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躲闪,在求饶,还是被寨子几个泼辣得出名的女人逮住,按在地上,浪女人也不管有多少人,当众解开棉袄扣子,掀起毛衣,把一个大白****对着男人的脸挤了几下,也不知是不是真有奶水。众人拍巴掌。女人的男人也笑。他不为自己女人的****当众袒露而羞愧,他又当了回老子哩,洋洋得意着哩。
师傅开始给野猪剖腹。先割下猪头,众人就在院坝里敬了山神和草神。然后,这猪头当归打死野猪的良子。良子不要。支书叶彩三说:“这是咱土家人打猎的规矩,你不能破呀。”良子收下。
叶彩三说:“有一条规矩可是要破了。以前是‘沿山打猎,见者有份’,可今年特殊,目的就是要让家家过年都有肉吃。今年就按人头分了。公社化时期才这么做过。”
大家都说公平:“人家赶遍山的都没说话,我们还说么子!”
外面在割肉分肉,屋里火铺前叶彩三正在召集会议。
“咱们临时开个会,研究一下过年的事。趁着赶遍山的劲头,趁着家家都有肉,过个闹热年,开了年好改变咱移民村的面貌,群众的劲头可鼓不可泄。这是方书记的意见。”
“还是方书记想得周到,咱土家人一年忙到头,就图这几天。”
方舟说:“赶遍山打的肉分到各户,还是太少,一家就二斤。土家人最讲过年了,那叫‘赶年’,是吧,良子爷爷?”
坐在火铺边抽叶子烟的良子爷爷点点头。
“我这次来,给良子爷爷带来过年钱,不多,足够买头猪,买点白酒的。老支书,你先拿去,安排人到猪儿寨赶头肥猪回来,去清溪镇拉两桶酒回来,勉强可以过个年了。集中吃顿‘刨猪汤’吧,雀儿寨目前最需要的是人心齐。人心齐,泰山移,还怕贫穷的面貌改变不了?良子爷爷的过年钱,我回去再寄来,行不?”
“方舟,你当良子爷爷不明事理呀?你给雀儿寨送了份厚礼哩。这‘赶年’得赶,杀猪的嚎叫要响,鞭炮要响,让猪儿寨、金鸡寨、红狮寨的人都听得见,咱雀儿寨也在‘赶年’哩!”
叶彩三分派明天良子去猪儿寨赶猪,木瓜去清溪镇买酒。后天全寨人吃“刨猪汤”。
土家人的春节叫赶年。赶年,那是因为与汉族相比只在时间上要提前一天,即月大为腊月二十九,月小为二十八。腊月二十四,土家过小年,腊月二十六,家家烧猪肉,腊月二十七,赶快推豆腐,腊月二十八,户户打糍粑,腊月二十九,家中样样有。
赶年的传说,是良子爷爷告诉方舟的。
武陵山区土家人“过赶年”,最早起源于汉代。土家族民间传说,汉朝时期,皇帝派马援来征服土家族人。他率领官兵来到武陵山区攻下城堡,杀了不少土家人。武陵山区“八部大王”率领土家人奋起反抗,官兵围困九溪十八峒困了三个月,临近年关还未解围。“八部大王”为让大家回家过年商定,叫东门外的数千士兵男扮女装,咿呀作歌,婆娑起舞,以迷惑官兵,然后乘虚杀回城堡中。士兵们果然穿红戴绿舞起来,阵势浩大,极为壮观。东门城楼上的官兵见之颇觉奇怪,问城堡中的人,城堡中的人说:那是土家族人在提前过年。官兵因而放松警惕,“八部大王”趁机指挥士兵拔剑放箭,大败官兵,收复城堡,大获全胜,这提前过年就是“过赶年”的最早传说。
过赶年还有传说:南宋嘉定年间,金头和尚率众在沅江、酉水流域一带造反,土王接到朝廷圣旨,调士兵前往征剿。接旨后,由于出征时间紧,等不到过年,于是便决定提前过年。
有县志载:“传说从前土家人在腊月三十送亲人出征,家家户户提前过年,沿袭至今存在春节前请叔们、兄弟、至亲邻友‘过(赶)年’团圆的习俗。”
第二天一早,良子去猪儿寨买肥猪。他早早起来,提着野猪头,踏着悉悉响的雪,来到清溪河边,过了石桥,沿清溪河走。
清溪河面冒着水气,密密一层。也不向四周飘散,堆积在河面,如同啤酒杯口堆积的泡沫。如以为这是温泉就错了,清溪河的水依然冰冷刺骨。
走过水磨坊,前面是一座石墙院。石墙院临江,背后是竹林,左右两边菜地,菜地里生长着叶子碧绿的青菜,青菜的茎粗壮,是做榨菜的原料。
长江沿岸种植青菜特别肯长,这里做榨菜也有名,运销全国各地。
石墙院是雀儿寨唯一不是吊脚楼的建筑。石墙上开有一门,是双扇的,门是好门,水红树做的,厚重无比,可惜年久失修。红漆已脱落,斑斑驳驳,显出苍老破败的样子。进门是个坝子,打上三合土。墙边有个简易篮球架,一个砖石垒起的乒乓台。对面是一幢两层青砖楼房,砖木结构,呈曲尺形。楼下三间大房,中间是楼梯。楼梯和楼上的栏杆都是雕了花的,柱头和屋檐间修成拱形。屋里的粉壁是勾了线的,极其讲究。
这幢建筑在武陵山是四十八寨都是有名的。它以前的主人也是武陵山的名人。姚举人是雀儿寨读书获得功名的第一人,在两广总督手下做了水师衙门师爷,清朝倒台前就把儿子姚昆明送往日本留学,进的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在日本,姚昆明参加孙中山的同盟会,书不读了,回国来发动军事起义。一次制造炸弹突然爆炸,炸死两个同盟会员,姚昆明也被炸断一只手臂,还被关进大牢,判了死罪。当水师衙门的父亲花大银子把他弄出来,这时武昌起义爆发,清朝没了,姚氏父子回了雀儿寨,修了这幢小楼。当年的小楼前是个庭院,花草亭台,把清溪河水也引进来,穿墙而过。
师爷守着儿子,不准他出去革命。过了几年,师爷死了,儿子血管里沸腾的血也冷了,安安心心做生意。他看准武陵山产的苞谷、高粱质量好,清溪河的水质好,就在雀儿寨边上,紧靠清溪河建起烧酒作坊,大量收购四十八寨的苞谷、高粱,烤制苞谷、高粱白酒,姚昆明还给这酒取了个名字——清溪坊。姚昆明到底留过学,见过世面,晓得保证原材料质量,工艺管理严格,注重市场销售这些经营手段,清溪坊一时间产量大增,销路畅通,清溪坊成了沿江一带最好的白酒。姚昆明人不错,发了财仍住在这幢小楼里,清溪坊的工人也多是雀儿寨的乡亲,所以后来雀儿寨学会了酿私家酒。良子爷爷不是酒坊的工人,而是姚昆明请来的先生,教姚家的大公子、二公子、大小姐读书。良子爷爷是学旧学的,学的是四书五经,新学一点不懂。清溪镇有新式学堂,可武陵山区先是闹神兵,后是闹棒老二,从雀儿寨去清溪镇上学不安全,于是姚家请良子爷爷来家设馆,教些发蒙的文字,习字,背唐诗。这座雕花小楼良子爷爷那两年天天来。姚家的衰败是在一九三五年,姚昆明财大气粗,被棒老二绑了票,等姚家送去大洋,姚昆明已被撕了票。这地方不安全,姚家丢下这房子和作坊,搬到重庆去居住。作坊毁了,这房子成了村公所,又成了四十八寨民团总指挥部,武陵山区剿匪司令部,直至解放,这儿才成了中心小学校。现在是戴帽中心校,设两个初中班,附近猪儿寨、金鸡寨、枫木寨、红狮寨五六个寨子的学生都在这儿读书,有六个班级。老师都是本寨的和附近寨子的。除了阿鸽是公办的外,其余七八个老师都是民办的。
良子是来找阿鸽的。
学校里没人。放寒假,学生走了,老师也回家了,学校也只住两个老师,一是阿鸽,二是一个前两年毕业的高中生,没考上大学,就差两分,阿鸽看他肯学习,聘进来,小青年是枫木寨的,平时住学校,星期天回家,这次放假也回去了。
学校里静静的,地上铺满雪。当年的花草亭台唯一留下的遗迹,便是在靠近楼有两个大花坛,花坛里各栽着一株蜡梅。蜡梅长得极好,枝繁叶茂,一大蓬,这个时候枝条上缀满鹅黄的花,散发着幽香,整个石墙院都染香了。良子最爱闻这蜡梅香,每次闻到,心里总有么子在涌动。
不过,这么好的两蓬梅花,怒放在这几显颓败的石墙院,多少有些寂寞。
有一次,阿鸽对他说:“美好的东西是给世人看,也是为自己,我想首先是为自己。只有求得自己的完美,才能让世人称道。”这句话良子始终记得。
自阿鸽去清溪镇索要学校危房补助款,良子还没有见到阿鸽。昨天的公鸡是她直接交到良子爷爷的手里。她要到钱没有?这幢房子修建还算结实,几次作为指挥部,驻兵,后来又在这儿打过仗,梁打断过,柱头打缺过,兵们下脚重,楼梯、楼板损坏严重。学校早成了危房,一遇上大风大雪,房子垮了咋办?二百名学生的性命谁担得起?这一年多,阿鸽一项主要工作就是打报告,跑县里、镇上反映情况,申请贷款。不知这次有没有效果。
雪地上有脚印,通向门外。寻着脚印,在清溪河边见到阿鸽。她正在洗床单、衣服,身边还有一竹篮洗净的青菜萝卜。青菜碧绿,萝卜水红,煞是好看。四岁的火棘立在河边的石板上,怀里抱着他妈妈的羽绒衣,那件大红的。
“阿鸽,这大冷天气还洗衣服呀。”
勾着身子,蹲在水边的阿鸽站起来,捶捶酸痛的腰。手臂在刺骨的河水里冻得通红。
“快过年了,家里啥都没洗哩。前两天下雪,今天没下,正好……听说打了野猪、羊子哩,昨晚热闹得很,我都没来看。”
“每户两斤肉,你没来领,呆会儿有干部给你送来。这不,我先把野猪头给你送来了。”火棘过来看,让这黑乎乎毛茸茸的头吓得直退,吓哭了。
“莫怕,火棘,这是野猪头,让你妈妈煮,好吃着哩。”
阿鸽一点高兴不起来,道:“野猪是你打的,猪头归你。你还是拿回去吧。”
“瞧你,我是专门给你送来的。”
“你应该送到香草家去。”
“你把唯一一只鸡都拿出来了。我晓得那是留着过年吃的。”
“这不应该是对我的补偿吧?良子哥,我真的不能收。我多少有份工资,比乡亲们好。”
“你还拖个孩子哩……这几天我在山上忙,没送柴来,还有烧的不?”
“还有。衣服洗好了,穿上羽绒服。”
“你别逞能了。我数数日子,快没了,快过年了,家里不能没有火,别把孩子冻着……”一想到过年,阿鸽带个孩子孤单单的,良子心里就不好受。“等我忙过了今天,我上山砍一挑来……哦,对了,我这是去猪儿寨,赶条大肥猪回来。”
“你哪儿来的钱?”
“方书记给爷爷的过年钱。木瓜去清溪镇买酒去了。叶老支书说了,明天咱雀儿寨杀年猪。爷爷说了,还放鞭炮,让几个寨子都听见。”
阿鸽高兴了,道:“咱雀儿寨要‘赶年’?”
“赶年!”良子把猪头硬让阿鸽提着,一手提一竹篮清好的被单、衣服,一手提菜篮子,“老书记说,要吃‘刨猪汤’哩,你可要带着火棘来呀。”
“我……就不凑这些热闹了吧……我爱清静。”
良子盯着阿鸽的脸,问:“做么子不来?一年就这么一回呀,你也是雀儿寨的人吧?你不来,就不能让火棘玩玩,放鞭炮哩……”
阿鸽的脸让良子的目光扫着,像一道阳光在脸上抚来抚去,越来越感觉发烫,她脸调向清溪河,道:“我已经不习惯往人堆里钻……我真的不想去……”
“阿鸽,你何必要这般折磨自己呢……看着你这样子,我心里……”
听到这话里含着哀求,阿鸽说:“我去还不行吗?”
良子笑了,提着湿衣服,一路滴着水飞步往前走,说:“衣服提到操场,我就走,我今天要赶猪儿回来哩。”阿鸽望着那魁梧的背影,叹了口气,一手牵火棘,一手提猪头,跟在后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