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黄振纶认识一个叫胡大江的人,此人在抚台衙门里当厨师,很为抚台大人赏识,这个抚台大人原是东北人,视吃熊掌为人生至乐,因黑熊在冬眠时爱舔手掌,津液流入掌心变成了胶脂,是美味中的奇珍异肴。但四川这个地方的厨师少有精烹熊掌的人,因为泡发熊掌要三天,其中有三难,一是扒毛,二是去骨,三是脱味,这三道程序一道做不好,天鹅就变成了土鸭,让人难以下咽。这个胡大江看似平庸,却有独特的能耐,他早年曾在山中狩猎,跟猎人学得了烹制手法,后来又改行当厨子,做出的熊掌鲜嫩肥腴,美味绝伦,让抚台大人赞不绝口。所以,有了这个绝招,胡大江便被抚台大人一直带在身边,久了也能跟抚台大人说上话,后来说话居然很灵,于是他靠为人求差得到不少的好处,这次黄振纶就是找到他牵上了这条线,而眼下贵州有个知县要丁忧守制,正要返回原籍,机会就在眼前。怀荣三一听大喜,便委托黄振纶帮忙加紧办理,至于所耗银两不在话下。
洪水完全退下去,已到了八月。
秋收是无望了,沿江两岸弥漫着绝望的气息,远远望去,广袤的土地上一片萧瑟。有几条瘦得不成形的土狗在地里到处找食,它们在那些尸骨间嗅嗅闻闻,拱出些血肉模糊的东西,招来一大群苍蝇的围攻。树枝上站着几只老鸦,时而发出几声极为难听的呱呱声,时而拍动着翅膀在空中缓慢地飞着,冷漠地看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谁都不会想到,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只是灾难来临的开始。
这时的桥镇变得冷清了许多,盐井元气未复,花盐街的店铺大多紧闭着,河上的盐船也显得稀稀疏疏。有人说,今年的盐引只有亏欠了,而这已是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事了。自从川盐济楚以来,桥镇每年输出水陆盐引达数千张,供应的盐上百万斤,征收课税亦是相当丰润,但一场洪水就把那些引票冲走了大半,盐灶开不起来,倒的倒,关的关,桥镇远近只有很少的烟囱在懒懒地冒着烟,工人们在街上游荡,他们想的是等到哪家井灶一开门就蜂拥而上,只为拼上口饭吃。
很快就到了腊月间,以前正是桥镇在凛冽的寒风中透出些节日喜庆的时候,但今年彻底没有了这样的气氛。街上听不见摇巴郎鼓的了,更别说吆喝萝卜丝豆腐干糖葫芦的,除了多了些讨口要饭的外,连过去靠在码头上混生活的江湖把戏都少了许多。偶尔看到的热闹是小偷上房揭瓦,被抓了个正着,然后打得个半死,四周围了一圈人,热血沸腾地看上一阵。小偷往往是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第二天就死了,好心的人随便找个板车,拉到郊外埋了。
这样的故事随时都在发生,而花盐街上只是留下了几声唏嘘,有人说,那些小偷很多以前也是井上的工匠,被老板解雇后没饭吃,才开始偷东西的。
不仅如此,盐商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多都是土地菩萨卖庙子实在是熬不住了。财力小的只好把盐井转了,凿井时欠下的巨额钱款还没有还完,这水一冲,又欠下了一屁股的债,看到要恢复正常的生产还得等些时日,实在是熬不下去,就只好低价转了远走他乡。风声鹤唳,每天都能听到坏消息,到处在传言某某盐灶又关了,某某掌柜跑了,某某灶户跳河了……
但就在这段时间里,花盐街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奇怪的人,高高的鼻子、绿眼睛、黄头发。
桥镇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人,一大群小孩便围着他们转,当成了稀奇来看,桥镇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稀奇可看了。
那两个人穿着黑色大氅,胸前挂着十字架,说自己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桥镇的人不知道上帝是什么,毛大哥的解释是上帝就是我们头顶上的人,但是头顶上没有人啊!是的,疑问就是从这时开始的。牧师为桥镇的人带来了看病的白色药片,但人们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于是就有人说吃了那些药片后人会变小,变得可以装进那些奇形怪状的瓶子里!传言让人惊悚不已,拿到药片的人把药片扔到了土里,过了几天翻开土看,发现药片突然消失了,他们紧张地摊开双手,那些能够让人变小的药片让桥镇不安起来。
不久,洋人又在桥镇的山头上修起了一幢尖尖的房子,称为福音堂,那些房子上镶嵌得有五颜六色的玻璃,老远就能够看到它的反光,把人们的眼睛都勾到了那里。这时有人又说了,那个尖尖的房子就是大药瓶,人一进去就会恍惚、缥缈。里面唱诗的声音掀开了桥镇人的耳朵,人们再次感到了惶恐不安,他们想自己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小,想桥镇会不会被那个大药瓶一样的房子收走。
除了这些,日子缓慢得如同静止了一般。
怀家拆了粥厂是在第二年开春。被洪水冲到桥镇的人渐渐散去,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去了他乡,而流落在桥镇的已经不多,个别遭灾严重的,妻离子散的,彻底变成了无依无着的乞丐。当然,也有横了心的,干脆落草为寇,干起了杀人越货的买卖。
在关掉粥厂那天,桥镇出了一件离奇的事。
那天,桥镇附近的桐麻沟里居然出现了一头豹子。这头豹子也奇怪,不在山沟里待着,却往镇上跑,翻过红豆坡后,把几个正在山坡上放牛的孩子吓得屁滚尿流,开着趟子跑。“豹子来了!豹子来了!”的叫声惊动了镇上的人。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豹子怎么可能从山沟里跑到大街上来了呢?这时,豹子已经离街口越来越近,正在东张西望之际,就听见“嘣嘣”的两声枪响,豹子顷刻间倒了下去,几个大汉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看到豹子确实断了气,才敢用脚去踢它的爪子。
大街上出豹子了,这还了得。当人们抬着豹子走在花盐街上时,街上围满了人,都在争相一睹这头毛皮漂亮的野兽。
人群经过怀家大院的时候,怀穆松从大门中出来看了半天,突然喊道:
“这头豹子我买了!”
怀家大爷的话不容对方迟疑。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番后讨价二十两银子。怀穆松也不还价,大声说:“豹皮拿来做件皮袄,豹胆用来泡酒,豹子肉我请大家吃,抬走,今天晚上江声楼见!”
当天晚上,怀穆松摆了几桌,都是用豹子肉做的各色菜肴,但这头豹子出奇的瘦,剐出来看不到多少油水。厨子说刨开豹子的胃时,里面居然没有东西,看来这头豹子是饿得不行了,才到桥镇上来寻吃的。
大家原以为可以尽兴吃一回野味,但没有想到吃的时候,众人都沉默寡言,心想如此凶猛的动物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不觉悲上心来。怀穆松喝着酒竟然不住地摇头,感叹连豹子都要饿死,这世道都衰成了这个样子!便越想心里就越堵了起来。如此一堵,他很快就醉了,开始胡言乱语:
“喝,用斗碗喝,大块吃肉!吃呀,咱们吃的可是豹子肉……”
其实,怀穆松一块豹子肉都没动,但酒喝得太多了,他觉得就放纵一次吧,为了这头森林之王也要醉一次,它的憋屈跟他是一样的,空有一身豪气,却无用武之地。
当天夜里,所有的人都是烂醉如泥,喝成了没有骨头的蚯蚓。
这是个有些浮躁的夜,崔矮子打着二更鼓穿过花盐街时,街上都还有人在议论豹子的事;等到三更时,夜终于静了下来。直到桥镇最后一盏油灯吹熄后,那些说梦话、磨牙齿、打呼噜以及床榻摩擦之声才开始浮泛,窸窸窣窣地冒了出来。狗在原野上汪汪地叫,叫得没心没肺。猫也在墙头闪着绿眼睛,一会儿是只白的,一会儿是只黑的,“喵喵”地追,直到把夜色搅得迷乱……第二天早上,怀穆松只觉得头痛,酒劲还残留在身体里,昨天的事情已忘得一干二净。但他在怀家永远是值得信赖的长子,兢兢业业,忍辱负重,是怀家未来的一家之主。
怀穆松叫人送来一桶清水,他一头把脑袋扎进了水桶里,连扎了几次,水泡连着他的毛孔“吱吱吱”地往上翻,他在水中睁开眼,看见了那些欢快的小泡泡,心底里突然翻出无穷的思绪来。他想,这年头真的就像昨夜的那场酒一样,一醉千里,荒废得一塌糊涂!其实,他多么想赶紧清理被水泡过的盐井,重新修整码头和船只,把被中断了的盐业生产和运输恢复起来,他更愿看到的仍然是那个熟悉而忙碌的花盐街。
一切好像都在顺应着愿望的逻辑。天气渐渐躁动起来,但老中医就会说,多吃鱼腥草和芥菜,吃了好打毒,男女之事要适可而止,不要乱动阳气。可生机是掩不住的,远远近近的井灶冒着烟,拉牛在把地滚子拉得咕噜咕噜转,卤水被吸进桶里哗哗哗地流;熬房里热气腾腾,盐饼在仓里整整齐齐地码得老高,过秤记数的事归账房,他飞快地敲着算盘珠,直敲得额头上露出密密的细汗;而码头上的板车正在装卸,工人上身****仍然汗流浃背;河上的船载满了盐包子,将它们运往遥远的滇黔湘楚……
也就是在这个春天里,盐商肖富成大宴宾客,他把桥镇盐码头上那张俏脸蛋娶回了家里,新娘正是红幌子的主人金兰香。
举办婚礼那天,肖富成在花盐街上摆上了七七四十九桌宴席,把福正班也请来唱了一宿,肖富成指名道姓要七儿唱一出。唱戏的时候,就听见人在下面小声议论,说这个肖灶爷色迷心窍,睡着床上的,想着台上的。但第二天一早,有人就发现肖富成宅子的门前扔了双破鞋,破鞋还在大粪里裹了一遍。当然这也可能是添油加醋的说法,反正桥镇上的一大群女子围在那里,个个兴高采烈,像是遇到了赶场天,这肯定得摆上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