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找香草时,香草确实不在猪市,而是去了一家发廊……太阳当顶了,香草还在猪市等。一是等良子,二是等“两头乌”。
香草是个好妹子,心地善良,她肚子早饿了,还在挂牵良子,说了吃回锅肉、烧白的,这“赵小二送灯台,一去永不回”,死到哪里去了?她立在麻柳树下,不停地向街口张望。
两头乌还是没等到。是猪儿寨没人养了还是么子?看着挑猪崽的担子进猪市的渐渐少了,猪市上卖猪崽的也越来越稀了,心里焦急起来。良子说的,“这两头乌还在路上”的说法靠不住。香草买两头乌的念头动摇了,再不买今天就只有空手而归了。只要是荣昌猪就行,哪种猪儿不是喂。
赶快选好猪,好等良子回来吃香喷喷的回锅肉。
香草挤进猪市,在圈里抓了一对白毛猪崽。猪崽直嚎,扔进背篼里。
卖猪的老汉夸细妹子有眼力,香草高兴。有人伸手摸摸,拍拍,掰掰,说小猪的腿不够粗,又有人说屁股不够圆,圆才能吃能长肉,还有人说这对猪儿是个杆子货,别看叫得凶,架子也不错,不一定长得壮。香草道:“胡说八道,你才是杆子货。”呛得人家眼瞪直了:“你这妹子,怎么说话的。”香草有几分自信。她打小就看父母喂猪,多少有点眼力。她认准了就这对小猪。越看越可爱,一点不比两头乌差。付了钱,挤出猪市,立在街口等良子回来。
市场已到散市阶段了,买的、卖的,不管卖出没有,买到没有都散尽了。
牛贩子牵着牛,猪贩子担着筐子、鸭贩子赶着鸭群,走在最后。香草埋怨,这个人走半天,死哪里去了?香草估计良子回来还有些时间,背起小猪就跑。跑到另一条街口,在一家叫“珍珍发廊”门口停下来。
良子同意她出去打工,她真的高兴。良子问她想学啥技术,她说还没想。其实她有想法,只是不是良子说的现代农业技术,而是学做发型,开发廊。
香草爱美,看见那些从发廊里出来的漂亮妹儿就羡慕。做成各种波浪的,染成金黄的,在头顶耸得老高,固定成型的……香草本来就漂亮,做好头发,肯定比城里妹儿还漂亮。她试着走进玻璃门一打听,做个发型几十块,好的几百块,吓得她后脚还没跨进,前脚又退出来。
开个发廊,一是自己天天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二是一定来钱。一个头少说几十,不来钱才怪哩。珍珍是红狮寨的,先是在广州打工,学会做头发,回清溪镇来开发廊。香草盘算好了,出去打工赚了钱,就去学做发型,赚的钱多,去云丰县城开发廊。没有钱,在雀儿寨也行。雀儿寨是交通要道,十几个寨子的必经之路,十几个寨子的妹子做头发,生意肯定也不错,如今山寨妹子也爱美,样样学城里。
这个念头她在心里藏了好久了,一直没给良子说。她晓得,良子有时谈到城里的发廊,说那是窑子。可香草不服,开发廊就是****的?珍珍就不是。她现在不说,等学会手艺回来再说。良子爱她,就应该相信她。
香草把猪崽放在门口,进去找珍珍,打听在广州学做头发的学费,开这个店要多少资本。珍珍告诉她这个店,添置设备,带租金,两万元就够了。
攀谈几句,问清情况,香草匆匆往回走,她怕良子回来找不到,着急。
市场空了,街上的酒馆、饭馆、街边店、卖串串香的摊摊前挤满了人。
耸成宝塔那么高的小蒸笼直冒烟……香味顺风飘过来,香草直吞口水。一个顶着筲箕的女人边走边喊:“包子,馒头,花卷……才出笼的……”白帕子上还冒着热气。走到香草面前,女人问:“……五角钱一个,一块钱两个……妹子,吃不……”香草摆摆头,肚子再饿,也要等良子来一道吃,良子肯定也饿了。
香草在路边卖香烟的老太婆那里借了座,坐着等。赶场的,坐客车的、搭六轮车的、乘拖拉机的,也有步行的,纷纷沿公路回乡了。事情再多,也该回来了。香草有些担心,莫不是出事了,可进城出城的人神态自然,城里没么子大事。一定是良子遇上了么子人,一扯起事来就忘了买小猪的事了。良子这人她最清楚,干工作一干就忘了命了。可不管怎么他都得走这条路回乡,香草不能背着猪崽满街找良子,于是决定死等。
猪崽在背篼里叫,怕是饿了,有么子办法,人还没吃哩。又不知等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起风了,香草也沉不住气了,再不走,天黑前就回不了寨子。连卖香烟的大娘也说:“细妹子,等人呀,怕是等不到,早走了,看这个天怕要下雨,早些走吧。”
香草生起气来,背起小猪就走,坐了半天,连谢都没道。去车站一掏腰包,没钱,良子给的钱买小猪了,其余的钱在良子身上。香草二话没说,转身上路,走回去。
就两只小猪,不算啥。前些年,寨子的柑子树没淹,一背一背,一挑一挑,都是走路。30里路,一身汗,为的是节省下4块钱车钱。
这才上路,香草就感觉到艰难。因为她饥肠辘辘,没有力气,腿发软。
本来只两只猪崽,二十斤不到。一担柑子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香草担在肩上一闪一闪,一条乌黑油亮的粗辫子垂在腰下,辫梢子在屁股上左一颠右一颠,脚步碎碎的,像在草上飞哩。
现在哪里说得上草上飞哩,倒像山螺蛳爬哩。
春天的山区气候多变,上午是艳阳高照,现在乌云过来了,光线很快暗下来,风也起来了。香草咬咬牙,加快了步子,喘着粗气。
雨下来了,撒豆一般,随着风,斜斜地打来。香草张眼四望,白茫茫一片,田、竹林、农舍都躲进雨里,公路上的车像是忙着躲雨,飞快开过,把泥水溅到香草身上。香草也不想躲避,反正都湿透了。
猪崽淋湿了雨,叫得更厉害,在背篼里直蹦。背篼东倒西歪,重心不稳,香草摇摇晃晃。她想找个地方躲雨,不晓得去哪里躲。在这雨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香草和两只小猪。
香草心痛小猪,把红灯芯绒外衣脱下来,盖在背篼上,小猪果然不叫了。
雨小了些,可风还大,香草饿得一点力气没有了,又冷,冷得发抖。下了雨的地面很滑,一不小心,脚踩进一个小坑塘里,身子猛向前一歪,人倒下,背篼砸向地面。用力过猛,网背篼上的绳索断了,一只白毛小猪挣出来,在公路上乱跑,直叫,香草爬起来就扑,没抓到。这只没抓住,那只也快拱出来了,香草赶忙去堵,把那只连背篼搂进怀里,再来撵这只,这只早不见了。“啰啰啰……啰啰啰……”香草颠着舌头唤,唤着唤着变成“呜呜呜”的哭声了。掉了一只,心痛呀,而且事先计划好了的,喂两只,卖一头杀一头,结婚时花的钱,吃的肉都有了。这下可咋办呢?她搂着这只小猪,搂得紧紧的,生怕再跑了,跺着脚大骂:“背时的良子……背时的……”
她不知是怎么回到雀儿寨的,敲开门,香草娘见一身水湿流的香草,抱着个猪崽,猪崽身上包着衣服,吓了一跳。香草木然,把猪儿递给娘,自己靠在门框上滑到地面。娘放下猪崽,生拉活扯地把女儿拖到火铺边。一摸女儿,身体额头发烫,忙灌药熬姜汤,让女儿睡下,把火拨得大大的。香草的眼泪顺着脸一滴滴地流下。
良子是在回到雀儿寨山上遇到雨的。良子让魏捷、******在茶场小屋躲躲,两人说不碍事,趁雨还没有下大,木瓜也在山上。四个人开始测量,才干了一半,雨下大了,四人回到场部。木瓜把火升起,冰冷的屋子暖和起来。
良子把鼎锅吊上,开始煮洋芋,说:“这雨还是不停,你们就只好住下了,明天再干。”
******从一离开清溪镇,醉意全消,有说有笑,走路飕飕生风,没有被良子拉下半步。良子马上对他产生了好感。魏捷找来的人没错。
在工地上,******更像是换了个人,把魏捷、良子、木瓜调动起来,大声指挥,不对就喝斥,自己在沟坎上跳来跳去,敏捷得像只猴子。他在酒馆里那个醉样在良子脑海里一扫而空。
俨然是一位指挥长。
雨下大了,还是良子、木瓜硬把他拖回场部的。
******伏在桌上看良子画的图纸,看得仔细,不时拿起铅笔修改着。
在火边煮洋芋的良子对魏捷道:“陈厂长像是换了个人。”
魏捷坐在火边烤衣服,一边抽着烟道:“这才是庐山真面目。工作狂。”
“这样的专家干水库工程,怎么会犯错误?”
“那你说我又犯了么子错误,好好的书记不当了,干移民办主任?他和我是一道下台的,犯的同一个错误。”
金鸡水库是对口支援的移民工程,是建在清溪河上游的水利枢纽工程,集蓄洪、灌溉、发电于一体。建成后对移民大县云丰县的农村经济发展,特别是四十八寨的农村饮用水、灌溉都有极大的好处。可惜这样的工程出现重大设计质量问题,建成后蓄水只能达到设计的一半,更谈不上发电,灌溉面积是原来的三分之一。这其中有人为因素,魏捷、******坚持原则,最后被撤职调离。******最惨,右客也走了。
这么一说,良子对伏案工作的******肃然起敬。
山里寒气重,又淋了雨,四个人围着火吃洋芋、喝酒。一瓶未喝完,魏捷、******睡了,倒在草窝里打起呼噜来。草窝里暖和,看来只有让他们在这儿对付一晚上了。
良子叫木瓜守在这儿,照护好两位领导,自己回寨子一趟。自离开猪市,他就挂牵着香草。天气非常冷,雨又越下越大。香草买到两头乌没有,下雨前是不是回到寨子了,她会不会埋怨自己?他放心不下,要回去看一看。良子不是那种心细如麻、儿女情长的人,然而他想就这么一走,买小猪、背小猪都是香草一个人的事了,他有些不忍。
良子没有马上走,在想魏捷、******两人的遭遇,人家是镇委书记,工程指挥长,说下来就下来了,自己是个农民,关了几天算得了么子?他决定等******的预算一出来,就去找黑牛,人家是村长,有行政命令权。听魏捷讲,有一笔移民生产扶持资金要下来,有了那笔钱,这水渠就好修了。
瞧瞧门缝外面的夜,看来这一夜雨也不会停的,还是走吧。
“木瓜,我明早上来,争取明天测量完,两位领导还要回去上班哩。”
良子进寨子,寨子也在冷雨中睡去。他走到香草家,用手推推门,门是闩着的,便轻轻在门上拍了两下,低低地叫道:“香草,香草,是我,良子,开门。”叫了几声,将半个身子贴到门上,侧耳听听,屋里没有丝毫的动静。
又举起手,拍着门,轻声喊:“香草,我有话对你说。我淋着雨哩……”屋里仍是半点动静没有。
他站在门前,低着头,暗自沉思,想必香草买到小猪天晚了,又下雨,在镇上住了,没回来。不对,她在镇上没亲戚,给她那点钱仅够买小猪的,没钱住店,良子后悔自己当时走得太匆忙,没多给点钱。那就是她回来了,累了,又淋了雨,睡了,估计这种可能性大。便转身走到窗下,双手推开窗户门,将头探到窗口,叫道:“香草,香草,睡着啦?”停了停,听到火铺前吱吱吱吱地响动起来。他以为香草起来了,拍拍窗户道:“这就对了,快点……”
屋里有火光,那是火铺有火,可没有人应他,连一点响声都没有。
香草这一天,对良子实在气极了。说起买一对小猪来养,已是腊月间就说起的事,良子一拖再拖,对两人的事一直不积极,香草早就窝了一肚子气。今天总算把良子拖到清溪镇,小猪还没有买到手,他就溜了,还有比两人安家更大的事?说是水渠上出了问题,那办完事就回来吧,香草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可一直等到下雨都不来,看来是早把这事忘了,或者说是安了心的。一想到良子是存心的,香草就来气。我香草在清溪河沿岸四十八寨,也算是数得上的漂亮姑娘,不是嫁不出去。你良子在阿鸽离开你的那段时间最为消沉,是我给了你安慰。我香草哪点比阿鸽姐差,你就那么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眼里只有阿鸽姐,隔三差五地往学校跑,说是去送柴禾,还不是去看人,丢不下呀?我这一路的苦你晓得不?饿着肚子,背两只哇哇叫的小猪,在风雨里走,是因为等你等晚了,而且没有坐车的钱,你晓得不?摔了一跤,猪崽也跑掉了一只,我在公路上抓小猪的狼狈相你看到了吗?后来,我抱着小猪,像搂着自己下的崽,是怎么走回来的,我都记不得了。回到雀儿寨,我感觉气都快落了,这些,你晓得不?你挂牵不?还良子呢,你这个没良心的!香草真的睡着了吗?没有,半点也没有睡。吃了母亲熬的姜汤,又喝了一碗红苕汤,浑身都暖和了。换了干净衣服,躺在火铺前,与父母说话。
父亲看了猪崽,说买得不错,香草高兴起来。母亲把猪崽关进圈里,弄了些熟红苕片,猪崽吃了不叫了。父亲问起买猪崽的事,劝香草不要生气。
“良子不来,自然有他的原因,你要多为他想想。这小子我看着长大的,四十八寨出的人物哩。香草你别不服气,良子看的是八面来风,干的是四十八寨的大事;你是只鸡,只晓得低头吃虫子,良子是七姊妹山上的鹰,在天空飞翔哩。”
香草没有吱声,心里暖暖的。
香草妈说:“猪崽不多的是么,下一场又去抱一只回来。这些年就都荣昌白毛猪长肉,比两头乌还好。”
又是一剂甘草汤。
香草一边望着火,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大魂掉在水渠了,让他找吧!就死在山上吧,烂在沟里吧,他没有我这个香草,香草也没有他。”但当她听到外面的风雨声,又在为他担心。他肯定早就回雀儿寨了,在山上跑,一天了,还不知吃了没有?早上一到镇上,就该带他去吃回锅肉,他可是几个月没沾油星子了,成天在山上跑,亏空大哩。出门也没戴个东西,天下雨了,风又这么大。香草不由自主地坐起来,开开门,看看外面的风雨小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