉武秀对男客的下台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高兴男客给自家争来脸面,带来经济上的好处,自家走在寨子里,多半妇女都是笑脸相迎,很少有与自己吵嘴的;回红狮寨娘家,也光彩,说是这是雀儿寨的村主任娘子回来了,家里宽裕了,能多给娘屋带回去些礼行。另一方面,男客在寨子里可恶事做多了,背后有人骂,她也听见了,大胆点的当面指桑骂槐,人家没指名道姓,她不好回嘴,受了不少冤枉气。这还不说,男客的“二脑壳”不规矩,时常在敲那些寡妇家的后门,她是有耳闻的。关起屋,她与男客闹过,回娘屋去住都有过好几次,就是没有公开吵,男客是村长,要面子哩。
这下好了,寨子里所有的寡妇、小媳妇的后门都不会向他敞开了。这么一思量,冉武秀又有点高兴。但高兴还不能流露出来,要藏在心头,让他喝麻。
山雀的高兴就惹火了她哥哥。
上街时,黑牛就瞥见小卖铺关着。肯定忙公家的事去了。
山雀抱着一卷花花绿绿的纸回来,一蹦一跳,还哼着歌。黑牛火就上来了。
“你在忙么子?”
“写标语,满寨子贴哩。”山雀是寨子团支部宣传员。“水渠工程要开工了。”
“山雀,你这当妹子的要多为哥哥着想呀。”冉武秀道,“你哥就是为农田改造资金的事下台的。你还高兴。”
“哥犯了错误,是该下台。”
黑牛把酒碗一搁,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山雀受了惊吓,坐在桌边不吃饭了,道:“我们团支部开了会,大家都说,农业不发展,雀儿寨人富不起来。经这么一讨论,我觉得哥是犯了错误。”
“错误,错误,我犯了么子错误。自我一当上村长,哪一天睡过整夜觉的?白天黑夜,风里雨里,辛辛苦苦,这次是为移民受损失,这是国家的事,你哥一只跳蚤顶得起一床铺盖?大家没吃的,富不起来,也是我的错?这罪名我可担当不起。云丰县的移民富不起来,整个三峡库区的移民都富不起来,这又是谁的错?”见山雀苦着脸,若有所思地呆呆看着他,没有回答,又补充道,“就说良子的问题吧!他一回来就散布你哥贪污了水渠工程款,写信上告,又打你哥。你当妹子的,不帮你哥,你高兴让他们打我呀,你这个没良心的!”
山雀“呜呜”地哭起来。
山雀一哭,黑牛气又消了些。黑牛心疼妹子,没有父母,她吃的苦不少。只要一有点好吃的,如野兔子,自己舍不得吃,揣在怀里跑回寨子,把山雀叫出来,看着她吃。山雀吃得津津有味,黑牛好高兴。他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让妹子吃好、穿好,活得快快乐乐,把妹子那些年没有得到的爱都补偿给她。平日里,他不让山雀做重活,只让她守铺子,自家右客坡上田里一个人忙。右客是个勤劳的女人,做惯了,但有时也会抱怨几句。只要一唠叨一念,黑牛就吼,不听,就抓起什么甩过去,碗也好,镰刀也好,绝不痛惜,好几次打出了血。他就这么个妹子,他不对她好,还有哪个对她好?“听说你在帮良子喂猪?”
“良子忙,与香草吵了嘴,香草一甩手,不管啦。”
“香草不管,你管,你是良子什么人?山雀,你好糊涂,你敌我不分哩。”
“哥,过去我是有些糊涂,因为你是我哥,我信你的。可现在我觉得你是有不少错误。”
黑牛震惊道:“你真的立场站错了。”
“移民搬迁后,你把寨子里的事丢了,只忙小卖部、山货收购。你是个普通农民又还算了,不计较了,可你是支部副书记,村长,老支书病着,重担在你的肩上,可你不管,埋头刨食。这吊脚楼修得好气派,可寨子里其他人呢?破破烂烂,我都脸红。”
“你脸红么子?这是你哥风里来雨里去,辛苦挣来的钱修的。”冉武秀说,“大田里不收,磨眼里抠,你哥容易么?”
黑牛道:“山雀,你不晓得你哥的苦心哩。这吊脚楼修得是大了一点,你晓得为么子?吊脚楼有你一半哩。你哥有钱,不会让你到外面吃苦的,哥给你招个女婿上门,这么好的条件,享福哩。我说,那木瓜呆头呆脑,家里穷得叮当响,又是良子的贴心豆瓣,你少跟他往来。他配不上你。”
“要是再看见你跟他来往,我打断你的脚。”
“你敢!婚姻自由,不要你做主。”
“你反了。你想想看,木瓜那家庭,要吃没吃要用没用,上有老,下有姑子,你去当儿媳妇,不把你骨头磨成杵杵才怪哩。”
“我心甘情愿。”
“那你滚,现在你就到他家去。我可说好了,莫说是五铺六盖,七箱八笼,我一分钱陪嫁都不给你!”
“我不稀罕!现在是勤劳致富!”山雀丢下碗筷,抱起那卷花花绿绿的标语跑走了。
“气死我了!这真叫众叛亲离哩。”黑牛也丢下酒碗。
“莫生气。”冉武秀劝解道,“有句话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
“你这才高兴哩,山雀走了,这吊脚楼你吃独食,正合你意!往你娘屋家搬,只要你搬得动!”
冉武秀“呜呜”地哭起来,念叨着:“你在外面受了气,你妹子又气你,你就晓得把气出在我身上,我好命苦哟……”
黑牛沉思了一阵,不耐烦道:“莫一个劲地哭,越哭越来劲了,我还没有死……把灶房梁上那对腊猪脚叉下来,再包一包山菇,黑木耳……”
冉武秀忙抹泪,问:“你要做么子?”
“明天去县城。”
“做么子?”
“这就不要问了,右客家,舌头莫那么长。”
第二天,黑牛提着两包东西上路了。
他是去找老领导,他的恩人,县长武岳。武岳就是那位写黑牛救人通讯的人,当年他是县的广播站通讯员。正是那篇通讯登载之后,黑牛才走上光明大道的。而后,武岳一直在关注他的成长,可以说,他的每一次进步都有武岳出的力。依武岳的话说:这么一个穷苦崽崽娃,要站起来不容易,得帮帮他。他自己的成长历程就是明证——要没有那位公社书记,他还不晓得在哪里哪哩,莫说是县长。
这天晚上,武岳正在自家客厅里生气。坐在沙发上的是县水泥厂厂长刘剑锋,一脸沮丧。
这间简朴的客厅没有开电视,灯也开得不亮,壁灯、台灯都没开,只是电视机前的立柱式台灯亮着,灯光只照亮沙发的一半。书桌那边一盏台灯,那也只照亮书桌上一团。
武岳满脸红得发紫,穿着一双黑色的皮拖鞋,双手捂着疼痛的膝盖,然后在屋里急促地走了几个来回,回到刘剑锋身旁,捏紧拳头,在茶几上“咚咚”地擂了几拳,从牙缝里喷出无法压抑的愤怒声:“你能干什么事,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
“你是老领导,批评吧,狠狠地骂吧……”
武岳手一挥,道:“你莫总是把我捧着,一口一个老领导,我晓得你们这些人,吸血鬼,就知道吸我的血!总有一天,我的血要被你们吸干的!”
武岳的声音很大,刘剑锋赶忙起身把大厅通往院子的门关上。他不想让外人知道。
“开着——”武岳吼,“怕哪个——”
刘剑锋只好又把门打开。
“县长,你的腿……你还是坐下来吧。莫生气,都是我不对。”
武岳的关节炎发了,走路实在困难,便坐了下来。刘剑锋赶忙把茶杯递过去。武岳呷了口茶,又叹了口气。气似乎消了一些。
刘剑锋早几年是建委下面一个工程公司的总经理,这位子还是武岳为他谋的,武岳在枫木乡当领导时,刘剑锋只是乡水利员,是武岳一手提拔上来的。建金鸡水库时,刘剑锋主动请缨,武岳让他去了,没想到一两年时间,金鸡水库下马了,原因是亏损一大截。于是告状信不断,说刘剑锋有贪污嫌疑。是武岳保了他,把他调到建委下属的化肥厂当厂长。企业改制,刘剑锋制定出股份制方案,据说条件有很多限制性,把很多有意收购化肥厂的人拒之门外,最后能收购化肥厂的只有他刘剑锋。报告送上来了,武岳没有留意,就交给林晨芳。因为化肥厂有一半的移民和移民资金。移民们告,其他人也告,武岳感到问题严重了。
“你是牛市未了,马市又发。金鸡水库的问题还有人惦记着,这边你又弄出个方案。”
“我也是没法,化肥厂搞不走了。”
“好端端的化肥厂,怎么会搞不走?全县最大的企业,又大力发展农业,正缺化肥,销路不成问题,怎么就搞不走了呢?有人说,共产党的企业是共产党搞垮的,这话有些道理。俗话说,一个人不能被别人打倒,首先被自己打倒。你们是不是太贪了?”
“没有。是价格问题,外地来的一袋便宜一块五,人家都订购他们的。”
“那还是你们管理没跟上,一线工人少,吃闲饭的多……”
“县里干部往工厂塞人太多,这家的舅子那家的老表,我抵挡不住呀。设备老化也是原因,要更新设备,银行不放心,不贷款。”
“你们欠账太多,哪家银行放贷给你们。肉包子打狗哩。”
“要救也行。县里出个政策,不准外地的化肥进云丰县,云丰县只销售本县化肥厂的。”
“地方主义不能搞。我们封锁人家,人家也可以封锁我们。”
“那就没法了。”
“有法子,内部整顿改革。但不是你那个股份制。你去收回来吧,就说不成熟……你走吧,我有些累了。”
刘剑锋走时,把一只盒子放在茶几上,道:“这是托朋友从西藏带回来的藏药,由藏红花、草红花、藏黄金、****子多味名贵藏药秘配而成,专治风湿。说是好得很。这一盒加50~60度纯粮食白酒8~10斤浸泡。你试试,好我再买。”
武岳按住太阳穴,懒得搭话。刘剑锋走了。
屋子里静下来。妻子忙榨菜公司的事没有回来,大孙子做完作业,已经睡了。院子里的花开了,黑暗中看不见,香气传了进来,弥漫了一屋。这个季节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可武岳向来对养花没有那份闲情逸致,种的十来盆花也是工作人员替他在花市上买来的,反正是玫瑰、月季一类最常见的,这类花贱,花不了武岳多少时间。晚风吹来还有泥土的香气,虫子的啁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