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淳熙三年冬至，我路过扬州。夜雪初停，青青的野麦一望无边。进城之后，又见到处一片萧条，寒水自然清碧，暮色渐渐笼来，戍楼中号角悲鸣。我的心情悲怆感伤，感慨今昔盛衰变化之速，因此自创这首词曲。千岩老人认为有《黍离》之悲。
扬州是淮左著名的都会，这里有风景清幽的竹西亭。我解下马鞍，稍微停止一下行程。昔日歌舞繁华的扬州，如今看到的只是野麦青青。自从金兵南侵退去，就连这废弃的城池和古老的树木，都讨厌提起战事和军兵。渐渐到了黄昏，凄清的号角吹响，空城中回荡着凄寒的声音。曾在这里观赏游冶的杜牧，假如今天重来此城，也会触目惊心。纵然那豆蔻词写得极工，青楼梦的词句再好，恐怕也难以表述沉痛的心情。二十四桥还在，波心中荡漾着冷月的光影，却一点儿也没有音声。可叹桥边艳丽的红色芍药，年年是为谁开花而献上一片艳红？
【评析】
金兵南侵以来，繁华的扬州屡遭兵燹，成为一座空城。淳熙三年，年轻词人初到扬州时触景生情，感伤时事，写下此词。上片以所见所闻的衰景哀音写名城之萧条，下片借杜牧描写扬州繁华的艳诗婉抒词人伤时感世之哀情。
上片前三句叙事，交代写作背景。早听说过扬州是名城，此次初来。“过春风”以下六句写乍到城中的印象，满目荒凉。“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八字，抒发对金兵南侵的深恶痛绝之情，概括力极强，想象丰富，令人惊心动魄。而且这种情绪是南宋初年朝野人们最普遍的思想情绪，是全社会集体无意识的共同感受，因此引起最广泛的共鸣，也使本词在当时流传甚广，取得很高社会认同的原因。“渐黄昏”三句由视觉转向听觉，把空城荒寒之景象描绘得有声有色，状物绘景本领实高。下片设想当年在扬州有过许多风流韵事的杜牧，假如所面对的是这样的情景，绝对写不出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艳情诗来，委婉地表现出对扬州遭到战争破坏的无限惋惜和感伤。全词结构严密，意脉清晰，从解鞍入城，黄昏听角到月夜问花，按时间顺序写来。从抒情看，先写所见，次写所闻，再写心中所思，逐层写来。从感情容量来看，如同一篇浓缩了的《芜城赋》。因其既表现出金兵入侵造成的灾难，又抒发了时人对战争恐惧与厌恶的心理，故为当时传诵，有深广的社会历史意义。
长亭怨慢
姜夔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注释】
长亭怨慢：词牌名。姜夔自度曲，双调九十七字。桓大司马：东晋大臣桓温，官至大司马。序中所曰六句出自庾信《枯树赋》，非桓温语。但桓温说过类似的话，庾信隐括而成。香絮：指柳絮。远浦：远处的水滨。高城句：唐欧阳詹《赠太原妓》：“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此处化用其意。韦郎：指唐诗人韦皋。据《云溪友议》载，韦皋与玉箫女相恋，分别时留玉指环，约定五至七年来聚，后八年未至，玉箫绝食而死。红萼：红花，此处为女子自指。并刀：并州（今山西太原）出产的剪刀，以锋利著称。
【译文】
我非常喜欢自己作曲，开始时随意写下长短句，然后再协调韵律，配以乐曲，所以前后片大多不同。桓温大司马曾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几句话我特别喜爱。
无情的春风渐渐吹尽枝头上的柳絮，家家户户的庭院，掩映在绿荫深处。远处的江岸迂回曲折，昏暮时，船帆零落，也不知都到哪里去？观看人们的离愁别恨，没有谁能比得上长亭边的柳树。柳树若是有情，它一定不会总是青青如此。天色渐渐昏暮，高高的城楼已隐约模糊，眼前只是纵横连绵的乱山无数。我像韦郎一样离你而去，但又怎能忘记，我把玉环留下送给你，你在分别时也一再吩咐。让我第一要早早归来，免得红花没人爱护做主。唉，即使有并州产的锋利的剪刀，也无法剪断我心头那千丝万缕的愁绪。
【评析】
姜夔年轻时在合肥曾有一段恋爱经历。此词是再到合肥，离别恋人之作。上片托物起兴，借长亭垂柳抒写离情别绪。下片追忆临别时恋人的殷切嘱托及自己被迫远别的无限幽怨。
姜夔记合肥情事多借柳抒怀，因合肥多柳，柳又谐音为留，且古人有临别赠柳之习惯。本词亦如此。上片先写合肥柳色浓郁、柳絮飘飞殆尽的暮春景色，渲染愁情的纷乱无绪。“谁得似长亭柳”几句化用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诗意，笔力峻健。陈廷焯评这几句曰：“白石诸词，惟此数语最沉痛迫烈。”（《白雨斋词话》）下片开头写船离恋人已远的景色。以下化用韦皋故事，写对恋人的一片深情。“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两句语意含蓄。多解为恋人临行时的嘱托，即女子的话。余以为也可理解为词人自己的心理活动，或两者兼有，既为女子所嘱也是词人之所思。全词音律谐婉，意境鲜明，情韵兼胜。
淡黄柳
姜夔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曲，以纾客怀。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
【注释】
淡黄柳：词牌名。姜夔自度曲，双调六十五字。纾：使宽舒。恻恻：通“侧侧”，轻寒貌。韩《寒食夜》诗：“小梅飘雪杏方红，侧侧轻寒剪剪风。”鹅黄：淡黄色。幼鹅毛色黄嫩。形容新柳之色。小桥宅：指恋人的住宅。小桥或用“大乔”、“小乔”之典，或情人之宅在小桥附近。郑文焯认为是“赤阑桥”之桥，与词意未合。怕梨花句：李贺《三月》诗：“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
【译文】
我居住在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街巷凄凉，与江左不同。只有大街两旁的柳树枝条轻轻飘拂，引人喜爱。因此创作此词，来抒发客子的情怀。
清晨拂晓，空荡荡的城中响起凄凉的画角。那声音传到种满垂柳的巷街。我独自骑在马上，只感到衣裳单薄，有阵阵寒气逼迫。看遍路旁垂柳的鹅黄色，都如同江南旧日的相识。正在凄楚寂寞，明天偏偏又是寒食节。我硬撑着带上一壶酒，来到小桥近处恋人的院舍。深怕梨花落尽而成秋色。燕子飞来，询问春光可在哪里，只有池塘中荡漾着的碧绿的水波。
【评析】
本词抒写羁旅行役之愁。在对暮春景色的依恋中，隐喻着词人的身世之感。上片描写城中凄凉萧条的景色，下片抒写韶光空逝的悲哀。
上片写清晨独自行走在垂杨巷西的凄凉感受，主要是以景传情。前两句写所闻，是听觉。中间一句写所感是肤觉，最后两句写所见，是视觉。仅五句词，作者便从听觉、肤觉、视觉三个层次写出合肥城的荒凉萧条以及自己的“岑寂”之感。过片处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笼下片。当此环境冷清，心情寂寞之时，又适逢约侣偕伴踏青春游的寒食节。所以词人才勉强带酒去“小桥宅”与恋人同乐。姜夔在合肥的相好是姐妹二人。他在《解连环》词中云：“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木。”“乔”字也作“桥”。故小桥宅定指恋人处所无疑。郑文焯说“小桥宅”即赤栏桥西作者客居之所，然而自己大清早携酒到自己的住宅，意实扞格。如果说是当年居所并与琵琶女姊妹发生恋情之处，尚可通。或许是琵琶女姊妹所居住过的地方。结拍三句虚写自己的心情及与恋人赏春时所见之景色。姜夔之词，在自伤中带有强烈的时代色彩。陈廷焯说：“南渡之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白雨斋词话》）此为知言。合肥本长江腹地之名城，南宋时却已成边境城市，满目疮痍。作者之伤感，即为此而发。与《扬州慢》（淮左名都）的黍离之悲有相似之处。
暗香
姜夔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注释】
暗香：词牌名。姜夔自度曲。与《疏影》同时创作。调名取自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又名红情。双调九十七字。辛亥：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诣：到达。石湖：在苏州西南，诗人范成大晚年居此，自号石湖居士。止既月：停留一个多月。征新声：征求新词调。何逊：南朝梁诗人，有《咏早梅》诗。竹外疏花：竹林外稀疏的梅花。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瑶席：华美丰盛的宴席。叹寄与路遥：感叹路程太远，音书不通。暗用陆凯寄范晔诗句“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之意。翠尊：翠绿色酒杯。红萼：指红梅。
【译文】
辛亥年冬天，我冒雪去拜访石湖居士。居住一个多月。居士给我纸张向我索要词作，并要求我创作新曲，于是我创作了这两首词曲。石湖居士吟赏不已，教乐工歌伎练习演唱，音调节律和谐婉转。于是将其命名为《暗香》《疏影》。
回忆起旧时的月色，曾多少次照耀我在梅边吹笛。那幽怨的笛声感染了美貌的你。你竟完全不顾夜间的寒气，踏着月光去攀折梅枝。如今我像何逊般渐渐老去，早已失却当年的风情，荒废了昔日的诗笔。只是惊叹那竹外的疏梅斜倚，清幽的香气慢慢荡入宴席。江南的冬夜是多么深寂，想要折梅寄给远方的友人，可惜路途也太遥远迷离，何况白茫茫夜雪初积。面对着翡翠杯我暗自饮泣，红梅也默默无语，我深情地把你追忆。我永远会深深牢记，当初和你携手赏梅。那千树万树盛开的红梅，照映着西湖的寒碧。如今梅花又被片片吹落，真不知我们几时能再度相遇？
【评析】
本篇和疏影是咏梅词中的精品。本篇在咏梅同时抒发了怀念故人的情怀。但“玉人”究竟是情人还是友人，或另有所指，则众说纷纭。本词之艺术魅力也正在于意象朦胧，虚幻空灵。
上片起笔从怀旧说起，在时间上宕开去。玉人折梅的境界甚美，美人和梅花交相辉映。从此句看，作者所怀者还是恋人。“何逊”二句为作者自谦之词，并含有无限今昔之慨。歇拍三句点出梅花的幽香，扣合题目。下片用驿寄梅花之典，传达相思之情。“长记”以下再折入对往事的回忆，并点出西湖，拓展空间，遥应开头的几句。“千树”二句描写千树红梅开放映入碧水中的景象，壮观绮丽，是写景名句。结尾两句叹梅已落尽，旧欢难寻，表现迷惘惆怅之情。以问句收，尤显深婉味永。全词意境优美，笔调空灵。超越时空，放得开收得拢。从梅之开写到梅之落，从石湖之梅写到西湖之梅。开阔纵横，笔力遒健。
疏影
姜夔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注释】
疏影：词牌名。姜夔自度曲。又名绿意，双调一百一十字。苔枝：枝有苔藓的梅枝。翠禽：翠色羽毛的小鸟。据《龙城录》载，隋代赵师雄在罗浮松林中遇一女子，同到酒店对饮，有一绿衣童子歌舞助兴，赵酒醉卧于林间。次日酒醒起视，身在大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欢鸣。才悟出女子乃梅花所化，绿衣童子即树上之翠鸟也。无言句：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昭君：王昭君，名王嫱。西汉元帝时远嫁匈奴和亲。佩环：即环佩，玉饰。此处代指王昭君。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深宫旧事：《太平御览》：“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蛾绿：指女子的眉毛。金屋：据《汉武故事》载，武帝小时对姑母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玉龙哀曲：玉笛吹奏的《梅花落》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