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苍苍公带着村子里的老年人出发了。苍苍公走在前面，戴了斗笠，束了腰，背了渔篓，打了绑腿。黄木瓜和其他几个老年人，也像苍苍公那样穿着。他们走在大路上，不说话，步伐快速，仿佛一队古老的渔人，正要去一个地方，为村子里的妇女和儿童们捞获食物。
厚土给学生们安排了，从学校里出来，跑去追赶苍苍公一行。
苍苍公一行低头走着，脚步踩在树叶上的声音，过小溪木桥的声音，过小溪搅动溪水的声音，踏在石头上、踩在干树枝上的声音，咳嗽的声音，人的身体碰到了树木和藤蔓的声音，这些清晰的声音，在高而深的峡谷里绵绵传递着，像一条绵长的细线。
蓝色的雾气，虽然很淡，还是看得出在头上两山的树枝上，在高高的山顶上，自在地流走。古老的树木有的被蓝色的雾气围着，有的被蓝色的雾气牵着，有的把蓝色的雾气放在脚底，仿佛是刚刚褪下的薄薄的亵衣。
有一两队猴群，各在两山上，飞奔和打闹。彩色的鸟的尾巴，长长地拖着，飞向溪谷的深处去。
过了第五座木桥，就是黑山瀑布了。
黑山瀑布靠青龙山脉，一条白水，从高高的黑色石壁上，分三叠跌落下来，形成了黑山三瀑。瀑布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潭。勇猛的石头子鱼长年生活其中。它们的头尖如刀尖，可以迎着瀑布，做直立的跳跃动作。别的鱼来到这里，住不了两天，就要走开。锋利的瀑布水，打在身上如同刀子在扎。
站在这里看石头子鱼做直立飞动的表演，看瀑布柔而坚定地下落，听瀑布款款而加速的响声，这是让苍岭人十分惬意的去处。
就在这里，外来人留下了一些东西。烟头，纸张，塑料袋。显然，他们在朦胧的峡谷中，借助矿灯和手电的光，坐在这里观看过，欣赏过这一景致。
厚土把那些丢弃的东西拣起来，用大一点的口袋一并装了，放在旁边的石头上，等回来的时候，带出山去。
苍苍公一行继续走，在接近小龙潭的溪水里，他们发现有几尾通身赤红的红鱼，正在向下游游来。
苍苍公和大家站住了，苍苍公看着黄木瓜，黄木瓜摆了摆头。七八个老人，站在溪水里，佝着身子，让这几尾红鱼从脚边游过去。
这是苍岭从来没有过的鱼。
老人们来到了小龙潭边。
小龙潭里，各种各样的鱼群，来来去去。有的鱼从上面飞跳下小龙潭来，有的鱼从小龙潭飞跳到上面的溪水里去。有的鱼游进小龙潭来，有的鱼就游出小龙潭去。一些陈年的叶子，一些树上的残花，缝隙一样的天光，虬曲古老的藤蔓，落在水面上，或映照进龙潭里。
最闪亮的，是几尾红鱼，在小龙潭里快速游动。红色的光，划过水面。
外来的红鱼勇猛，向接近它的鱼群频频发动攻击。显然，它们喜欢这里，却又有不安的陌生感。山中鱼是温良的鱼群，它们绕开去，不争不斗，让那几尾红鱼，停下来发呆。
厚土心中慌了，山漆不是说放了红嘴鱼的鱼苗了吗？怎么没有红嘴鱼，反而是放了通身赤红的红鱼？黄木瓜问厚土说，红嘴鱼呢？厚土指着说，看，红嘴鱼，在那里。
苍苍公他们跟着厚土的手看过去，在小龙潭最里端，在靠近那株古老藤蔓的水面，一群红嘴鱼，正浮出水面来，啄食藤蔓上小小的白花。
苍苍公第一个跑过去，他跑上小桥，跑到对面去。
别的老年人还站在原地，苍苍公手握藤蔓，身子靠在石壁上，两只大眼睛闪着黄铜一样的光芒。他长而枯干的手指着水面，嘴唇颤抖着，语不成句地说：是是是，是红嘴鱼啊！说罢，苍苍公整个身子顺着石壁，滑落于地。苍苍公像一个突然中风的人，坐在地上，激动得两眼发呆，不动，不言语。而他的手，还僵硬地指着红嘴鱼所在的地方。
厚土脸上，冒出了细细的汗水。
老人们都来到桥上。黄木瓜说，厚土，有了红嘴鱼，苍岭不会出什么稀奇了。
厚土想说，其实，就是没有了红嘴鱼，苍岭也出不了什么稀奇的。
厚土是不能这么说的。
厚土对着黄木瓜和所有的老人，做出惊喜的样子。点头说，是啊，是啊。全托长辈们的福分。
厚土去桥下，把苍苍公扶起来，厚土扶着，苍苍公的身子在发抖。可是，发抖的苍苍公甩掉了厚土的手。苍苍公自己的手，依然直指着。
过了好一阵，苍苍公的手才放下来。苍苍公放下了手，死死地看着红嘴鱼群，他突然说：不对！不对！听苍苍公这样一说，厚土的头皮子都紧张了，黄木瓜几个老人，在桥上也发了慌。黄木瓜连连问，什么不对啊，什么不对啊？水面上不见了红嘴鱼，大家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过一会，红嘴鱼从水下浮了出来。
黄木瓜说，那不是么？苍苍公问，那真是红嘴鱼么？厚土这才放下心来。厚土说，爷爷，那真是苍岭的红嘴鱼。你看，它们游过来了。
苍苍公摇了摇自己头，再看，果真是红嘴鱼游过来了。
苍苍公张着口，傻傻地笑着。啊，真是，真是！黄木瓜等老人，靠在桥栏杆上，拍着手，哼起了那首古谣歌来：
天上飞鸟林中兽，
草间虫子水中鱼。
来我苍岭兮，不相弃。
苍苍公走上桥去，应和着。
厚土从来没有听老人们这样唱。厚土仍在桥下，听着桥上老人们的哼唱，如同从石头缝隙里喷射出来的泉水，清亮而劲道。厚土惊讶于老人们的声气，竟然如此的悠长而沉雄。他们好比放在柜子里的陈年宝物，偶尔打开，那鲜活的形色，让人意外惊喜。
老人们唱过了，山谷里，他们的回声还在荡漾。
老人们安静地坐在桥上，他们面对小龙潭，一排坐着，他们看着小龙潭里的红嘴鱼，他们的眼睛，一直睁着，生怕在眨眼的瞬间，红嘴鱼会突然消失掉。所以，当红嘴鱼离开藤蔓，四散游开的时候，老人们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他们不知道跟踪哪一条红嘴鱼。红嘴鱼满潭散开，老人们的眼睛也就满潭散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