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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如线(1)

在春天,如线的还有细雨,在老房子顶上,无声的,是斜的细线。或者在屋檐下滴的水,也是线,连上屋顶上的线,便是扯天扯地了。可是闭了眼,在心上伸手捞起的一把,还是那绣花丝线一样的柳条,雨侧身退到柳的后面去,它到底还是背景,是底子,柳线才是主角。春天如果有自己的姓氏,他首先应该是姓“柳”的。

春如线

柳在唐人的诗句里多半是“如烟”的,烟都是浩茫的一片吧,视觉上应该是远观才有这样的效果。可见唐人赏柳大多是喜欢登了楼,登了城墙,或者隔了浩荡的江水。哪怕淡一点,淡如烟,要的是一种量上的层累所带来的壮阔之气象,有点像张某人的电影。

我想,柳在文人的视觉里近了,真切见形了,大约在明后吧。在明人的笔下,它是“线”了,那是一种小庭小院的小格局的美,值得玩味。虽然唐人也有写“柳线”的句子,但实在寥寥,不及明人那样堂皇地端上来。《牡丹亭》里,一处的句子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另一处更直白了:“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我就想,那一句“摇漾春如线”里,如线的更多是指柳吧。明人笔下的柳,小情小调,却另有一番风姿了。

我喜欢这“春如线”三个字,春色形象可感,是物质的,不抽象。一切细袅袅的,有新生之趣。

线是悠长,舒缓,绵软,兜兜转转,随心随意。人在如线春光里迈步子,那步子是慢的,心是软的,周身是浸出了几分仙气的,于是那日子过得再也不慌张和潦草。南门的护城河边也有六七棵老柳,雨水惊蛰之间,但见那柳条被敷上了一层薄薄的绿意,在微风里,对着盈盈的湖水,闲闲地摇着摆着,仿佛试穿新衣,要绾的要结的细带子是麻烦的多。那模样,竟也有了几分杜丽娘的“云髻罗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挽一把柳条在掌心,便又要惊叹起来,那分明真的是线啊,极细极软,枝底下在牵着捏着,枝梢子在抽!才发的柳叶像一朵细瓣的素色的花,被串在一根根赭绿色的软而凉的线上,谁在半空里穿针引线啊,沾了春阳,沾了飞雨,这样闲淡地绣着罗绮春色?于是想起从前的关于柳的比喻,词语一头钻进“裙子”“袖子”里,以为那才担得起柳的美,其实多么矫情而茫远,“线”才是最切近的。

在春天,如线的还有细雨,在老房子顶上,无声的,是斜的细线。或者在屋檐下滴的水,也是线,连上屋顶上的线,便是扯天扯地了。可是闭了眼,在心上伸手捞起的一把,还是那绣花丝线一样的柳条,雨侧身退到柳的后面去,它到底还是背景,是底子,柳线才是主角。春天如果有自己的姓氏,他首先应该是姓“柳”的。

九九歌里早就有:“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如果说,这几句九九歌正勾染出一幅春色渐浓的图画,那我相信,那一位宇宙的丹青手提了笔,沾了墨,画的第一笔定然是线条。可不是?柳在软风里勾了千万条的线,然后是冰融河开,褐色的鸭子在水上扑腾,呼应着天空中的雁来,在水墨画里,这都是“点”了。至于遍地耕牛,在斜风细雨里,怕是要调墨来着染的吧。人勤春早,正是从柳始。

画家吴冠中有幅作品叫《春如线》,这幅画里,看不见春天里某一个具体的物象,没有欲燃的一坡桃花,没有斜着翅膀半撑的黑布伞一样的燕子……有的只是点、线、面的交织、构成、组合,很是耐人寻味。那些纷繁曲折的线条里,又以绿色线条居多,叫人想起的还是那河畔浪漫撩人的垂柳!长长短短,随风飘扬,偶尔纠缠,随即散开,除了垂柳,谁还敢大着胆子来将它指认作是自己?画家眼里的春天,也是如线的。

由此回溯,柳在中国人的水墨画里,大多是以线条的形象立在宣纸上的。中国人的春天,到了极处,便是桃红柳绿,桃红是点,是面,柳绿是线。这线到了画家笔下,又深远蕴藉起来。但到底还是“线”。

春如线啊!

五月,五月

五月,是一个清明的季节。大地清明,人心清明。

红的桃花,粉的杏花,金灿灿的迎春花,都从枝头上悄然退下。一夜的雨,一朝的风,搭一个软梯子,一瓣一瓣地接她们回归尘土,回归流水。五月,是初夏,花事已了,叶在枝头上潜滋暗长,很静。于春,它像一个人,从繁华的高处转身下来,丢了纷扰,安身于低处,懂得内敛,懂得换个方式抵达。于夏,它像一页白稿纸,动笔了,尚在第一行,但结构和主题已成竹于胸。

窗外,香樟开花,一粒粒淡黄的花朵儿撒在枝叶的面上,香气缠进风的骨头里。花不起眼,香味惊人。像某类人,才情出众,是不屑于修饰外表的。院墙上的金银花也来了消息,一根根蔓上,举着小棒槌样的细蕾,淡白的,浅绿的。当年出嫁,娘家的陪嫁里也有一根棒槌的。敲一敲,花儿打开了生命,我打开了生活,殊途同归。

枇杷在枝头是青的,也还没起毛,成熟还有个把月,此刻是攒了劲地长,心无旁骛。六月桃小小的,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藏在枝叶底下,还不知道用心思招人。我的孩子和他的伙伴站在楼下的葡萄架下,对着架上的一串串小葡萄,指指点点,看样子有点馋。站在楼上看,结了伴的这一群小子,我当他们也是一串葡萄,圆乎乎的脑袋瓜儿,到哪都是三五七八一阵儿。哪用得着盼,只要有耐心,一眨眼,就大了。叶绿的时候,子小;子成的时候,叶老。结构跌宕,主题永恒。

马兰头已经吃过了,芦笋也已经高过了额头,需要仰视了,餐桌上,野味渐少。田野上,小麦已抽穗,油菜已结角,但还是青的,一场农事还在铺垫,还在造势。这个时候,婆婆是闲的,她会去街上捉几只小鸡小鸭回家伺候。天不冷了,气温没有大幅的波动,小东西们长得快。只是,赶上星期天,她的小孙子们常常去抢她的这些宝贝当鸟来玩。弄得她常常站在胖乎乎的孙子和胖乎乎的小鸡之间,左右为难,不知道疼谁好。小鸡唧唧地叫,她求孙子放了;孙子哭了,她又笨拙地去抓小鸡。

去年冬天,跑来一只野猫,夜夜在楼底下叫春,婴啼一般,爱情是痛苦的吧。今晨,四只小猫刚出生,花白,蜷在一起。五月,阳光好,野猫也做了妈妈。好善的楼下伯伯将四只孩子安顿在一个纸盒里,遇人就招呼说,谁家剩了好吃的,要送过去,小猫等猫妈妈的奶水呢。几个年轻的妈妈在一起商量,说千万不能让几个小子知道了,怕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小猫,抱了到处跑,结果弄疼了那四只孩子。哪里瞒得住呢?

目光指向低处的爱和关怀,是纯净的,无杂质的。

上午,坐窗台边,穿碎花的薄裙子。弃了冬装,又弃了春装,很轻松。风穿过香樟的叶,从发丝和肌肤之间经过,不冷也不凉。修了多少时日,也有了此刻的恬淡不烈,我说的是风。曾经,这风,盛夏的时候是热的,隆冬的时候是寒的;但是现在,是收了棱角锋芒的。

得闲的时候,也偶尔去庙里,不分初一和十五,不挑日子。烧香,拜佛,石阶上坐坐,听禅音。不为所求,只是护持内心的宁静。五月,我的生活和植物一样素淡,和天空一样清明,在万物的低处,抵达繁盛的夏。

立 秋

“立秋”两个字,端在那,有坐地一声叹之感,是中年的叹。一个春夏里寒暑奔往,终于换得一朝的子实初成,而岁月还未尽老去。

是呵,也就是中年才起了个头儿,时光还青葱得能滴下一点绿的稠的汁。

黄昏散步,在环镇路中间的绿化带里,竟看见零星的几棵芝麻。挺直挺直的杆,杆底下有结了快成熟的夹,杆顶端还举着淡白的小花,像旧时的鼎,暗藏乾坤。挺像中年人,奔赴在成熟的路上,已经有了一点成就,但还不敢懈怠。晚风里,那绿叶疏朗的姿势,全弃了少时人前的慌乱和心虚,它就那样坦然笃定地在杜鹃包围的空隙里立定,生长。

晚行的路上,偶能遇见萤火虫,常常惊喜。于是儿时的故事陡地从口里翻出来,甚至连那旧时月光也仿佛一道儿给带出来,洒了一地:在池塘边,举着蒲草扇,随堂哥堂姐扑追萤火虫,踩蛋青似的月光,扇底能闻见稻禾的香。唐人杜牧有诗《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诗句寂寞中透着脂粉味,同样的萤火虫,少了些平民的亲切和泥土的香。人近中年,爱的是草丛里流窜的萤火虫,仿佛这样的热爱,更能接近一些事物的源头或内核。

楼下人院子前的夜来香在暮色里开得正盛。那夏日黄昏里,玫红的朵儿常在枝叶里,像藏在袖子里的红喇叭,怯怯地吹出了一点声响,转瞬又淹没在周遭的浩瀚的绿里,总难成为主角。也是,那时,又要长叶又要开花,两头忙得顾不上,像课桌间的那些情事,青涩,遮遮掩掩。也许,每朵花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吧,如今,是所有的精力都拿来开放了,赶着秋后太阳还残余一点热情的当儿。我喜欢它们现在这样,煽情地把玫红的花儿朵朵开在叶面上,有珠光宝气的奢华之美。这样的花和叶,各得半分天下,甚至那叶,已经俯身在做花的陪衬了。这样花前流连,像走进江南的绸缎店,在雨天,天光幽暗,独眼前繁花鲜艳。也有许多的夜来香,早已经花落子成,在暗绿的叶根下,包着黑珍珠一般模样的种子。这是一朵花在自己的枝上留下的一颗舍利,那朵花的魂至此也就沉寂了罢。

但更多的植物,在这个时节,有了叫人仰视的高度。

路过乡间的农家,总忍不住拿眼搜枣树、柿树的影子,它们要是红了,季节就算是在大锅里熬出了秋的声色味。抬头看枣,小铃铛似的,在细碎的叶子里窜来窜去,有几分天真。忍不住举手拿食指碰它,沉甸甸,感觉又像攥紧了的拳头,憋着一股劲。那态势,极有立场,外人轻易碰不得。柿也在枝上,已经丰硕圆满,看见它,齿间也忍不住地,先自生出了甜。想起春天,柿的花极小极淡,家底清贫的模样。但是在浓密的叶里忍尽了半辈子的苦涩和暗淡,终于快能看见自己在高枝上的那浓艳。总会修成正果罢,那时,枝叶落光,黑的嶙峋的枝上,缀着大红的柿子,像灯笼点燃,良宵在即,生命至此有了苦尽后的华美,当初那青涩的果在时光里流转,终得扬眉。

《诗经》里说“七月食瓜”,丝瓜这时在餐桌上是极为家常了。大院前的水泥路旁,有长得巍峨的塔松,丝瓜的藤经过一夏骄阳里的攀登,终于到达松顶。长长的丝瓜有几分志得意满,挂满塔松的周身,蟒袍玉带一般。还有几十朵丝瓜的花在高高的顶上开得也盛,像一轮又一轮的太阳在上面转,秋空显得格外亮堂。过了才一个星期的样子,人从树下过,看见丝瓜的藤半空里落下来,绿的叶落了碎了,甚是不堪。不过是多结了些丝瓜,又把那果实高高地挂在松顶上,当家的妇人们勾不着,便动用了锄头来勾,竹竿来砍。果实这东西,其实还是命运未卜得很,挂得高了,难免要遭些明里暗里的棍棒。于是想到枣,想到柿,那些农家的门前,在秋后,大约也都靠着一根竹竿了吧。

嗅着丝瓜叶的香,人从一地乱藤碎叶间经过,忍不住,丢一句中年的叹。抬头看天边,一弯镰刀月从江堤那边升起,秋后晚凉,适宜散步,慢慢把内心走得像月亮一样清明。

棉布时光

是春宵。通俗说,是一个春天的夜晚。

熄灯前,我看见墙上的钟快指向十点,那么,现在,应该是零点左右了,夜像只蚂蚁,爬到了高高的竹竿上。在江北,在小镇的偏西一隅,这里,这个时候,是静的。静寂中,我触摸到此刻我的时光,是一方淡白的棉布。

窗外的遮阳棚雨布在风里,有一点声响,随着风过风息,断断续续。像我在灯下翻书,翻一页停一页,偶尔心不在焉,多半浅迷深醉,小半夜的时光在纸上度过,不喧哗,不招眼。也有蛙鸣声传来,自院墙根下的那一带草丛里,自远处的田野水塘边,“呱呱——呱呱——”拨浪鼓一样地敲,远远近近,有错落之美。那声音沾着泥土的潮气,沾着草木庄稼的清气,将心也濡湿得潮软了。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狗叫,那叫声应该是凶悍的,可是经过春天的夜气稀释,淡了,传到耳朵里,隐约朦胧,旧事隔年一样。

我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夜这样,听风声,听蛙鸣,听村野的犬吠之声……我在这些声音里,惊喜地看见自己,像一粒复苏的种子。

后窗外,还能看见摇曳的树影,是一棵广玉兰。还未开花,没有香气,只有椭圆的叶子在枝头上疏离或重叠。也看见一点光色了,是远处建筑工地上的灯,灯光漫过来,在广玉兰的几片叶子上覆了一层淡淡的麦秸秆样的黄色。偶尔,树枝轻摇,那麦秸黄的光色就有了毛茸茸的质感、毛绒绒的暖,于是分外觉得夜色安稳。透过树影,还能看见对面新盖的楼房,以及楼顶上灌满蓝黑墨水的夜的天空,映得心上也是一片蓝汪汪的宁静。这样的夜晚,思绪像荸荠田里一只白色的飞蛾,有翅,低低地飞,不妖娆。

我想起年少时写下的忧伤的诗句:我的心,不是水中的那一块棉布/再怎样揉搓,总无折痕/请你看我/那风霜中摇曳的/一支秋荷。那时候,我的心不是棉布,时光也不是。它们是丝绸,是玻璃纸,冷艳华美,玲珑剔透,但,易皱,易折。爱着不该爱的人,还没懂得放手;站在青春的断崖上,找不到能平稳抵达未来的路……岁月是隆重的,但内心潦倒而落魄,空落落寻不着寄托的根。

……

窗外,遮阳棚上有了滴答声,油菜籽那么小那么碎的声音,是下雨了,春雨。

雨声里,我偎在枕上,恬静如一张古画。今夜,我不茫然若失,不千里怀人,虽然春从窗外将要走过,走远,但我不伤春。近在耳畔的,有孩子的梦呓,有爱人的呼噜,这声音,棉布一样地暖而软,紧紧地贴在我的听觉里,让我觉得,我和尘世,和生活,这样地贴近。在不远的镇上那一栋二层楼上,有我的父母。我能想象,这一刻,他们,大约刚看完地方台的地方戏,关了电视机,已经睡下。我的电脑桌上,还有几本书,总是看不完,我的时间被它们缠得蓬勃而丰盈。

此刻,我知道,我是个并不缺少什么的人。年少时,只知道,一路奔波朝远方看,总是为未见的风景而遗憾,而耿耿于怀。现在,我不羡慕灯红酒绿,不惦记隔岸风景,我一路走走停停,留意近处的每一处微小动人的细节,听天籁之音,看灯光树影,相伴至爱家人……

是的,这时光,它是一块并不太新的棉布,不浮华,不眩目,洗得泛了白,泛着最本真的色彩。这是棉布时光,适合把一颗心放进去,以及余生。从此妥帖,尘世安稳。

秋后记

柿子红时,人在病中。待出得院来,受得起那薄凉,欲尝那一口甜时,秋已经踩过枝头,在烟尘里远了。只剩下微颤的枝,在半空里画着影儿,像孤帆远逝后微漾的余波。想那柿红的时节,似青砖灰瓦的旧式宅邸里,灯烛高悬,被翻红浪,来吹灯的人却久久不至,时光辜负得何其奢侈。

好在,几上的荷叶盘里已盛上了小山高的小金桔,一样的圆满,一样的橙红。错过一茬,赶上一茬,心下稍自得。赶上假日,早上起来迟,早餐和午餐叠在一起吃,经霜的白菜,分外地甜,叫人贪碗。远远近近,是起伏的鞭炮声,喜事多起来。早上上班,常常是,办公桌上躺着年轻同事送的红艳艳的一袋喜糖。大红的色调从枝头调到人间烟火尘事里来了。吃糖的时候,三两个同事便絮着,哪一个老姑娘嫁了,哪一个小媳妇肚子见动静了。时光像一片无风的水面,没多少大起落的摄魂景致,只是无惊无险地渡着,只求能坦然完成一分对岁月的交代,便已经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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