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蹄声急促地响在桥镇的时候,天才刚刚亮。
那一晚,桥镇下了些雪,在屋檐墙头都挂着些白白的雪绺子。一下雪,整个桥镇都静了下来,一两声狗吠之后显得更静,静得无边无际。说来也怪,像川南这样的地方是很少下雪的,十年也难见一回,但今年不仅下了,而且还下得特别早,才刚刚进腊月,还没数九雪就下得纷纷扬扬。前些日,卖木炭的生意好了起来,桥镇人冬天爱用热烘笼,竹笼子罩着里面的小炭盆,炭盆里燃的是青冈木烧下的乌炭,红红暗暗的,在两条大腿之间送着暖意,再冷的腊月也抵挡得过去。但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早,还不知道天气要冷多久呢,更不知道山里的木炭熬不熬得过这个寒冷的季节。
突然间,下雪声中出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由远及近。
雪中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
“曹黑头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这声音大得穿过了每个人的耳朵!怀穆松“嗖”的一下翻身下床,他连忙穿上衣服,迅速跑到大门前,从门缝里往外一看,门外早已是人马攒动!但怎么一点预感都没有?之前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那么多人突然就涌入桥镇,官兵怎么没有人来提前报信?昨天团练还说如有动静,就会马上敲钟报信,及时通知留守人员疏散。他的心中咯噔一下,心想事情不妙,逃是来不及了,藏也藏不住,怎么办?只有装扮成留守的下人,看能否侥幸逃过这一劫。他赶紧回到燕禧堂,对留下的几个人吩咐了一番,一阵忙乱后,他们换上了件粗布短袄,扮成了仆人的模样。
门是被一根粗壮的木头给撞开的,拿着各式刀枪的人轰的一下涌了进来。
来人的头上都扎着白帕,腰束布带,脚上扎着绑腿,杀气腾腾。怀穆松一伙人被围在了大堂里。
“谁是主人?”
一个高大的壮汉站了出来,络腮胡,满脸横肉,脸上有块明显的刀疤。
“主人早跑了,我们几个是留下守门的仆佣。”应话的是魏宝。
那个壮汉斜着眼睛挨个挨个地打量了他们几个一番。
“你们不跑,是在等着死?”壮汉用手抹了一下锋利的刀口。
“我们只是守门的。”魏宝缩着头,身子颤颤巍巍。
“给这些富人守门?难道你们不知道天下已经反了?反了!”
“这,这……”
“告诉你们,在顺天军里都以哥嫂相称,新来的叫新哥,早来的叫老哥!我奉劝你们杀了富人和贪官,一起打天下!”
“可我们的妻儿老小咋办……”
“******,还惦记着家里的几根红苕!”
“小民就是贱,贱皮子,没出息……”
几个人都做出一副很委屈无辜的样子。
“看你几个也没啥用场,快滚吧,谨防乱刀劈死!”
刀疤上的几块肌肉在那个人的脸上颤动,瞬间黑云密布。就在几个人感恩戴德地拱手作揖后想迅速离开的时候,却突然冒出了个声音来:“慢!”
站出来的是个瘦瘦干干的男人,稀疏的短须,像是这群人中的军师。怀穆松一看,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瘦个子的眼睛左右逡巡:“你们几个到底是干啥的?不说真话看老子不认黄!”
几个人诚惶诚恐地站着,不知所措。
瘦个子走到寂灯面前:“快说!”
“他是守门的。”魏宝插话。
“你呢?”瘦个子男人又走到其他几个人的面前分别审问。
他把所有人都问完了,却没有问怀穆松。怀穆松瞟了他一眼,看到瘦个子正直直地盯着他,他马上把头埋得低低的。
“……你呢?说!”
“我,我是厨子。”
“哦,厨子?把手伸出来。”
怀穆松只好把手伸了出来。
“哈哈,这样的厨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怀穆松打了一个寒战。
“厨师的手上连块疤痕都没有?坟坝头撒花椒——麻鬼!”那人又说。
怀穆松一惊,抬头望了一眼瘦个子,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落到了他的手上。这一看不要紧,那个人的右手只有三根指头,缺了的两根醒目地露在外面!怀穆松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宰了两根指头的匠人来,那时他还没有担当起怀家的重任,对九指这个人也知道得不多,但关于他记忆却是深刻的,难道他是九指?他又看了一眼对方,就在他想要在那一瞥中找到答案的时候,对方的眼光也射了过来,在空中交错。
没错,就是他,他就是九指!
怀穆松感到胸中一哽,脸色大变。瘦个子好像也辨认出了什么,干咳了一声,想掩饰脸上瞬间出现的尴尬。但很快,九指刁钻的眼神里飘出得意来:
“不是冤家不聚首!如果我没有认错,你就是怀荣三的大公子怀穆松吧!”
怀穆松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狂放而惨烈,但他的笑声中有种撕破后的轻松。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吧?”九指说。
但九指的眼光是冷漠无情的,他用左手摸了摸右手上断了指头的骨节。怀穆松的头昂得高高的,仿佛在突然间冒出股慷慨的气概来。这时,只看见九指对那壮汉耳语了一番,壮汉脸一黑:
“绑了,先关起来!”
曹黑头的顺天军自从上次经过桥镇后,便兵分两路,一支朝川南、川东方向杀去,一支往川西、川北方向挺进。但官兵四处围剿,曹黑头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不敢轻易北上,两支队伍刚要想合二为一,便被官军切断,于是顺天军赶紧退守到了玉津山地区,把富庶的桥镇盐场作为盘旋腾挪的根据地。
曹黑头迫于战事的转变,渐渐感到局面的不利,再回桥镇等于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在顺天军看来,那些直刺蓝天的高高井架,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天然刀剑一样,他们在那里试图再度燃起熊熊的大火。
怀穆松等几人被绳索绑起来后,被扔进了柴房里,房外有兵丁把守。其余的人在怀家大院翻箱倒柜,把有用的东西该拿的拿,该搬的搬,到处一片狼藉。但九指显然对如此战绩不甚满意,他知道就在他们来之前,怀家已经把重要的财产转移了。不过他又有些庆幸,因为怀穆松落到了他的手中,九指琢磨着从他身上怎么也得搞出点东西来。当年他没有能够在怀家把井打出来,凄凉离开桥镇,从那以后他就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没有想到就在他活不下去的时候,曹黑头的人马杀进了四川。那时,九指正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准备隐名埋姓了此余生,但顺天军的到来让他热血沸腾,毫不犹豫就加入了进去,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造皇帝的反,砍富人的头,让九指看到了他重新风光无限的希望!
九指在燕禧堂上踱来踱去,心里百感交集。这里是怀家过去日常会客、议事的地方,入堂就看见檐下悬挂的黑漆大匾,燕禧堂三个行楷大字刚劲有力。堂门口有一扇贴金雕花的屏风,图案是喜庆的龙凤呈祥。转过屏风,东南西北是四盏琉璃罩灯,堂内四周陈设着紫檀桌椅,地面是青色大理石板,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里插着梅枝,疏影婆娑,整个大厅显得雅致、气派。
同样百感交集的还有怀穆松。只是柴房里漆黑一片,看不到他内心的变化,只有门缝里有一隙光透进来,仿佛只有那一隙光还是活的。
“没有想到遇到了九指这个狗杂种!”怀穆松有些歉疚。
“唉,谁想得到会遇上这个人呀?真是恩将仇报!”魏宝边说还在边想着他藏起来的歪把子,那是他想为父亲魏碧山报仇的枪。
“那个人跟我们怀家有仇吗?”其中有个矮小的小伙计,他不知道中间的是非恩怨。
“唉,孽缘呀!”魏宝有些愤愤不平。
“是啊,要不是咸草坡上的那口井,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怀穆松说。
“东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伙计想刨根问底。
“唉,说来话长。”怀穆松叹了口气。
怀穆松就把当年开凿三百丈深大井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
“要是当年找到了赵旺,哪有今天的事!但也怪我爹轻信了这个九指,他一生都在后悔呀。”魏宝感叹道。
当年九指把咸草坡的井凿坏后,最后悔的是魏碧山,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看走了眼,把九指引进了怀家的门,所以后来他常常告诫他的儿子,要他们引以为鉴,不要再犯他犯过的错误。这时,他们在柴房里挤着,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说话,但唯有寂灯没有吭声,耷拉着头。
门缝里透过来的光渐渐变得暗弱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快步走动的声音。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几个大汉冲了上来,一把抓起怀穆松就往外走。
魏宝大声吼道:“你们要干啥?”
中间一个人转身就给他一耳光,又走上去狠狠地踢了他几脚,只听见他的大腿哗嚓一折,骨头像是折断了一样。魏宝“哎哟”地猛叫了一声,倒了下去。小伙计赶紧冲上去顶着他,但无奈绳索把他绑得死死的,一点忙都帮不上。这时寂灯也冲了过来,几个人都围着魏宝,只听见他还在不断地呻吟,表情痛苦,嘴角上还淌着血。
“杀富济贫,我看他们跟山上的土匪没什么两样!”小伙计把牙关咬得咔嚓直响。
“怀家这棵大树就要倒了……”魏宝忧心忡忡。
“是呀,我们没有脸去见太老爷啊!”
就是这时,寂灯突然情绪激动,凄厉地大喊了一声:“是我害了怀家呀!”
大家转过头来望着他,想安慰他。
“我是罪人呀!”寂灯又凄厉地喊了一声。
“跟您没关系……”
寂灯长叹了口气:“唉,你们可知道我就是当年的赵旺!”
寂灯的话让所有人都惊住了,以为是不是听错了,不然就是这个聋子和尚有些癫狂了。
“赵旺?”
“对。”
“就是太老爷当年要找的那个赵旺?”
“是呀!”
“天哪,这不是做梦吧?”魏宝泪如泉涌,“赵旺老爷呀,太老爷可找了您好多年呀!”
“俗孽呀!”寂灯泪涌而出。
接下来,寂灯便把他这些年的故事讲了一遍。原来,当年他还是赵旺时,曾为一个财主凿井,后来财主的女儿喜欢上了赵旺,两人私定了终身,但财主根本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匠人,看到两人好上了,便想掐断这段情缘,逼她嫁入当地的一个有钱人家。但赵旺同财主的女儿是咬过手指头的,就在对方来迎娶的前一个晚上,财主的女儿跳井自杀了,而赵旺在大恸之后万念俱灰,便上山当了和尚。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更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好好的匠人选择了青灯寒窗的寺庙。
寂灯讲完他的故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寂灯的故事太凄惨,那时候的赵旺已经随那个无名女子一同死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一个耳聋的和尚。
二
九指认出怀穆松来后,突然感到发大财的机会又来了。
实际上,自从曹黑头的顺天军重新回到桥镇一带的时候,九指就已经感到形势正在发生逆转,朝廷马不停蹄地调集各路官兵向桥镇周边汇集,正准备把桥镇一带围得如铁桶一般,最后来个瓮中捉鳖。眼下,曹黑头想据守玉津山,桥镇盐场是他们囊中取物的地方。但官兵已经看透了曹黑头的用兵意图,势必要切断他的粮草来路。九指对这一带地形熟悉,知道桥镇不可能是久留之地,到最后只能是拼死一战。形势逼人,而他正在焦虑是逃离还是留下的时候,怀穆松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凿咸草坡上的井时的场景,那时只要他把井打出来,他就成为富人了,但他只因为一点疏忽,棋差一步而败走他乡,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但现在,他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真是造化弄人。
怀穆松被带到燕禧堂上的时候,九指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退了下去,单留他同怀穆松在屋子里。
九指在怀穆松面前踱了半天,才慢慢道:
“怀穆松,这些年你家的盐山是越堆越高了啊!”
怀穆松昂着头,没有理会他。
“当年我虽然也在怀家凿井,但这么大的院子从来没有看完过。刚才我专门把怀家大院仔仔细细转了一遍,二十四个天井果然名不虚传,我敢说,方圆五百里找不出第二家来!”
怀穆松仍然没有吭声。他心里当然清楚,怀家大院建造之初,单花草一项就耗费上万两银子,桥镇上都私下说怀家大院那是皇亲国戚才能住的地方。
“唉,百万花花银才盖得出如此气派的大院子啊!”九指的感叹意味深长,又摸了摸他那手掌上断了后凸起的骨节,“不过,天已经变啰,住在里面的可能姓王也可能姓李,但就不姓怀啰……哈哈哈……”
“凭啥不是我怀家的?”
“问得好!但这个问题你得问问外面的那些兄弟们,他们都是穷骨头,受够了富人的气,恨不得把富人千刀万剐!告诉你吧,这一路顺天军已经杀了好多富绅,刀上的血都没有干过!”
“你们想干啥?”
“哦,他们想一把火把这座院子烧了……”九指说得轻描淡写。
实际上,九指在来到桥镇之后,专门去找了当年金兰香的红幌子酒馆,那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地方。但金兰香早已不知去处,好不容易抓到个没有跑掉的佣人,才知道金兰香早已嫁给了肖富成——这个肖富成他是熟悉的,当年不就是个开棺材铺的小老板吗?后来凿开了一口井后就走****运了,他的女人也跟着肖富成过有钱人的日子去了。九指对肖富成充满了仇恨,但他没有抓住肖富成,只抓住一个守门的佣人。
在肖富成的宅子里,九指看到了一张雕花烫金的大床,那张床让他神魂颠倒,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千娇百媚。但此时,他恨不得一刀把床劈成两半。但他更恨的是肖富成,他不就是打出了口井,但他们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要是当年打出井的是他九指,那又是如何一番景象。九指突然感到一阵急火攻心,眼睛里冒出火花来,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握紧了腰上的刀,手指开始狂抖,抖得他喘不过气。此时,只见他脸色铁青,乌血胀得眼球都爆裂了出来。他梦游似的定了定神,顷刻间,肖富成的宅子燃起了熊熊大火,四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倾塌声,那张雕花烫金的大床也在大火中化为乌有。
这时,怀穆松被绑得一点都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