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还是原来的样子，飞凤旗依旧飘荡在城头，这里还是灵州的宝地，如同张陵一般，他觉得他生在这里，他就是这里的人，尽管不怎么受欢迎。
城门开处，一个女子孑然而立，浅白色的纱衣村托着她美好的身段，似乎在随着清风浮动，只可惜一道面纱蒙住了脸庞，让人看不清模样。
“你这人胆子还真大。”
荆家小主想象不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她早已经收到了消息，但至今也无法接受，汇聚在灵璧的十几万大军就这么烟消云散了，直到此刻亲眼看到了被羁押的百十位称号将军，甚至包括灵州第一的曹力在内，她才恍然，事情已经如此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了，但他说的确实很是有道理。”
张陵撑了个懒腰，看了一眼身后的俘虏，他知道这一次充满了侥幸，也知道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但一次已经足够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荆家小主特地抬头在人群里找到了谦大公子，见他一直低着头，只是神情呆滞地随着人群往里走，不由得心中叹息，生在当世该是他的不幸。
张陵顺着她的眼光也看到了谦荏，不由得笑了笑，答道：“还没有想清楚，这个人杀又杀不得，留下又有些麻烦，实在是不好办呐！”
他这话说的难免有点矫情，但也是事实，直接把人处理了倒是简单，可是整个灵州会因此乱成一锅粥，这不是他想要的，至少在击退中州军之前，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
荆家小主察觉到了他的杀意，稍许犹豫之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城里的府邸大都空着，不如先让人都住进去，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的供着，待往后看是什么情形，再决定如何处置吧。”
“也别粗茶淡饭了，就弄些粗粮生菜，让公子爷自己想办法吃到肚子里去，记得告诉他灶台在哪，如何生火，怎么做饭，这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先教会他基础的生活技能，免得丢在外面饿死了。”
“这么做不好吧，怎么说也是灵州的大公子。”
“他现在还是，可老使君总是要走的，往后就不是了。”
“你抓回来的人都这样对待么？”
荆家小主迟疑着追问一声，心中想要劝解，但仔细一想，似乎也没那个必要，如今早已成仇，便是热情款待，也像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不如干脆些就这么办了。
张陵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说道：“里面应该有人名叫曹业和李毅的，你可要好生招呼，如果他们不想待在凤城，也可以把人放回去。”
“怎么，这二人与你有旧？”
“算是吧。”
张陵不置可否，看城墙上一副戒严的模样，不由得疑问道：“怎么都这么谨慎，难道是中州大军来了？”
“还不确定，只是最新的谍报显示，中州大军已经到了我们凤城郡边界，不过没有进一步的意思，我猜不透那烽天亦的心思，就只能日夜提防了，最怕他像你一样，来个釜底抽薪。”
“那倒不会，中州人说话与我灵州不同，连脸型也有些差异，而且我们这里熟门熟路，来人是谁一眼便知，不像那灵璧治下，谁是自己人都没搞清楚，我拿着抢来的调度文书一路过去，居然顺顺当当的溜到了中军，中间没任何人管制询问，整个营地也乱成一团，来自五郡百十县的校尉更是个个面生。”
“只是没人想到你有这么大胆罢了，如果不然，稍稍巡查仔细些，也不会让你得逞，那大公子从来不曾节制军队，连左近亲军都没有，烈阳兵又护在灵璧城中不曾外出，最奇怪的是，你就好像天上掉下来的，我们灵州认识你的人不多，尤其是灵璧那边，军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因此识破你，也难怪你能成功。”
荆家小主摇着头，但凡谦使君在，也不会这般难堪，可惜了这十几万大军，她忽而不再忧虑了，有这个男人在，就像那个约定一样——我要做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你要做的，便是凤城还没有失落的时候，一直让她保持安稳。
“难道你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那倒没有，本来只是想偷去灵璧，从后山小道混进城找使君谈谈，但路上遇到了前往的彤溪人马，心中一动就把他们劫了，后来行到灵璧外围，进了大营，才发现还有这般好事。”
“后山小道，你也真敢想。”
这个人的脑袋还真是与众不同，荆家小主再次摇头，那灵璧三面环山，后山自然也有山民行走的小道，但几千军士要怎么过去，中间难道就不需要粮食供给？
“也是迫不得已啊，凤城的情况你比我清楚，怎么也不能让灵璧大军过来，这飞凤旗还高挂在城头，我这自认杨武将军的人，总不能自己站在城头上打脸吧？”
“那情形一定很有趣。”
荆家小主笑笑，继而有些期待，不知道他这次会怎么招待中州大军，那烽天亦不败的战绩还会继续么？
“我可不这么觉得，只是感觉人生很有趣，它充满了意外和惊喜，你不知道前面的路是荆棘还是坦途，但只要不断前进就能遇到不一样的风景。”
“你的作为与行事，总会让人觉得你是一个冲动，不顾后果的莽夫，但站在你面前，反差也太大了点，你的言语姿态和你的行事作风相差甚远，只看你的人，相信没人知道你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巾贼头领。”
“恶贯满盈我可担当不起啊。”
张陵有些尴尬，继而又释怀了，荆家小主眼角的笑意让他很是舒心。
“说正事了，那中州十万精壮就在郡边徘徊，城里已经人心惶惶了，魔君烽天亦心狠手辣，上次屠城数座，这次一旦入侵，只怕也不会有毫怜悯，我们是不是早做准备？”
“先把沿途的村寨都迁走吧，估计烽天亦还不知道这里的变化，也许一直在等灵璧大军围过来，好坐收渔翁之利，消息传到他那里应该还要些日子，尽快把周围的县城也清空，东西带不走就烧了，只要人在就好。”
“我已经试过了，但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离开，故土难离，谁又舍得离开自己生养的地方？”
张陵长呼一口气，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严密监控中州军动向，让沿路的民众注意躲避，先把东西移到左近的山中，一旦有变，也好尽快躲避。”
“这倒是个办法，我这就吩咐下去。”
荆家小主得了主意，立刻着手准备去了，张陵也不闲着，一波接一波的斥候被派往边界，一日三报，三五日之后，烽天亦的大军没等到，灵璧的使者却先到了，是荆竺带着主君谦维礼的手书来了。
“见过杨武将军！”
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让张陵眉头一展，仅从称呼来看，灵璧城里的哪位老人家并没有失去理智，这荆竺此来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不外乎把谦大公子要回去，顺便让他把一众将校也放了。
“荆大夫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屋内就坐。”
“多谢将军。”
两人分主次坐下，荆竺也不试探，质问道：“不知将军把大公子请到凤城意欲何为？”
“非是某人冒犯，实在是迫不得已，那中州大军汹涌而来，而凤城又无人做主，这才特地请到大公子，还往使君明鉴！”
张陵摆低了姿态，他现在还不想和灵璧彻底翻脸，也不知道那边的哪位老人家怎么样了，荆竺能来，他应该也清醒了些许吧？
既然有个台阶下，荆竺的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事已至此，灵璧大军形同虚无，而谦使君又不能理事，如今城中乱成一团，老人家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会，没说上几句又晕了过去。
“这是将军的任命文书和印玺，使君早就准备妥当，只是一直不曾得空送来，早知道那烽天亦贼心不死，这才聚集大军力保灵州不失，还往将军不要猜忌，早日让大公子回去主持大局。”
张陵起身双手接过，这东西来的有点晚，但也将就了，只俯身道：“荆大夫说的是，待击退中州军，陵必定立即遣人护送大公子回去。”
待击退中州大军，这话和没说一样。
荆竺面带苦涩，如果谦使君清醒，只整合十万大军兵临凤城，那里还容得此人放肆，但如今兵马无主，群雄束手，任他这般无礼却无法收拾。
“烈将军率三万烈阳兵正在城外，若中州大军攻城也能帮上几分，不知杨武将军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这已经是在要挟了，三万烈阳兵是灵州的底气，尽管谦维礼不能行动，主将烈风也缺了一条胳膊，但他们还在，一旦奋起攻城，谁胜谁负实在难以预料。
“正好让烈将军在我东面安营，与我主城形成掎角之势，一旦敌军来攻，左右夹击，必让敌人首尾不能兼顾，至于粮草供给，我会遣人按时送过去的。”
张陵佯作不知，只打定了主意，就是油盐不进，不管怎么说，谦荏和一众大小将官在自己手里，就不怕南边过来的兵马。
“将军明鉴，今烽天亦进犯在即，凤城有烈阳兵与将军就够了，大公子身躯尊贵，万万不能有失，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让大公子重归灵璧，指挥众将齐心协力抵挡中州入侵！”
“荆大夫放心，只要有我张陵，保证凤城万无一失，大公子在凤城自然也是安然无恙。”
张陵一口一个荆大夫，反正就是咬定不放人了，这无疑荆竺有些烦躁，灵璧现在的情形他最清楚，谦使君时醒时迷，十万军士无人节制，只能暂时安抚，如果不能接回谦荏，整个灵州五郡将无人领头，万一使君西去，后果不堪设想。
“灵璧城外尚有十万将士需要大公子指挥，将军既然受了使君任命，当以大局为重，且让大公子回去节制诸军，如若不然，一旦军士乱将起来，只怕凤城也难以独善其身。”
荆竺加重了语气，再次躬身道：“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
这句话倒有几分道理，张陵一时也不好回绝，正想继续插科打诨，先混过去再说，外间突然传来一道女声，道是：“灵州以凤城为首，大公子在我凤城，难道不是应有之事？”
荆家小主从外面进来，见了自家大哥微微一福身，竟让荆竺无言以对，他如今也有些不清楚自己的妹妹在其中到底扮演者什么角色，但使命所在，不容有失，只狠狠的瞪了自家妹妹一眼，这才对着张陵继续劝说道：“话虽如此，但十万大军不容有失，如若没有大公子当场节制，又无裨将校尉号令，万一失了分寸，便是天王老子也无法控制。”
“荆大夫之言颇有道理，既然如今灵璧不稳，烈阳兵不在城中护佑使君，却跑到凤城何干？再者，那烈风将军手臂虽残，但盛名尚存，不尽快节制诸军，反而在此徒劳无功，难道是得了使君号令？”
“你！”
荆竺一口逆血在喉，却又喷洒不出，他不明白自家妹妹这是要干什么！
“大哥，你进城的时候应该注意到了。”
荆家小主突然改了语气，立在荆竺面前，柔声道：“城头上还挂着飞凤旗，凤城还是灵州的凤城，扬武将军也是使君亲口任命的将军，大公子在这里自然无忧，你还是劝说烈风将军早些回去，尽快遣散城外的大军，让他们各归乡里，同时谨守灵璧以防万一，而凤城有扬武将军在，即使中州大军来了，也可保万无一失。”
荆竺神情一怔，大公子被挟持到凤城之后，余下的一众言官全都乱了分寸，使君又不省人事，商议之下这才引烈阳兵来此，试图软硬兼施要回谦荏，然而此事的难度不言而喻，事情虽然没有摊开，但谁都不是傻子，灵璧十万大军汇聚的初衷，不用说谁都明白，事已至此，凤城又打定主意不放人，纵使他有千般能耐也无能无力。
“荆大夫也是明白人，我张陵身在凤城但求安稳，大公子在此可保无虞。”
这是明摆着要把谦大公子当人质了，荆竺颓然无奈，只能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我这就回头，在此之前，希望能见大公子一面！”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张陵却神情尴尬，只能转头看着荆家小主，他可不知道那谦大公子现在怎么样了，但情形可想而知，说是生米生菜的供着，让人自食其力，这都三五天了，也许已经饿得不成人样了。
“荆大夫请随我来。”
荆家小主在前引路，荆竺跟着去了，张陵迟疑了片刻，左右也没什么事情，索性跟在两人后面，万一那谦大公子不成人样，好歹也是自己出的主意，且过去看看到底如何了。
就这么走了片刻，荆竺突然停下步子，回头看着自家妹妹，严肃了神情，气道：“紫曦！”
“大哥。”
荆家小主尴尬的低了头，老老实实的束手立在一边。
“我看你来去自如，不像是附从的样子，张将军说话还要看你的脸色，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要这么做的？”
都没想到荆竺会来这么一曲，他现在只以荆家家主的身份说话，无论是荆家姑娘还是张陵都有些尴尬，荆家小主回头看了一眼张陵，张陵佯作没听见，嘿笑着靠在旁边的立柱上，人家兄妹说话，他本来不适合待在这里，但难得看到姑娘讲窘迫的模样，竟也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凤城自是以将军为主，妹妹只是帮衬。”
这话荆竺听到了，回头看着张陵，不想张少主暗自伸手指着人家姑娘，那意思也很明确，万事全凭她来作主，这到让荆竺有些糊涂了，他也知道张陵的命是自家妹妹救回来的，人也是从自己府中出来的，但自家妹妹一个小女子，真有胆识做出这般大事来？
“大哥不必猜测，凤城自然以杨武将军为首。”
话以至此，张陵不好继续装糊涂，这就端端正正的站在荆大公子面前，抱拳道：“中州人张陵，多谢荆大夫收留之恩。”
虽然不算是他直接救得，但在人家府中叨扰了几月，这个礼也是应当，荆竺一愣，见这古里古怪的扬武将军神情不似作伪，连忙上前一步把张陵扶了起来，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