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指的身上装着一本崭新的岩口簿,从打井的第一天起,这本像书一样厚的册子就一直跟随着他,那是他以后留下打井全过程的一本井况文字记录,也是每个凿办每日的功课。
这天,九指用毛笔在岩口簿上落下了几个字:正月十六,动土。
怀家咸草坡上的大井终于动工了。
要凿这样的井,得要五个步骤:第一是开井口,也就是确定井位,这一点瞎子王贵已经做了;第二是下石圈,也就是用石头把井口圈起来加以固定;第三是凿大口,就是搭碓架和花滚子,在石圈里挖出个四五丈宽的大坑来,这个坑也要有六七丈的深度;第四是下木竹,即吊木头,竖天车,安装井腔导管,这时井要凿到地下三四十丈的地方,可以看见红色的岩层;第五是凿小口,这时真正的凿井才算开始,而此时离井底还很远,尚有九成的深度待穿凿。一口千米深的盐井,其井孔不过碗口大小,但工匠们就是要从那么小的井孔中扎下去,一直扎下去,穿过白垩纪、侏罗纪、三叠纪等坚硬的岩层,在黑暗而深邃的地层中找到盐卤。
这天,只见九指站在山坡上,领着一帮匠人跪在预先圈定的井口上。他烧了三炷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过身对那帮工匠说:
“你们都听着,三百丈的井口还是碗那么大,要想吃肉喝酒就跟着我好好干!”
工地上热火朝天,众人热血沸腾,因为他们也想跟着这个大师傅学点更高深的手艺,打出了三百丈的井,以后走到哪里都有饭吃。在匠人的行道里讲究这个,打过三百丈的井才能坐到凿办这个位置上。当锉机一下一下地碓击着大地,沉闷的声音便在桥镇的山谷里回响了起来。
但凿井是个枯燥单调的事情,刮风下雨都不能停息,到井上来的男人们不仅要有好身体,还得有好手艺,要是木工就得会推、削、刨、凿的本事,要是篾匠就必须懂劈、剥、编、雕的技巧。工匠出力,主人出钱,三餐也是有讲究的,按凿井的规矩,米饭管饱,肉两天一顿,一周打次饱牙祭,杀猪炖膀,二指厚的肥肉蒸在大土碗里,大蒸笼一层十二碗,一次要蒸八层。炉灶要专门用山上的松柴猛抽,一般的干柴经不起烧,而松柴冒着松油,火势旺盛,噼里啪啦在锅底熊熊燃烧。一个时辰后,开笼后肉变得如鲜嫩的豆腐,亮晶晶地发光,夹到嘴里就化了,三碗白饭瞬间消失,汗水珠子大颗大颗地落到了碗里。
凿井是体力活,油荤不够骨头要发软,腿要打闪,所以怀荣三不吝啬,舍得给工匠解馋长力气。但或许是那些壮实的工人吃了大肉就想找话来化解那些油腻,时不时地向九指问这问那,比如这口井估计要凿多久,三年还是五年?三百丈下是啥岩层,岩土是啥颜色?九指师傅以前凿过哪些井?怀老爷是怎么选上你的……
九指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总是黑着脸呵斥他们。过了不久,工匠们发现九指是个脾气大的家伙,他骂人的时候肋骨凸出,脖子扯得老高,露出一片红血鸡皮,工匠们在背地里骂他是“耸毛鸡公”。
渐渐地,工地上变得沉闷起来,除了九指的叱骂声,工匠们只有埋着头干活。越是沉闷,越是小心翼翼,大家都不愿惹他,不然九指的气急败坏就会让整个工地感到窒息。
一天,工地上突然传来一声:“出红土了!”
原来是扇浆的工匠在喊叫。九指过去瞄了瞄从竹筒里吸出的泥浆,扯转身又把屁股落到了木凳上,只说了句:
“把油灰和麻布准备好,下木柱!”
看到红色的岩层就意味着要进入盐卤层了,有些浅层的卤水就会渗透出来,并以此证明下面的盐卤丰歉。但下木柱是很讲究的,相当于给井精确定位,也就是把井口圈定在一个极小的孔内,这一步至关重要。但九指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好像觉得这根本不算回事儿。
天上的云飘来飘去,他们再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正是夏日炎炎,九指喝着大叶子凉茶,摇着芭蕉扇,漫不经心的样子。按照日进三尺的进度,半月后,井又落下去了几丈。一天,扇浆的工匠又大声喊了起来:
“井里冒水了!井里冒水了!”
“大惊小怪!不过是草皮水。”九指到井口瞄了两眼。
“师傅,啥是草皮水?”一个学徒工很好奇。
“就是一碗水里能够烧得出四五钱盐,二百八十碗为一担,熬得出五六分银子。”
“现在就出盐了?”学徒一阵兴奋。
“那算盐!要出盐,赚大钱,得到二百五十丈以下,打出的卤水一碗可以熬出二三两盐,火旺的时候,可以同时烧上百口锅,那才叫阵仗。”
又过了几天,井里的水还在冒,止不住,水泡在向外翻。工匠们开始担心,急切地问:
“师傅,赶紧停下来吧,不然井腔要被凿坏!”
“呸,猪!”九指把茶盅重重一磕。
众人不敢再出声,九指一毛就变成了“耸毛鸡公”。
九指一抬脚回到工棚里,慢慢打开了他的一个大木箱,并把头埋了进去。那是一个巨大的箱子,很快,九指就把身体也埋了大半截进去,屁股翘得老高。大伙都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只看见他在那巨大的箱子里翻腾了半天,找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来。这时,九指的脸上总算露出点沾沾自喜来,他对着那个锈巴巴的铁家伙说:
“把它接到钻头上,看老子露一手!”
工匠们照他说的操作,果然奏效,很快把浆水吸出来了。众人顿时觉得九指还是有些名堂,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嘛,“耸毛鸡公”也能跳一丈高。而他那个大木箱就更加神奇了,工匠们一停歇的时候就朝它瞄,觉得里面装了不知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沉闷的声音在桥镇的山谷里回响,锉机一下一下地碓击着大地,凿井工程缓慢地进行着。
在凿井的过程中,有种用木头做的工具叫“泥孩儿”,是专门用来测量井的深浅、干湿、咸淡的,形状呈长柱形,上下小,中间粗,中间的那部分就是用来取井水和屑泥的,只要把它往井中一放,拉上来后,就能够知道井下的情况。每天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工匠们就要把“泥孩儿”放入井中,对一天的活路进行评判,并把凿井的进展传回怀家大院,九指则按日在岩口簿上留下这样的记录——
二月二日,行井三尺;
二月三日,行井贰尺;
……
二月共行井九丈五尺。
三月七日,行井四尺;
三月十五日,行井
贰尺……
九指每天独来独往,每天傍晚息工,他就会到盐码头上找酒喝,喝到飘飘欲仙才回到工棚里,倒头便睡。所以,工匠们除了听到他的鼾声,和半夜里几句断断续续的梦话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九指的鼾声和梦话在一群下力男人的酣睡中,早已被此起彼伏的雄壮合唱淹没了,蚊子嗡嗡地围着工棚转,它们急切地在空气中抖动着羽翼,让这个闷热的夜变得混沌而胶着。
有一天,一个工匠突然在半夜里醒来,自言自语地说:“咦,老子好像掉了啥东西。”
他起来喝了半碗冷水,坐在床板上想了想,没有掉啊。他又摸了摸他的裤腰带上的钱袋,把铜板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数,一个不少。但为什么总觉得掉了什么呢?他想不通,越想却越想不通,觉就睡不着了。
除了蚊虫的鼓噪,旁边的工匠是一如既往的鼾声。他听着听着,突然发现怎么没有听到九指的鼾声呢?翻身一看,呀,九指的床板是空空的!他知道他为什么睡不着的原因了,原来是他没有听到九指的鼾声。
知道了这个原因,他就安心地睡着了。
九指最爱去的是盐码头上的一家小酒馆,酒馆有七八张桌椅,帘棚高张,专门为桥镇江上来往的船夫和过客开的,因为门前挂了幅红色的幌子,就常常被人喊作红幌子。
红幌子的主人叫金兰香,她的丈夫以前是桥镇上的恶人,一年前邀人到贵州走沙子,就一直没有回来。同去的人说他回不来了,在那边闯了大祸,被缉私盐的官兵打死了。但金兰香颇有几分姿色,自然招了不少风言风语,她只要一过花盐街,就让老少婆姨骂烂了嘴巴,骂她骚眉骚眼的,把男人的眼珠子都勾了出来。自然,金兰香让女人们最嫉妒的是那双三寸金莲,把她们的四寸银莲或五寸铁莲比得无地自容,但她的万种风情就在那一摇一摆中,像要溢出什么却又滴水不漏,旋在杯口上,丰腴而性感。
那天,九指又到红幌子酒馆,喝到快打烊的时候,九指仍没走,把腿翘在凳子上:
“今天高兴,再来一杆酒。”
金兰香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稀疏的几根胡须,还没有他死去的男人威武,想他可能喝多了,便在一旁数落:
“回家就不怕老婆揪耳朵?”
“嘿嘿,有钱怕啥?”说完,九指就从身上摸出一大把钱来,啪地拍在桌上。
她一见钱,喜形于色,马上给九指的杯子里斟满了酒,又给他端了碟鲊海椒。这天金兰香兴致不错,一欠身就坐在了他的对面,轻打着手中的折扇,让九指居然有些手足无措,闷着头连着干了几杯酒。这时,就在他埋头喝酒的瞬间不由自主偷偷瞟到了她的小脚,那是一双绣着荷花的鞋,小巧精致,其中一只在空中微微晃着,九指的眼睛突然就缭乱起来,便听到金兰香喊了一声:
“伙计,上门板关门!”
女人明显不快,开始下逐客令了。九指喝完酒,心里酸溜溜的,像只没能爬上皂角树的野猫,丧着脸往回走。回到工棚里,工匠们早已是鼾声如雷,九指却睡不着,辗转反侧,他的眼前仍然晃动的是金兰香的那双脚。想着想着就到了三更,这时有个工匠突然从床上起来,把短裤扒了下来,挂在床头上,空气中马上就飘来一股骚臭味,九指知道这家伙一定是在梦里跟哪个光屁股婆娘干上了。暗暗骂着的时候,九指发现自己更想金兰香的那双小脚了,要是被窝能有这双小脚暖一暖才好呢。
从那晚以后,九指一下工地便直奔红幌子去,叫上一碟干胡豆或者花生米,再唤上一壶酒,自得其乐,临走时不忘赏几文给伙计。后来连伙计都喜欢这位大方的客官,不像刚开始时在一旁偷偷地嘲笑这只守嘴的馋猫。而金兰香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她慢慢也觉得这个男人其实并不十分讨厌,最少在钱上比她店里那些死皮赖脸、装疯卖傻的人要爽快大方得多。
这天,九指又到红幌子,他刚一走进门,就看见金兰香迎面而来,脸上弥漫着一股香粉气。
“客来啰!”金兰香朝伙计喊道,声音里有几丝娇柔。
九指发现金兰香的牡丹髻上多插了朵花钗,这分明是女人多出的心思。但他只是狐疑地点了点头,仍像往常一样,点了菜,要了壶酒。但在上菜的时候,九指却发现桌子上多了碟干胡豆,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油灯里突然蹦出了几颗火星。
这时,九指“咔嚓咔嚓”地咬起胡豆,牙帮居然产生了某种快感。他又瞟了一眼金兰香,眼睛珠儿也是那样快感。其实他发现金兰香也在时不时地瞟来一眼,她瞟人的时候,那余光是飘忽的,仿佛能让时间短暂停留。九指不停地“咔嚓咔嚓”地嚼着,好像在咀嚼着那停留的时光。但突然“嘭”的一声,九指蒙住了嘴巴,一阵剧痛让他的脸都变了形。他赶紧连着还没有咬碎的胡豆吐了出来,里面居然有颗白生生的东西!他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被胡豆硬生生磕下的半颗牙齿,上面还沾着血丝。九指突然间懊恼到了极点,他没有想到两人正在眉来眼去的时候,这颗坚硬的胡豆却坏了好事。
疼痛让九指再也没有心思喝下去,他蒙着嘴巴往外走,一出门却发现外面下起了雨,站在屋檐下懊恼不已。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头顶遮了什么东西,仰头一看,原来是金兰香递来一把伞,只听见她细声细气道:
“明儿记着把伞还来。”
那伞精致得好,伞纸刷过桐油,留着股奇异的味儿,一路上走着都闻得见那股子桐油味道,九指抬头望着那透着些光影的伞面,上面居然还有些浅浅的花影。九指此时已经忘了那半颗牙齿的疼痛,那一夜,九指把伞一直挂在他的床头上,那幽幽的桐香味让他居然有些失眠。
二
桥镇地处川西南,一进冬月,人们便忙着添置厚衣来抵挡那些阴冷的日子。
山上是最早感觉到寒冷来袭的,动物们开始蛰伏,而树叶波浪似的在风里攒动,松树、杉树、枫树、椴树、榉树和橘树们都在将自己身上尚存的一点色彩挤出来,涂抹在斑斓的山沟里,只是这斑斓正在由饱满走向枯败,在阵阵寒意中透出苍老。不到一月,山上已是光秃秃的一片,这时正是打柴的时候,樵夫挥动着砍刀,汗流浃背,但他们在砍树之前都要先摇一摇树身,因为树条上的冰凌落到身上会冻得人抖尿精,但充足的柴火让盐灶炉火熊熊,他们也能够挣得一年中最多的工钱。
冬天一来,正是产盐的好时节,所有的灶户都知道雨水一少,井里出来的盐卤就浓,随便一碗卤水里都能熬出二两盐。不仅如此,盐价也在涨,冬月的肉盐需要大把大把地放盐,那梁上的腌腊才飘得出香味;肉盐一过,菜盐又来了,大头菜、青菜、萝卜正是入缸的时候,再穷的人家也会在这时打上一罐盐,盐的需求猛然增加了不少,几乎所有的盐商都在盘算着扩产增收的事。
咸草坡山上的碓声还是传到了瞎子王贵的耳朵里。
但王贵一想,不对呀?怎么连他都不知道就动工了呢?他把说书人打发走了后,急匆匆来到怀家大院询问究竟:
“怀老爷,盐井开挖了没有?我怎么听到了些动静,这到底是咋回事?”
“王贵老爷呀,说书的都说到第几回了?刘备请来了诸葛亮没有……”怀荣三心里一惊,便想把话支开。
“我只想问你请来了赵旺没有?”王贵问。
怀荣三支支吾吾:“哎,水都煮沸了米还不下锅?现在的这位大师傅也是百里挑一的,不比赵旺差,您就安心听说书吧。”
“井都在凿了,我还有心听说书?”王贵满脸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