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遇到的那个影子是黑牛。良子也说准了,他是属于闲不住的男人,在敲阿鸽校长的门。
良子走后,阿鸽热了水洗脸洗脚,刚把水倒了,黑牛就上楼来了。“咚咚”的脚步让阿鸽警觉。
“哪个——”
走上来的是黑牛,他走路有些迟缓。
“你来做么子?”
黑牛继续往前走,说:“做么子……你带信来说房子塌了,要赶紧修……”一嘴酒气。
“这是么子时候了,这阵来赶紧修……你带的人呢?”阿鸽张望,一个人都没有。
“我先来看看,决定来多少人。”
“一嘴酒气。你在喝酒的时候,良子来修好了。要等你,明天全校两百多师生都得饿肚子。”
“我下午确实忙,抽不开身呀,阿鸽校长。我还是记在心上的,这不,这又黑又下雨,我都一溜一滑赶来了。我是村长,我还是尽职的。”
“你也算是尽职了,对了吧,你不就要这句话吗?好,这下你走吧。”阿鸽举着脸盆想拦住他,不让他进屋。
“让我喘口气都不行,我走这么远的路。”黑牛推开脸盆,进了屋,坐在椅子上。“阿鸽校长,我还有话给你说。”
“有话明天再说吧。这夜深了,你来不大好。”
“有么子好不好的,阿鸽校长,我是谁?是外人吗?”黑牛嬉皮笑脸。
一双贼眼落在阿鸽的胸脯上。一对****耸得好高,要从红毛衣中蹦出来了。黑牛吞了一下口水。“好迷人哩,阿鸽校长……”
阿鸽打了个寒噤,身体哆嗦起来,仿佛这时才想到冷,穿得太单薄。
黑牛进校园就观察了,教英语的男教师的房间没有灯,胆子就大了。
他关上门:“冷吧,风直往里灌哩。”在雀儿寨,黑牛是钻寡妇、男人不在屋的女人家后门的高手。
“村长,你还是走吧,有事明天谈。”
“阿鸽,我是外人吗?你这校长是谁让你当的?你忘了五年前你来找我那天了?”
阿鸽又一阵哆嗦。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为民办教师转公办,找村长盖章,黑牛右客回猪儿寨娘家去了,山雀去寨子里姑娘家串门去了,就黑牛一人在家。他把阿鸽堵在屋里,进退不得。黑牛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是我去找你的。我不盖章,你转不到正,你的工资上不去,拿么子养活你那跛子爸?你不要忘了,每年的补助你们家都是最高的,谁给的,是本村长。你让良子都睡过了,还正经么子?我晓得,你把良子丢了,傍上个大学毕业的教师,你成了公办,人家才要你,你一个民办教师人家早晚要甩你的……”他见阿鸽不动了,一下子把阿鸽按倒在床上,扒下阿鸽的衣裤……当他满意地从阿鸽身上下来,发现阿鸽两腿间的床单上,有一摊鲜红的,像一朵花。他更得意了,活该良子倒霉,活该那男人倒霉,阿鸽留给他来****。他拍拍没有动弹的阿鸽大腿,“明天来拿证明。”
见阿鸽立着不动,黑牛以为可以上手了,往前走来,阿鸽在退,一转身,把门拉开了,厉声道:“出去……这是我的家,是学校……”
黑牛一愣,旋即笑道:“你当你是校长了?全校唯一的公办教师?要不要我把公办教师是怎么得来的公布一下?”
“你……无耻!”阿鸽气得脸发青。“再不走我喊了……”
“你扯旗放炮地喊吧,把全寨子的人都喊醒,看到底是我丢脸还是你丢脸?再说,学校没人,我观察过了……”
阿鸽这才意识到英语教师回红狮寨了,火棘又不在。她的身子像桐树叶儿一样战栗起来。
“阿鸽,你何必呢?你过的叫啥日子,跟着我,吃香喝辣不说了,穿金戴银说不上,城里右客穿么子你就穿么子。看得出来,你还恋着良子,这小子走桃花运了,那边挽着香草,这边抱着你……”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你少装正经了,你一个人在学校,良子这么晚才走,呆了这么久做么子?当我不晓得?”
“良子来修灶房的,啥事都没有。”
“孤男寡女,深夜呆在学校里能有么子好事?你说是修灶房,那好,学校危房的事我来管……”
阿鸽眼睛一亮。
“你跑镇上、县里,跑了不下十趟,报告打了无数,都没人理。无头苍蝇,瞎撞。我来帮你跑。”
“你……能行?”
“我在县里有人。现在办事没人不行。”黑牛一边说,眼一边在阿鸽身上扫着。阿鸽穿的红毛衣,脸红喷喷的,像只挂在枝头上的水蜜桃,咬一口就会冒水,满嘴是蜜哩。
“真要把这旧房子翻修一遍,那好啊,良子说,等他有实力了,他会做的。”
“他做?”黑牛在冷笑,“他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凉。我是谁,一村之长……只要你好好待我,我会做的……我晓得,学校是你的命根子……”
见阿鸽认真听,黑牛悄悄关上门,挨拢来,一把把阿鸽抱住了,“阿鸽,我想死你了……”手从毛衣下面伸进去,把****捏住了。
阿鸽一下子清醒了,死劲推,身子在扭。挣脱了黑牛的手。
“你还装么子?你既不是妹子,又不是有家的,寡妇一个,你把身子看得那么珍贵有么子用?你能给良子,为啥不能给我?”
“要给我就给良子,不给你。良子是雀儿寨的领头人,你不是。他马上要修水渠了。”
“我是村长,人财物财都在我手里,我不答应,他就修不成。”
阿鸽停止了扭动,头发凌乱地问:“你为啥不答应?修水渠为大家好。”
“是我领导修,不是他。他想夺我的权,休想!”
阿鸽绝望了,道:“那咱们雀儿寨真的没指望了。”
“阿鸽,你真傻,管雀儿寨做么子,只要你、我好就行了。”
他又上来抱阿鸽,阿鸽挣扎,把那盆文竹草打翻在地。这一次,阿鸽反抗得十分激烈。她突然清醒地道:“良子回来了,方舟是书记了,你休想……”猛地一推,把黑牛推出门。
随着关门声,阿鸽的眼泪流出来了,滴在****的胸脯上。听着外面没有动静了,阿鸽放肆地哭起来,她哭命运待自己不公,哭自己活得太屈辱,自己读了书,是公办教师,还是校长,为何落得跟自己的母亲、那个渔家女一样的下场?良子等着自己,自己又一次欺骗了他……阿鸽爬起来,把门敞开,让冷风灌进来,把黑牛留下的酒气扫干净。
她发誓,再也不准男人进这屋。
这一夜的风雨,把普山普岭的桐子花打落了,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桐子花开的猛势已减去一大半。挂在枝头的残花,有阳光的照耀,随风一吹,也“巴扎”一声脆响,与枝条分离,坠落下地。桐花日渐一日地稀少,桐子的叶儿日渐一日地多了起来。
桐花稀了,田里秧苗绿了,坡上的苞谷蹿起一尺多高。阳雀叫了。
阳雀没有把熟睡的良子唤醒,是香草把他唤醒的。
“还在挺尸呀,太阳晒屁股了……”
香草的大声喊叫让良子睁开眼睛。其实她不忍心叫醒良子。良子一身泥水,脸上都是,是他在水渠工地上跑了一天留下的。他太累了,回来扒几口饭,脸、脚都不洗,倒在火铺前就睡。这几天良子、木瓜都是这么度过的。香草进屋来,见良子倒在火铺前熟睡,没有惊动他。先是把火铺里将熄的火拨了拨,又加了几块柴,柴有些湿,在火上冒着一股股青烟。
良子爷爷起来了,香草从鼎罐里舀了瓢热水,叫他洗脸。然后洗毛芋,在簸箕里搓来搓去,把毛芋上的泥巴洗去,也不削皮,锅吊在火上煮,待芋头煮出香味来,才叫醒睡在一边的良子。良子眨眨眼,“还早哩……”翻个身又要睡,却闻到香味了:“锅里煮的么子肉?”
“想得倒美。你有钱买肉?”
良子舔舔嘴唇,失望地说:“自从过年算起就没吃肉了,连肉是什么味都不晓得了……”
“那你还懒着做么子?去清溪镇呀,我请客,一份回锅肉,一笼粉蒸肉。”
“不要粉蒸肉,那油水早被蒸掉了,要烧白,两份。”
“那就是烧白,双份。”
良子这才想起今天是他和香草约好去清溪镇。今天是星期天,清溪镇比往日更闹热。清溪镇赶百日场,天天都闹热,只是双休日,公家人放假,上街的人多,做生意的也就比平日多。
良子才发觉香草穿得比平时好。因为是春天来了,香草已脱去冬装,穿了件红灯芯绒上衣,收了腰的,下面是灰黄色的休闲裤,皮鞋,显得轻盈,头上打了摩丝,油光水滑,戴上只新发夹,嘴唇还抹了红。香草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显得比阿鸽漂亮。良子记起阿鸽的话:香草是个好姑娘,她配得上自己。
良子吃芋头,香草也吃。毛芋撕去皮,撒上几粒盐,塞进嘴里。良子昨晚没吃饱,吃得狼吞虎咽的。
“少吃点,中午要吃肉哩。”
今天去清溪镇是香草出的主意。她想买一对猪崽回来喂,到今年下半年,她和良子办婚事时,卖一只杀一只,卖猪的钱办喜事好开支,杀的肉好办席。良子也赞同。只是水渠工地的事一忙,把赶场的事忘了。
两人出门,良子背着只背篼,装猪崽用的。香草要他换身衣服,这一身泥巴不好看,良子说要么子好看,哪个看不出来是农民。回来背猪崽,还不是一身又脏又臭,懒得洗衣服。香草说他不听,香草气鼓鼓的。
雀儿寨离清溪镇30里,不远,有公交车,公交车最远通到猪儿寨、金鸡寨,只是路不好,汽车走得慢,要簸两个小时,走路也才两个多小时,一般农民赶场都走路。一到星期天,公路两边尽是去集上的人。
天气好,良子他们也走路,汇入人流中。
进城的人分两类,一类是急着等钱用的,挑着山里出产的东西:红苕、山芋、鸡、鸭、蛋、竹篾器去卖,换来的钱买东西、看病、交学费。有的壮实农民扛着自家山林的毛竹一悠一闪地,走得满头大汗。那毛竹上还挂着一两丫没有剃光的丫枝,翠绿的叶片上滴着水。一类是逛街的,这类人多是年轻男女,妇女儿童,他们只挎个小包,挽个包袱,一路说笑,甩手掌柜那么悠闲,他们不赶急,反正进城就是逛,看稀奇,没有明确的目的。她们常常和坐在车上的、挤在拖拉机上的同寨妇女打招呼,招手,异常地高兴。
有雀儿寨的妇女同香草打招呼:“进城做么子,香草?”
“买猪崽。”香草愉快地回答着。
“买么子,又费钱又费神,干脆下一对吧。”
“你一屙屙一群,你那对****忙得过来不?”香草泼辣,嘴像刀子,不饶人哩。
香草从口袋里掏出葵瓜子,递了把给良子,自己也嗑起来。葵瓜子是生的,没有炒。寨子里的人都喜欢这样吃,客人来了,干脆递给你一个向日葵盘子,你自己掰下来一颗一颗地吃。
良子心事重重,不像香草那么高兴。本来不想来的,水渠工地上有事哩。一是资金,修补如同改建,石板得撬了重安,要水泥,撬坏的还得重新采石;采石要炸药、钢钎、煤,还得要粮食,这都是钱。蓄水的山塘建得不合理,好几股经流的水都没拦住,蓄不了水,应补建工程,怎么搞,他和木瓜在山上跑了好些日子,搞了几套方案,哪个最好,拿不准。在部队良子是野战军的,没搞过工程。水渠最好能赶在梅雨季节来之前完工,好拦山洪蓄水。夏季田里缺水哩。
“良子哥,你会捉猪崽么?”
良子想着自己的事,没有回答。
“我问,你选不选得来猪崽?”
良子想了想,道:“按那肥壮的挑,准没错。咱挑新兵就是挑脸色黑红的,壮得像牛犊子那类,那货吃得,跑得,跳得,能打仗。”
“错了,咱们是选猪崽,不是拱猪,要那种能长膘的。咱爸说了,荣昌猪儿要看嘴筒子长不长,长的能吃,屁股要圆,最好是两头乌”。
“两头乌?”
“脑袋和屁股两头黑,身子、脚杆是白毛,那种猪儿吃得睡得,三个月下来,就上膘了。”
“你爸还顶能挑猪崽的。”
“你别小看我爸。早先我爸是猪贩子,专门赶场卖小猪。我爸年轻时腰板好,脚力好,一挑竹筐子最多能挑二十只猪崽,少说也有一百七八,还走几十里山路。一四七是红狮,二五八是金鸡,猪儿寨赶三六九,去得最多的是清溪镇。他贩的猪崽人家专门等着,一去就抢光。”香草说起她爸颇为自豪。“不像现在这个病秧子。”
“咋没见你家发财呢?”
“贩猪崽,赚的是力钱,发得起么子。也别说,我爸不甘心,办起小猪场,三头母猪,自己养小猪,自己贩……我爸狠,生怕钱给别人赚了。把舅老倌请来,我爸,我妈,舅老倌,三个人做,卖了十来抱猪崽。记得我上小学那年,家里请来了财神爷,供在堂屋桌子上。”
“那哪是‘请’,买一个就是。清溪镇瓷器店多的是。”
香草瞪了良子一眼,吐出瓜子壳,像是吐良子说话的晦气,然后说:“菩萨得‘请’,买的不灵。我爸说的。那一年果然好,过年烧酒三大缸,腊肉在梁上挂了一排,给我扯两套衣服,一套红的,一套花的。爸说开年要大干。”
“那是你爸勤扒苦作,舍得干,不是菩萨灵。”年轻的共产党员,曾经任过解放军连长的良子不信迷信。
“第二年不行了。”香草没听良子的调笑,由着自己的思想说下去,“一转过年,就闹猪瘟,接二连三地死猪,猪医生跑我家跑不赢。不到桐子花开,几个圈空了,赚的钱赔进去了,付了药费,还不够,新修的圈用不上,还欠了债。”
“财神爷不灵了?怕是你爸你妈忙着那几个圈里的月母子,忘了烧香,人家生气了。”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老是嬉皮笑脸,不说了。”香草嘴撅得老高,更俊俏了。
“再隔年吧,手里宽余了,我们也弄条母猪来,下猪崽子卖,发一发家。”
香草没有响应,她睨了睨良子,说话没有诚意。想了想,她说:“寨子里的年轻人又在商量,要出去打工。看来要在雀儿寨发家是不可能的。”
“还是闷牯子?”
“闷牯子,还有一些,叫了我,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