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胡喜马知勇出来付款,看到凑钱这一幕,受到极大震动,恍惚感觉到什么,一时理不出头绪,帮着众人劝荆疏远:你就收下了吧,都是一家,讲什么客气,钱又不会咬你的手。
荆疏远偏要犟出个道理:钱是不会咬手,钱会烫手呃。
马知勇不晓得荆疏远就是个犟人,以为他不理解咬人和烫手的意思,撵到问:钱这东西,晓不晓得,一没得牙巴,二不是烤红苕,咬什么人烫什么手?
荆疏远戴着青头帕的脑壳一阵摇摆:钱那个东西是不会咬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苗家,一句话说对了,跟你上山打花豹,进洞逮蟒蛇,受了你们领导的恩惠要折寿的。
钱明珠和马知勇被这理论惊得目瞪口呆,相互对望一阵,马知勇惊惶地问:那,你们就是,宁可饿饭,不为五斗米折腰哟?
荆疏远听不懂如此深奥的话。
钱明珠又补充:这意思,就是,就是你今天要钱得收钱,不要钱我也要付你钱,要不然,你就莫喊我做大姐,二回也不要进乡政府的大门。
荆疏远眼泪花花的:钱主任,公买公卖哟,你不能强迫我不卖银饰给你。
几个回合说下来,荆疏远还是不改口,钱明珠久做乡村工作,晓得这些村社干部是大山的青石头,又硬又干的,只好拐个弯说:恁格嘛,钱,还是先拿起走,再把银饰拿给我,算我负责替你保管,山林长大,卖了钱再还我,不要利息,你再赎回去。
荆疏远顿时感激涕零。
承包山林,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毅力,都没有觉得应该感谢哪个,钱明珠轻轻一句,就把他从不轻易流落的泪水引了出来。这是组织的支持和干部大姐的理解呀,哽咽着说:谢谢钱主任!
他递上银饰,接过了钱。
钱明珠接过银饰,想起了苗家的规矩,就问:你老婆晓不晓得你卖银饰?
荆疏远连忙回答:晓得晓得,她主动拿给我的。
钱明珠这才放心收下。
荆疏远千恩万谢,过去拴好抬绳的活结,挂在抬杠上头,转身就要走。
见他忘了收家具钱,马知勇喊都喊不赢:哎,老荆嘞,卖家具的钱不要嗦?拿去,四百五十块,点清楚!再添一百块。
荆疏远赶忙推让:么个当得住?
马知勇非给不可:大姐的情你领,我的情难道是毒药呀,你接都不敢接?
钱明珠以为他们不熟悉,给荆疏远介绍:这位是乡里才分来的大学生,马知勇主任,你就领了他的情嘛,干部的钱不是么钱,只不过是点儿心意。
冉明翠收起乡干部们捐的钱,用花帕子仔细裹好,挨着荆疏远并排站起,就像个帮男人拿主意的小女人似的,细声细气劝说:疏远哥哥,你就收下了嘛,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马知勇看得目瞪口呆的,直直地盯着她,心头阵一阵打鼓:原来他两个?
荆疏远还不觉得。
其实,荆疏远这套家具,卖四百五是卖,卖五百五也是卖,他自己心想,就当刚才嘴巴紧点儿,多收了他一百块钱,伸手接过了,向马知勇连连拱手作揖:好干部,好兄弟么。
几人告别了,冉明翠兴致勃勃地跟着荆疏远,也不管钱明珠和马知勇还在继续挥手,走出乡政府,去找买牲畜那几人。
散了场的街冷清许多。
走到半路,就遇到了冉大成几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晓得那些东西也脱了手。荆疏远喊众人去吃酒。老表叔侄弟兄一声招呼,就往乡场最好的酒馆里拥。这酒馆叫杏花村,荆疏远连声说好,杏花村跟黄荆村都是村。荆疏远每回进去喝酒,会产生异样冲动,喝得特别的酣畅。一进酒馆店堂,老板热情招呼他们,让到中间桌子坐起,喊来个穿蓝色碎点点花服装,扎着黑平绒围腰的跑堂妹儿,摆几盘瓜子,再给每人倒一杯茶,然后写账点菜。
手头有了两个钱,荆疏远操大方,给每人要了一碗豆花、一碗红烧肥肠,再集体要了一大钵清炖羊肉,打了两斤包谷酒。跑堂的土家妹过来,问他们要不要野猪儿肉。冉毛狗说,老子天天吃野猪儿肉都腻了,是不是弄点野鸡儿来吃。说得冉大成和荆牯牛暧昧地抿笑。跑堂妹儿听懂野鸡是侮辱她的下流语言,就骂他们:山苗子还想吃嫩茅草。骂山苗子是对苗家最大的蔑视。冉毛狗说还她,想当****还要立牌坊,就准备动手。跑堂妹儿就把眼光向荆牯牛瞟一瞟的。荆牯牛正偷看妹儿腰杆细得柳秀,抬头触到她的目光,心头一热,挺身而出要保护她。冉大成不准冉毛狗惹是生非,硬拉住荆牯牛手杆,荆疏远递还跑堂妹儿的菜谱,招呼快点上菜。跑堂妹儿看出他是当家人,又凑拢过来问,吃不吃新鲜野猴子肉。荆疏远听得刺激,哇的一声,把满嘴茶水呕了。冉大成急忙问他害了么个急病。荆疏远摆着手,催跑堂妹儿走开。
他们要的豆花肥肠清炖羊肉一到,荆疏远起势猜枚,几爷子估子划拳的大吃大喝。
刚刚端起饭碗,算命先生荆半仙跑拢了,荆疏远只好让他坐上席那方。荆半仙见迎门光亮得刺眼睛,假巴意思硬要让村领导上座。冉大成脑壳笨,起先以为荆半仙在公共场合给他留面子,待坐上去满面光芒,才晓得是阳光刺目。
几人用大碗轮转着闷喝一阵,稍微解了些酒瘾,摆了几句空龙门阵之后,忍不住大声吹嘘。
冉岩生两大口酒一下肚,贼滴溜溜的圆眼睛一转,言语间就放肆许多,他说:荆叔,早先以为你承包荒山没得么个好处,我们现在看起来呃,还是好处不少。
荆疏远虽然收到乡干部的几笔赞助,山民的自尊心却受到无形伤害,心里郁郁闷闷的,不想多话,粗声粗气地问:有么个好处,我现在反倒后悔。
他后悔个么?
几人心中起疑,就连请这顿酒,恐怕也在后悔之内,你看我、我看你的,尽拿眼睛画问号。
冉岩生不敢多说,荆牯牛灌下了一大口包谷酒,高声反驳:你打胡乱说!还没有去签字,县乡干部尽都支持你,比哪个村干部都有势力,还闷个屁!
冉毛狗听不得谁说支持荆疏远的话,听到了就要反驳,口气阴阴地问他:支持?支持了你钱,还是支持了你米么?你荆牯牛才是打胡乱说。
荆牯牛不服:三老表,你不晓得就莫乱扯嘛,刚刚在乡政府的时候,马主任、钱主任都出了高价钱,买我大哥的木器、银饰,就是具体的支持。
他借题发挥要帮跑堂妹儿打抱不平了。
冉毛狗自以为深知内情,哈哈一笑:那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出高价钱?我问你,荆疏远老亲家公当初嫁姑娘,打这台木器用了好多银子?
荆牯牛不屑:老亲家公嫁姑娘的时候,你我都还不晓得在哪里抓糖鸡屎吃,么人晓得用了好多价钱。
他再灌下一大口酒。
冉毛狗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酒都顾不得灌,教训着:那我就跟你牯牛儿说说么?
还没等他说下去,荆牯牛就火了:么的牯牛儿!三老表,你我根连根的亲戚,说话言语,少带些锄头耙子。
苗家不兴说娃娃、牛儿、崽儿一类的言语,认为是轻看他,或者是在辈分上占他的便宜。
冉大成照例是劝:恁大的碗还塞不住你们的嘴巴,实在要吵,就回黄荆村去,吵个三天三夜,没得人制止。
冉毛狗反驳:幺叔你莫拉偏架,今天是荆牯牛不对,动不动就是他大哥如何如何的么,他大哥不就是荆疏远,一个卖草草药的,有么了不起,还吹得天花乱坠。
荆牯牛反驳:卖草药的没得本事,你野山毛狗莫非就很行势?我看你连家狗都不如,家狗还晓得守楼护院。
他们还要各逞口舌,强辩下去。
荆疏远心里正烦,端过面前的酒碗连灌几口,先是听他两表兄弟吵嘴,还有些听起来好耍,实在听不下去,出面制止:你两个莫要拿张桐叶就当好大张脸,吵个卵子吵,还不三刨两爪的吃快些,菜都剩得垫碗底底啦!
荆牯牛一看,果不其然,乘他两表兄弟吵嘴,荆半仙、冉大成和几个憨兄弟,早就喝了个净光,吃得个光净,几只土碗翻着白生生的碗底,活像几张饥渴的大嘴,光张着要东西填,顿时跟冉毛狗两个傻瞪起四只牛眼。
于是,冉毛狗就吵冉岩生不懂规矩,大家同样背椅子抬柜子,都不晓得留点酒菜。冉岩生哪里服他管,就反驳说同时坐到桌子边,凭哪样要给你两爷子留酒留菜,莫非各人还不晓得伸筷子捞。荆牯牛一听冉岩生的话就火了,说是你儿娃的卵子还没有长熟,就晓得当估掰匠,天天好吃懒做嘴巴还不饶人。冉岩生说不晓得哪个是咬卵匠,哪个好吃懒做,哪个是童子鸡。旁人听他语气,不用分辨就晓得在说荆牯牛,一齐哄笑。荆牯牛遭伶牙俐齿的冉岩生说得瓜兮兮的,憋涨得脸青面黑的,就要冒火。荆疏远阻止他们说,格老子,恁大的斗碗还堵不住你那张嘴巴嗦,都给老子闭起嘴巴闷到脑壳使力气刨,整完这顿饭还要赶回黄荆村。荆疏远一吵,这群莽汉子还是晓得,端人家的碗就要服人家管,果真闷头吃饭一言不发。
他们还没有吃完喝完,那跑堂妹儿来收拾碗筷,狠狠地盯了冉毛狗一眼,把那些残汤剩水早早端走,急得荆牯牛过去抢。那妹儿将菜碗推回给他,溅了他一身汤水。荆牯牛扬起眉毛要开口大骂,反被冉毛狗拉住,做好做歹的,要她立马道歉。那妹儿口头道了个歉,眉眼间大不以为然,表情十分倨傲。
这伙苗家汉子实在不愿意多于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