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大早,换班的工匠刚一上工,银锭锉重重地落下去,通的一声,就没有拉上来,工匠们着了急,忙叫九指来看。九指因为昨夜酒喝得不少,此时还在金兰香的被窝里睡觉,被敲门的人一叫醒,心中甚是不快,揉着浮肿的眼圈想把来人一阵乱骂。但一听井里出了状况,九指当头一颤,来不及穿齐衣服就往井上赶。但他到井上一看,心里稳住了,他马上叫人把篾绳全部卷上来一看,原来是篾绳断了。断篾绳是井里常遇到的情况,但来得突然,“咕咚”一声,把人吓得脸青面黑。一般遇到这种事情,都是采用一种叫偏肩的工具把大锉打捞上来。九指马上吩咐道:
“把木箱抬来!”
工匠们很快把木箱抬了过来,那是个齐胸高的大木箱,九指把铜锁打开,人的半截身子便翻进了箱子里,一会儿后,九指气喘吁吁地搬出一个外形奇特的东西来,工匠们纷纷围着这个铁家伙,又望望那个神秘的大木箱,想看看他有多少五花八门的名堂。
这时,就听见九指发令:“叫篾匠来,把它接在篾绳上,把落底的银锭锉勾起来!”
篾匠的活也不简单,篾绳是用南竹做的,先是把南竹用专门的弯刀划成片,再用尖刀把竹片划成麻,然后把竹麻裹成一股,一根篾绳由三股麻绳像编小姑娘的辫子一样编起来。这种结实耐用的篾绳是井下的重要工具,篾匠从凿井之日开始一直到落成,再到这口井被吸干、废弃,篾匠自始至终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必须随时随地守在井边。此时大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
“篾匠死哪里去了?”
九指气急败坏,肩胛骨高凸,颈上子冒出一圈血色鸡皮。
人们在山坡上找遍了也没有找到篾匠,快到下中午的时候,失踪的篾匠回到了井上,九指上去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接着便听见九指大骂:
“还晓得从阎王那里回来?”
“……师傅,昨天娃儿生病,折腾了一宿……”篾匠哭丧着脸。
“滚,坏老子的大事!”九指又要伸手,被其他工匠拦住了。
篾匠赶紧蒙着脸躲在了一边,他的嘴角溢出了血,牙齿里全是血丝。
“求求师傅,发发善心,以后再也不敢了……”
“少废话,这月扣你两斗米!”
篾匠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喉咙哽了好几下,这才从嘴里吐出一泡血痰。
那些天,王贵一直觉得心里闷得慌,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其实,自从咸草坡上的盐井开凿以来,他就没有放心过一天,但怀荣三的固执又让他插不上手。王贵一直以为,像这样深的一口井,找不到个信得过的人是绝对不能开凿的。依他的经验,井不仅要看地气,也要讲人事,地有衰旺,人有否泰,把千米大井交给一个不明底细的人绝对是危险的,差在毫厘失之千里这句话用在凿井上一点也不为过。但四年过来,井已经凿到了如此深的地方,王贵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谨慎,说不定怀荣三确实是找了个像赵旺一样的好匠人呢。当然,这是他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他相了无数的井,就这口井让他魂牵梦绕,因为他知道,像这样的井在桥镇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那几天,天上下着连绵的小雨,王贵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吸几口烟就停下来,上不了心。他突然就不想以前的事了,便想起以后的事来。他想,自从大骂了怀荣三后,好久都没有听到他的音讯了,难道这个倔强的怀荣三真的生气了?王贵突然想去怀家大院看看,他知道,怀荣三是不会真正嫉恨他的,他只是不服气而已,再聪明的人也难免糊涂。果然,王贵一到怀家大院,怀荣三好像早就知道他要去一样,又叫下人摆上好酒好菜,准备与王贵喝上几盅。这两个人也怪,都不提井上的事了,只是摆些老话,叨些家常。
“老爷子呀,您还记得道光年间的事吗?”
“哦,咋就像讲三国一样远啊……”
两个人都平和谦逊了很多,不觉间就喝了一壶,话也说了不少。王贵又叭了两口烟,灰色的烟雾在他们中间弥漫。
“等新井开出来,我给您热热闹闹做个大寿。”怀荣三又说。
“可是井比做寿重要呢。”
“都重要,井已快凿成了,这两件事一起办。”
“哎,我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就老是惦记着那个赵旺?”
“您呀您,如果一直找不到赵旺,这井还不是块荒地?”
回去的路上,王贵想起了怀荣三的话,如果一直找不到赵旺,我们的井还不就是一块荒地吗?可能真是我王贵错了!又走了一段路,小风一吹,王贵的酒有些醒了,他又想起了赵旺,哎,为什么老是想起他呢?王贵在心底暗暗骂道,****的赵旺,你娃头是没有这个命呀!
三
桥镇有不少烟馆,那天,挨了九指一耳光的篾匠怏怏地路过那里,便看到里面的伙计殷勤地跑上来,神秘兮兮地贴着他的耳朵:“喂,不要钱先抽两盘,包解百愁!”
工匠将信将疑,他想走,却挪不动步子。那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说:“哎,老兄,抽了要啥有啥,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
篾匠一进去后就彻底变了,那个像鹅卵石一样顶在心头的硬东西很快就消失了。他忘记了对九指的仇恨,也忘记了自己只是个辛劳的匠人,那些轻飘飘的烟雾再也让他不能自拔。
一日,篾匠在晚上做起了噩梦,他听到了火辣辣的两记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打他的人像九指,又不像九指,再一看是烟馆里养的恶狠狠的打手,可再过一会儿又变成了九指。乍醒,篾匠感到满头大汗淋漓,喘不气来,马上跑到水缸边用大瓢喝水,但他看到缸里突然冒出一串星星来,他把瓜瓢一扔便往外跑,以为遇上了鬼。抽上瘾的篾匠已经不能自拔了,他想的就是如何搞到钱,赶快到烟馆里去。但他没有办法,他唯一的办法是偷工地上的材料,比如木头、铁具、篾绳等,因为一把斧头能换到五十个铜板,一张大锯能换二两银子,要是根钻凿工具,那就更值钱了。但这仍然解决不了问题,瘾一来,人就发慌,到后来篾匠又开始打起了九指那个大木箱的主意,他想那个箱子里一定有值钱的东西,九指的那些工具从来秘不示人。
可是大木箱挂着大铜锁,钥匙在九指的身上,一刻不离。
这天,篾匠下工后就主动请九指到镇上的澡堂子里泡澡,说是来了扬州的师傅。刚开始九指还纳闷,想这个篾匠一定是在巴结自己,那次差点让他滚蛋,这回定是讨好自己的。那天,九指在泡澡的时候,他的钥匙迅速被篾匠搜出后交给了早已等在门口的人,九指泡在热水中已经忘乎所以。等九指披着褂子大摇大摆走出来,把裤腰带一勒说:
“以后在怀老爷面前,我会多给你说几句好话的。”
九指惬意到了极点,心里想,这就对了,我九指就应该是被这些人孝敬着的,我以后还要当真正的老爷呢。
走到街口拐弯处的时候,篾匠同九指分了手,而九指去了红幌子酒馆。不一会儿,他的碗里已经满上了酒,喝下一口,酒滑过喉咙流到了胃里,又从胃里传到了脑袋上,脸上像开了朵花似的,酒能让人有种绽放的感觉,轻飘飘的。可九指万万也没有想到,就在他的每个关节都被侍候得舒舒服服时,钥匙已被偷出去重新配了一把,仅仅只用了两个铜板。新配的钥匙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匠人的手里,木箱上的大铜锁形同虚设,工具从此不翼而飞,而这一切九指都被蒙在鼓里。
自从到怀荣三那里喝了酒回来后不久,王贵就病了。
他不断咳嗽、气喘、吐血,日甚一日。他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但王贵没有让人告诉怀荣三他生病的消息,因为他知道怀家的新井就要大功告成了,他不愿意别人担心他,为他的事情拖累而冲了人家的喜事。但他的病正在一天一天地加深,照顾他的佣人已经跟了他很多年,知道他的脾气,但在火炉旁熬着药罐子的时候,便不断摇头,他知道主人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
怀荣三得知王贵生病也是因为一只斑鸠。
那天,他带着小儿子怀穆春到山坡上去察看盐井的情况,这段时间,他的心思全在盐井上。一到井上,他便同工匠们一起议事,但就在这时,便听到儿子喊叫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怀穆春手里抓着一只斑鸠跑了回来。
“爹,斑鸠!”儿子怀穆春惊喜地叫道。
怀荣三满脸疑惑,过去他带儿子到熬盐的作坊,那些盐工把鸡蛋放在滚烫的卤水里煮熟后送给他吃,工匠们都喜欢逗他,常常捉个虫子、摘个果子什么的给他。便问:“谁给你的?”
“一定是雷公公打下来的!”儿子说。
怀荣三把儿子手里的鸟放到了自己的手里,然后仔细观察了斑鸠,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怎么会自己掉下来呢?当年他可是因为一只斑鸠落到自己的面前,受到了神启,才在桥镇开始了凿井。其实,怀荣三想的是这个事情也可能是某种预示,他的黑卤大井就要落成了,这也许就是个好兆头呢。所以怀荣三便想到了王贵,他要亲自去问问他这件事情是否像当年一样吉利。
但到了王贵那里,怀荣三才知道他病重了,他马上把****郎中请到了王贵的家里,但****郎中把完脉后就出了门,连扇面都没有打开就往外走。怀荣三在一旁急切地问,郎中边走边说:
“哎,怀老爷,不是我下不了药,是《三国》都讲到五丈原了!”
当《盐口簿》记下盐井凿到二百八十丈的时候,人们已经闻到了卤水的气味,而接下来的事情是架设枧管,修建灶房,只等盐卤从井口中喷薄而出了。
怀荣三把大儿子怀穆松叫到面前,吩咐他到江安去选购上等南竹,因为那里的南竹最适合用来做枧管,质韧而耐久。又把二儿子怀穆霞叫到面前,吩咐他去叙府采购麻绳和桐油,待南竹全部运回后堆放在工棚里备用。等这一切办妥,还得隆重地拜天地,敬盐神。那天,花盐街上人群拥挤,怀家在祠堂的外面空坝上举行开砍仪式,很多人都来看热闹。
四周围满了人,只见几个拭篾匠腰上扎着根白色的布带,一把锋利的砍刀插在背上,等鞭炮一响,工匠们便摸出砍刀迅速将南竹剖成两半,将中间的竹节打通,然后用公母榫重新合在一起,通过雕扎工艺用麻绳密密缠好,用油灰把缝隙填补上,再在外面刷上一层黄亮亮的桐油,一根结实的枧管才告成功。当然,好的工匠一刀下去齐齐地变了两半,卤水走在里面不会泄漏,而差的工匠则会把一根好好的竹筒砍坏,最后变成柴火。这也是检验工匠的时候,好的留下,月酬六吊,两天一顿肉,差的就只有当挑卤工,月酬三吊,三天一顿肉。
一口盐井需要成百上千根这样的枧管,架设也要穿过凹凸不平的崎岖山路,连绵数里,然后才能够把它接到熬房,如果是一口大井,每天要供几百口盐锅熬煎,那枧管的制作、逗接、安装就更是个浩大的工程。
开砍仪式一过,怀家的上上下下都感到忙碌的日子真正开始了。一口大井的诞生,意味着又需要大量的工匠了,雇工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怀家的管家就在花盐街上贴出了雇工启事,把八仙桌摆在了大门口,凡有技能者都会留用:掌柜三十吊,管账十五吊,帮账七吊,总灶二十吊,坐灶六吊,烧盐工四吊,挑卤工三吊,守盐仓工二吊,学徒一吊,杂工三百文……
当然,最忙的还是怀荣三,常常直到夜深,还在津津有味地查看《盐口簿》,他的心里早已如熬锅里的卤水,翻滚着层层热浪。
这天一早,怀荣三还睡意惺忪,就听见仆人来敲门,原来是盐场大使署的官吏要来参观咸草坡上的黑卤深井。
怀荣三来不及洗漱就迎了出去,陪盐场大人走了一遍。工地上热火朝天,连绵的枧架在山林中起起伏伏,而高高的井架已正在搭建,木匠在锯木,瓦匠在盖房,土匠在挑土,到处是井马上就要凿成的景象。看完井,盐场大人摸了摸山羊胡,双手作拱:“怀老爷,恭喜恭喜啊!桥盐胜雪名不虚传啊!”
这时怀荣三就对旁边的魏碧山说:“官老爷说得没错,这两天有船要去湖北,去那边瞧瞧行情。”
接待完盐场大人,怀荣三回到家中已过午时,他感到有些疲倦,想躺一会儿。当他靠在床头正要入睡时,就听见儿子怀穆春的声音,孩子正在窗外逗那只捡来的斑鸠,鸟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地扑腾,怀荣三突然就想起了王贵来,瞬间睡意全无。
几天后,魏碧山备好了船。临走前,怀荣三同他一起吃酒,这样的形式说不上是饯行,但也是两人之间多年来的习惯。喝酒的过程中,怀荣三谈起了盐井的未来,也谈起了眼下的忧虑,酒就在不经意间喝了不少。趁着酒兴,魏碧山突然想起打一套拳,他说好久都没有练过了,今天给怀老爷露两手。
魏碧山虽然也近六十,但眼不花耳不聋,看起来仍然是精气十足,同人试身手,那些年轻力壮的人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要是腿上扎上绑腿,腰上缠根布条,那是威风不减当年。这时,他把衣服一撂,就在大堂上摆开了架势,只见一阵眼花缭乱,让怀荣三又看到了当年武术高强的魏碧山。但一阵拳脚下来,魏碧山已是大汗淋漓,怀荣三把他的衣服递在他手里,说天已凉,赶紧穿上。话刚完,魏碧山突然有些感伤,便说不喝了,从湖北回来再喝。
第二天一早,魏碧山就上了船。
这次去湖北应该算是轻松,船是三帆三桅的大盐吊子,坐起来平敞舒服。船上准备了足够的酒肉蔬果,还有护卫用的枪支弹药,魏碧山只要高兴,就可以顺手在沿途中打江上飞的鸟,一路上并不寂寞,倒有些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