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缪剑霜伸头出窗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朗声道:
“又到平羌古地了!”
此时,岷江上舟楫竞发,川流不息,一艘艘满载着盐包的大船顺江而下,与他们的船相向而行。那些船的船桅上都悬着大大的字号,比如“怀”、“王”、“赵”,谁家的盐一目了然,这些盐都将运到边岸,并最终装到百姓的盐罐里。江中因为有了成群的盐船而显得有些壮观,但尽管船队浩浩荡荡,江中行船到底是寂寞的,船上时不时地冒出个人头来乱喊乱吼几声,也不知道喊的什么,吼的什么,宽阔的江水和两岸的群山早把它们消融得一丝不剩……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的暮秋。
缪剑霜一到桥镇就召集五老七贤,他本想听听桥镇盐场的情况和大家对抗战盐业的意见,但没有想到却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听了桥镇的故事,故事中那只早已逝去的神奇斑鸠,让他感到了时空跨越中的苍凉余味。其实他当时在江上的时候,就是因为看到了很多挂着“怀”字号的船,才有了听听怀家故事的欲望。
在来到桥镇之前,缪剑霜去见了财政部长宋子文,宋子文告诉他《战时经济法》的实施已迫在眉睫,而《盐法》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务必在三个月内起草出来,这跟在前线打仗没有区别。这时,抗战已到了最关键的时期,军事上呈僵持状态,并已经出现持久的形势,所以国统区的经济不能垮,战时经济必须要为军事服务。缪剑霜作为民国政府的老盐务人员,深谙盐业经济之要害,而政策一旦昭告天下,这将对中国的经济形势产生巨大的影响。
但此刻,缪剑霜究竟是不是已胸有成竹了呢?
那天听完故事,缪剑霜摆在桌上的那包哈德门香烟已经被抽光了。这时他才举起手指放在鼻子下面,手指有股浓郁的烧焦的味道,但他没有把这样的感受持续下去,只是将手指上移到眼镜框上,轻轻地推了两下:
“好,明天我就到怀家。”
怀如望正在前往重庆的途中。
抗战一来,怀家的盐巴生意大受影响,物价飞涨,但盐价是由官方核定,采取官煎定价,盐由官方统一收购。但是另一方面,政府却在委托商人办运,即所谓商运,以促进川盐运销。这样一来,盐运反倒被实力更大的淮帮运商垄断了,价格涨了不少。
盐价被运商压制,怀如望决定去重庆走一趟,探寻盐运的出路。
刚一上船,怀如望就听到人们在议论纷纷,说是重庆刚被日本人的飞机炸了,死伤无数。整个船上笼罩着一层人心惶惶的气氛,有些人在中途就下船了,不敢再往前行。怀如望在船栏边看了一阵两岸的景色,心里波涛暗涌。这时,不远处驶来一艘船,船上挤满了人,人们面色凝重,携带着各种各样的包裹行李,一看就知道多数人是从重庆过来的。船很快就过去了,江面又寂静下来,只听见轮船的马达声突突地在响,船的倒影在江水中愈发浓重。
不觉又行了一些时辰,便渐渐看到了沿岸越来越密的房屋,但整个城市还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当船到了朝天门码头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时分,怀如望走上码头,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他招手。
来接怀如望的是桥盐银行重庆办事处的陈端华,他说:“昨天临江门一带刚被炸,咱们绕道走吧。”
绕了半天,车子开到上清寺附近的时候,天已近黄昏。端华让怀如望住进了办事处里,这是一个两层的洋楼,是桥盐银行在重庆购置的房产,四周环境不错,树木掩映,端华早已经吩咐下面的人把一切安排就绪。待怀如望稍作洗漱后,他们来到一个叫国民饭店的餐馆,这是龙昌盐号总经理黄伯年安排的宴席,专门为怀如望接风洗尘。
这个黄伯年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为怀家运盐的运商黄振纶的小儿子,如今已是叱咤重庆盐业界的人物。
重庆一直以来都是川盐的重要集散地,这里正好居于计岸、边岸的交界地带,川盐在湖北、湖南、贵州、川东等地的盐食供应大多要从重庆中转,所以运输地位非常重要,怀家的盐过去靠的就是龙昌盐号的船运把盐销往那些路途遥远的地方。
酒过三巡,怀如望便对黄伯年说:“我们两家合作多年了,这次家父委托我来协调盐运的事,还望黄叔多抬贵手。”
“唉,到处是物价飞涨,日本人的飞机像苍蝇一样成天在脑袋上转,好多盐号的船都停了,大昌裕、大陆、富祥这些大盐号全都收缩了。当年淮商的福利公司、南方公司多厉害呀,人家敢预交盐税几十万元,一口气吃得下鄂西八十万担盐,如今都不见踪影了。”
“政府不是有专门的赶运津贴吗?”
“唉,那点津贴还不够买补船的铁钉。”
怀如望知道,过去黄家靠怀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眼下怀家得依靠黄家,大运商都卡着盐商的脖子。其实眼下正是运商抬价渔利的好时机。他们占据着渠道,稳赚不赔,而盐商一般都想保住销地的份额,这些销地都是多年来精心经营起来的,谁都不想轻易失去。其实怀如望来的目的就是协调运价,保住怀家的盐在鄂岸、黔岸方面的供应。
“黄叔说得不错,但运价这样涨下去不全乱了,政府也不管管?”
“前方在打仗,国民政府想的恐怕是要从盐商那里多拿些钱,最近又要搞食盐战时附加税了,每斤盐要多收三元的税呢。”
“亏本买卖怎么做呀……”
“是呀,不过,我一定会为怀家出力的,这几十年的交情不会因为打仗就不要了吧。”
宴席完后,富态的黄伯年执意要送怀如望,他们之间毕竟还有层叔侄关系。但两人坐在轿车的后排却并没有多少话要说,各怀着心事盯着外面黑漆漆的城市,只有汽车的大灯直射着前方。怀如望想,眼下是国难当头,国家到了应该出力来解决盐运困境的时候了,这毕竟是老百姓的盐食大计,但单凭商家的能力来解决运输,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可能只是杯水车薪,如果国家不能统运统销,盐场就没有出路。
对怀如茂而言,眼下的形势却正是桥盐银行大显身手的时候。
抗战以来,淮盐受阻,川盐销岸奉命扩大产量。湘岸、鄂岸每月增加至三十一万多担,一年下来要济销近四百万担,形势逼人。但如何推动盐运?一句话就是政府要搞生产贷款和盐运贷款才行,这样才能让盐商和运商产生积极性,而怀如茂觉得这对桥盐银行来说正是好时机。当时财政部已经开始向四大银行暂借上亿的资金来作为生产贷款,这四家银行的办事处均设在重庆。重庆已经成为了全国新的金融中心,各地的银行纷纷入驻重庆,桥盐银行既然要打鱼,就更需结网了。
就在怀如望返回桥镇的时候,怀如茂却正在去重庆的途中。
到重庆的那天,朝天门码头上行人匆匆,怀如茂到了岸上却没有看见陈端华来接他,便只好提着皮箱站在小雨中等待。这时,他看到有个脖子上挂着烟箱的小孩走过来,便上前买了包香烟。
正点上烟,江边又过来了一条船,这是一条从长江下游过来的大客船,船很快就停泊在了岸边。船上涌出很多人,他们都大包小包地携带着很多行李,而人群中分明多是老老少少的一家子。他们都缓慢地踩着舷梯,小心翼翼地挨着下船,壮的搀着老的,老的牵着小的,男的扶着女的,女的背着幼的,这个情景让如茂感到揪心。正在这时,如茂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禁让他仔细打量起来。
哎呀,这不是陈老伯吗?如茂差点失声喊了出来。
他再三打量,确定就是当年在桥镇盐场厂局任职的陈秉明老先生,他是外公唐炯的同科故旧,也是他父亲怀穆春的好友,那时他不过才几岁模样,但记忆中对他的印象仍然很深。
下船后,陈秉明的一家老少十来口人便围在一大堆行李旁,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蓬头垢面,脸上是一片茫然。这时如茂走了上去,喊了声:
“陈老伯!”
众人都把眼光转向了他,没有人认识他,面面相觑。
“我是怀如茂呀。”
“……怀穆春的儿子?”
“是我。”
“哎哟,都不认得了!”陈秉明颤颤巍巍。
“陈老伯,您怎么在这里?”
“一言难尽哟。”
原来陈秉明的家乡淮北被日本人占领了,只好逃亡出来,四川是他曾经任职的地方,正想到重庆来避难,没想到在他乡竟然遇到了怀家子弟。本来陈秉明回到老家后打算平平安安度过余生的,是战争又把他重新赶回到了这里。
在一起回到桥盐银行办事处的途中,陈秉明透过车窗看见了很多防空洞,而桥盐银行办事处的背后山坡上也正在修建防空洞,陈秉明便问:
“如茂,重庆这样的防空洞有多少?”
“到处都在修,整个山城好像都在挖防空洞。”
“防空洞安全吗?”
怀如茂摇了摇头:“这只是一时之计,对付空中轰炸还行,但日本人要是从陆路或是水路上来,就难说了。”
“唉,我们还是到更远的桥镇去吧!”陈秉明看了看他身边大大小小的儿孙,叹了口气。
陈秉明只在重庆待了几天,便执意要往大后方走。怀如茂便又把陈秉明一家老小送到了码头。但短短几天,码头上又出现了不小的变化,到处是黑压压一片,包裹、皮箱、棉被堆积如山,拿着竹竿和绳索的乡下人在寻找着活路。从大船小船中挤出各色人等,这中间不乏达官贵人、名流政客、豪商巨贾,他们都随身携带着金银珠玉,并想把那些东西变成安全保险的护身符。
回到桥盐银行重庆办事处,怀如茂心情很乱。
站在小楼上,不时听到江上传来的阵阵汽笛,它们是那样干涩、刺耳,整个山城像块被擦破了皮的火柴盒,仿佛都闻得见那种硫磺的气味。这个时节介于春夏之间,要是在过去,人们都穿上了薄薄的单衣,皮肤白皙,女人的线条释放了出来,天气是那样晴朗,风在脸上柔和地吹着,让人舒服安逸。但这样的景象是短暂的,日本人的轰炸在持续,警报一响,到处都可能冒出一股冲天的火光和凄惨的哭叫。显然,内心的燥热甚于天气的温度,人们每天都在感受着空气中那一股股胶着、凝滞的气息。
二
这日,刚刚忙碌了一天,银行办事处到黄昏后才安静了下来。
怀如茂脱下西装,解开领带,舒展了一下胳膊,习惯性地翻开了报纸。突然,他看到国泰大戏院正在演新剧《雾重庆》,心中一动,才想起好久没有进过剧院了,不如去看场戏。他很快换了件白色衬衣,穿上回力牌球鞋后便出了门,他没有让司机送他,出门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去了国泰大戏院。
一到剧场附近便看到那里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卖香烟、零食的小摊小贩穿梭其间,当然流氓阿飞小偷也混迹其中,让此地变得热闹和混浊。怀如茂不想在外逗留,买好票便直接进了剧场。一进去,外面的闷热减少了不少,感觉是慢慢凉快了下来,剧场的两侧装有电风扇,呼呼地吹着。
剧不久就开始了,在黑暗中,怀如茂看见他的前排坐着两个女生,她们在小声地交头接耳,有时还会开心地笑起来,过了好一阵,她们才渐渐静了下来。到了剧的高潮,怀如茂看见她们在轻轻地擦着眼泪,像是被剧情溶化了,不免莞尔一笑。
出场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怀如茂只好站在屋檐下等黄包车。就在这时,他看见坐在他前面那排的两个女生也站在屋檐下,这时他才看清她们都穿着斜襟淡蓝色的上衣,过膝的长裙,布鞋,两个人都是短发,其中一个留着齐齐的刘海,这样的装束一看就知道是学生。显然,她们的清新气息也触动了怀如茂,他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她们几眼。
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巧,几天后怀如茂居然又见到了她们。
那天,行政院院长孙科受邀为重庆各界人士作关于抗战形势的演讲,邀请了社会各界人士,地点就在沙坪坝的中央大学校园内,怀如茂虽然坐在后排,但一眼就看见了前面为会议服务的女生,因为那排齐齐的刘海让他记忆深刻。下来后,他走上去对那个女生说道:
“那天看戏没有淋到雨吧?”
女生吃惊地望着他,但很快她好像回想起了那个情景,便笑了起来。女生叫徐一萍,是中大的学生,那天同她一起看剧的是她的同学丁静宜。可能是出于这个缘分和礼貌,徐一萍陪着怀如茂走出了校门,一路上他们边走边谈。最后分手时,她说:
“有时间来看我们的戏吧,我们自己的剧团,这个礼拜就有一场戏。”
本来这个事情就结束了;但是,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周末的时候,怀如茂便决意把事情尽早处理完,然后朝学校奔去。那天演的话剧叫《木兰从军》,是尽人皆知的巾帼英雄故事。剧开演的时候,怀如茂看到了徐一萍和丁静宜,徐一萍扮演的是花木兰,她在剧中真有几分英姿飒爽,这个形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巧的是过了不到半月,中大搞了次抗战募捐活动,是为慰劳空军将士在重庆上空击落了五架日机而搞的募捐,怀如茂得到消息后就代表桥盐银行去捐献了一笔钱。当天,为了答谢募捐的各界人士,又表演了话剧《木兰从军》,而这次徐一萍刚演完戏卸完妆,怀如茂就等在门口了。
那天,徐一萍和怀如茂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江边,那看似平常的散步,已悄然在改变着徐一萍。。
江边有很多平整的大石头,他们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江边不断有轮船过往,有些船的桅杆上挂的是外国人的旗子,但船上都是中国人,据说是为了防日本人空中轰炸。汽笛声弥漫在江面上,然后是习习的江风,吹拂着这个苦难人间,而就在回头不远的地方,那些层层叠叠的沿江民居曾被大片大片地变成了焦土,它们就像一道巨大的伤痕嵌刻在山城的脸上。但风依然是轻柔的,它肯定不知人间的苦难,它吹着江水,吹着空中的尘埃,仿佛要把阳光下的一切吹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话题也变得轻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