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意,林西三日后把我送到了瑶城。放我下车之际,他目看着我说,“不错,这里是个清净修身之地。”我环看四周,牛马独立棚中,鸡鸭叫唤院中。远处更是光秃秃,白皑皑。要不是前日下了一场雪,这万里无尽的田野定是一眼望穿秋水。
我故对他笑道,“你当我出家啊,别忘记,我可是来工作的!”我晃着手中学校的通知书,自是得意。林西显露出一张怪脸,“你就死扛吧,看你还能把这里变成天堂。”我耸耸肩,双手合十道,“不可说,不可说。”说着,见周围有几个人围了上来,我急忙道,“你快走吧,不然就走不了了。”
这里是穷山僻壤,村人久居这里,很少出门见世面,所以只要有车辆路人经过,他们便兴奋不已。总要围在一起,瞧上问上几语。如今林西这豪华轿车往村口一停,自是招来村人的觊望。我不忍心他如我上次般仓皇而逃,于是便催了他快点离开。林西莫名地瞪着我,有些不敢相信,旋即,看着越来越多的村人,便放下我的行李道,“等我处理完事情,再来看你。”
看着外公帮我收拾床铺,我于心不忍的拦阻。他可是年过八十的老人了,虽身子骨硬朗,但年龄是摆在那里的。外公推开我的手,“乡下不比城里,你自是住惯了高楼暖房的,又是女孩子,可是经不起冻得。”我一边同他铺着厚厚的褥子,一边矫嗔道,“您是小瞧我了,怕我吃苦不成?”
外公低叹一口气,“真不知汉康怎么想的,竟同意你来,就算着急,也不必急着冬日里来,等开了春,田里有了庄家,也是不晚啊。”我心一缩,一直忙于收拾,竟忘了告诉他陆汉康去世的消息。正欲提及,转念便咽了回去。他惦念自己的女婿比惦念自己的女儿都殷情,如今告诉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是涂增悲伤。
外公把我的褥子踮起两盏高才安心自己睡去。我睡在暖和的炕铺上,心中正想着他老人家的贴心,便迷迷糊糊起来。只是不过睡了一小会儿,便又醒来,醒来又昏睡过去,几醒几睡,早晨头就昏昏沉沉起来。勉强起身,我无力的揉着干燥的胸口,“枫,帮我倒杯水,好干!”干咳几声,听不见声音,一缕阳光透入,才反应过来。我们已是相隔千里,他在山那头,而我在山这头。想着想着,心口便不由得的憋闷,打开窗户,冷风渗入,一颗颗泪珠再也抑制不住……
“小菲,醒了吗?”外公在外呼唤道,我急忙擦掉眼泪,开了门,见他端着装满热气的水盆,“快洗洗吧,今儿第一天去学校,可不能迟到。”我说好,盯着他慈祥的目光,“外公,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外公皱眉道,“你看我一个孤寡老人不寂寞吗?如今你能来,我是求神都求不到的。”随后,他帮我准备好了早点,又告诫我小心学校里的几个调皮鬼,我出门时,他突地叫住我,然后又把话咽了回去。我微微一笑道,“爸妈身体都很好,您放心吧。”村里交通信息不便,我自是明白他心中的牵挂。
校长见了我,又是激动,又是语重心长,“听说你是名牌大学出来的优秀生,年轻,还有多年的教学经验,卢校长打电话给咱时,咱还有些不相信呢,你瞧瞧咱们这里,尽是本地老师,学历谈不上,资质更是不要提。你不仅要带小的,还得帮帮咱学校里的老师啊?”我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胡乱的点头哈笑。心中倒是抱怨起老卢,想不到平常一本正经地老家伙也说起夸张虚浮的话来了。哎,人呐。
我还没回话,校长便支支吾吾道,“听说你本是要去那些个大地方读书的?”我抿唇道,“本来是,不过我喜欢上这里了,所以呢,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离开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校长笑咪咪,连说谢谢。
教师虽简陋,但学生们的活泼好学无忧无虑居然让我心神平静,少了痛气。其实贫穷并不代表一无所有。膏粱文绣,三千珠履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喜欢这里平淡真实的感觉。倚在门框看着孩子们的戏耍打闹,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心也止不住沸腾起来。一个小丫头见我孤单,便扯住我的手,“陆老师,同我们一起玩打沙包。”我急忙推却,“许久不玩,老师都忘记了。”
“您吃过的米比我们吃过的盐都多,咋会忘了,老师分明是不想同我们玩?”这丫头翘着嘴,将我一军,我只好无奈的被她抓上场。对面几个丫头见我躲闪不及,在操场上东奔西跑,于是嘻嘻哈哈地取笑我。我瞠目故作生气道,“你们可要小心了,我是会公报私仇的。”谁知,几个丫头相视一看,又是一通哄然笑声。
“她说的可是事实喔。”身后,一句俏皮的声音响起。转身,意外皆诧异,“江露!”
坐在浴盆中,江露又是泼水,又是吐气,我实是佩服她的调皮劲头。“呼……想不到这穷山僻壤居然有这么好的水,还有这么大的木桶,简直是人间天堂啊。”江露从水里探出头,叹道。我无奈摇头。江露收敛起笑脸,五官皱着问我,“你离开我哥,是因为我和唐伟的事儿吗?”“一部分吧。”我说,旋即想到我还未曾向她道歉,刚要出口,又觉得虚伪。事实已成,我一句对不起怎能换得时光倒流,怎能抹去她所受的伤害。
“你不必愧疚,陆伟他其实……其实当时没有伤害我,我醉了,然而就……就那样了。”江露低垂下目光,旋即又突地抬起,“不是强暴,真的!”我怔住,想起自己多年前黑屋的那晚,我同样没有怪过章翼。可那个人却一直耿耿于怀,不自禁,我转动右手上的戒指,他还在恨我吗?
“你真的决定要和我哥离婚吗?”江露问。“不知道,说不定是他要和我离婚呢?”我靠在浴盆的边缘上闭着眼。“哥说的不错,如果有个孩子就好了。那天如果我不追你,你也不会失去做母亲的权力……”她从水中滑到我身边,揉着我的双肩,替代了那句安慰。
我拿下她的手,慰藉一笑,“给你讲个狼爱上羊的故事?”她点点头。我喃喃着,“狼追着一只小羊跑了许久,但就是不吃它。小羊很好奇,因为狼总站在它身后看它疲惫的样子,然后再等它休息够了,便又来追它。一追一逃,一等一累,久而久之,羊便习惯了狼的行为。索性对狼放松了戒备,卸去了对它的害怕。于是,当狼站在一边看它的时候,它便和其它同伴寻食取乐,丝毫不顾及狼。可是,不久之后,羊就发现它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它察觉到是狼所为,便对狼恐惧不已。小羊为了不连累同伴,便选择独自流浪,狼仍不懈地跟在身后。它们总是回头相视,却从不交谈。直到有天,小羊碰到了狼的同类,狼为了保护小羊咬死了自己的同类。小羊感激不尽,但同时也对狼充满畏惧。终于,羊无法忍耐这种矛盾的关系,便对狼说,你吃了我吧,这样我还能在你心中。”
“后来呢?狼吃了羊了吗?”江露见我停顿下来,便追问我。我摇头道,“不知道。”“是该不知道,这样的爱,的确太苦太累。”江露叹道。旋即靠在一边闭着双眸喃喃道,“狼真的会爱上羊吗?”我想了想,旋即觉得眼中苦涩难当,闭了眼,摸着胸口他留下的痕迹和庇护坠子,唇角溢出几个字,“也许……狼也未曾预料到……”
和江露相依为伴的日子还算是惬意自在,只是不过离开清城三月而已,身体便有点力不从心了。心中的害怕还未散尽,林西便来了。“你不肯看医生,我只好请医生来。”他掳起我的胳膊放在大夫面前。我歪头对江露笑道,“这就是有个蓝颜知己的悲哀,骂不得,也打不得。”林西瞪了我一眼,便嘱咐医生好好帮我检查。林西请来的是位老中医,他仔细号过脉后,又问我平日吃些什么药,胃口睡觉可好,心口可有疼痛,胸口可有憋闷。我知自己不能否认,便囫囵回答了一番。他皱眉想了许久,摇头又点头对林西道,“我给她开几幅药,舒缓一下她的血气。”林西不解道,“严重吗?”那大夫看了我一眼道,“阳性亏欠,阴气衰竭,心思沉重,久结于胸,恐难根除,只吃我几幅试试吧。”我心中一笑,我囫囵他,他便也来糊弄我。这倒是好,不必担心了。
林西不肯罢休,强硬要我回京卫修养身体。我拉出江露做挡箭牌,“如今她在这里,你还替我忧愁什么。”林西知我是个倔脾气,决定了便不肯再改。于是也不在多说富余话。
一日下课,我收拾着桌上的讲本,一个小丫头站在我面前不肯走。“于小青,你有问题要问?”我问道。她盯着我的手指,“好漂亮。”我低头摸着手指上的指环,“这是老师的爱人送的,你喜欢吗?”“嗯。”她瞪大眼睛点头。
我笑道,“这是老师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能送人。改天老师送你别的好吗?”她点点头,似乎不敢置信道,“刚才窗外有个叔叔也戴着这个,同老师的……老师……”
她未说完,我已跑出教室,寻看着周围。没人!我发了疯似的跑出操场,穿过田野。呼哧!呼哧!耳边尽是刺脸的寒风,咯吱!咯吱!脚下尽是入骨的冰冷,我顾不得胸口传来的扑通声,只想拼命的跑,直飞到村口。没车!没人!什么也没有!脑中却是清晰的幻影,模糊的记忆。无力的瘫坐在雪地上,拥抱着那个幻影,分不清是真是假,只觉得他就在眼前,紧紧的拥着我……
“真……”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猛然回头,泪眼朦胧,“枫……”
江源瞧着整间屋子,脸色沉重。江露从他身后跳出,调皮地搂住他。江源愕然一笑,“你竟在这里?”江露翘首道,“二嫂能在这里,我怎不能。”
“你知她是你二嫂,为何不劝她回去?”江源揪着她的笑脸。江露撇撇嘴,拉了把椅子坐下道,“二嫂说了,此事只关风与月,不干情。”我对她无奈一笑,问江源,“可有陆伟的消息?”他摇头,问我,“住在这里可习惯?缺什么尽告诉我?”我说差不多都准备了。
“昨天林西还送来一堆呢?”我指着墙角的堆放物说。旋即,他又问了几句关心的话语,便踌躇起来。我便说,“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方玲身子不方便,你不应该再跑进跑出的。”想想,方玲已有六月的身孕,不自禁便担心起他对她的怀疑。“她在我那里,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受一点点委屈的。”江源笃定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问。“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他躲开我的目光,旋即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落寞下眼神,望向窗外的风景,喃喃道,“快了。”
日子的确奔驰的很快,可我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并不乐观。今日起来,胸口越发的比往常憋闷。江露见我脸色差,便不准我去学校。我只好应了。无聊之际,坐在窗前发愣了许久,竟觉得脑子也模糊起来,莫不是……心中越想越害怕,刚要起身,谁知尽是眼前一黑……
浮浮沉沉,恍恍惚惚,跌跌宕宕,猛然睁眼时,已不知是几年几月。只见江露和林西眼睁睁地看着我。“怎么把我送这儿了?”我急忙想起身,岂不知浑身尽使不出半点力气。林西按住我的身体,眼中是奇怪的异样,喝出声,“你给我躺着!”我从没见他如此过,也不敢惹他,只轻轻的问,“我晕了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林西道,“没多久。”江露抿唇纠结,见我看她,便急着把身子转过去,掩藏起眼泪。我淡漠一笑,“瞧你们,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坦然决定离开他,想装潇洒还是怕他看到你这幅样子?”林西对我咬牙切齿的讽刺。我笑道,“我怕他见到,就不怕你们见到吗?别把我说的那么高尚,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过完剩余的时间……”“住口!”林西突地呵斥我,双手握紧我横躺的双臂,“我们还年轻,还有大把日子要过。大夫也不是没查清病因吗?陆菲,你究竟害怕什么?心中到底在计算什么?”
我看着他,道,“可以放开我吗?”他才发觉到双手已嵌入我的胳膊中,急忙松了手。我叫他扶我坐起,便请求道,“可以帮我保密吗?不管是江源还是杨毅,我不想太多人担忧。”林西和江露互看了一眼,见我不容拒绝的眼神,便默许了。只是林西坚决要我住院,江露执意要留下照顾我。
春风宜人时机,柳树便急着发了芽,医院的消毒味气总令我心底发寒,胃里翻搅。索性,每天一早我都会让江露扶着我溜达在外头。看着一个个白色身影,一个个穿着同样病服的人们,心中由一月前的不适早已变得麻木。一股凉风吹过,我便咳嗽起来。
江露急道,“回吧,这天气忽冷忽热的,教人难琢磨。”我拍拍她的手,无妨。心中不禁叹息自己的身体竟可堪比温室里的花朵。如果他此刻见我这般颓瘦,是否拾起一件衣物,为我披上。想着,胸口便传来疼痛,生怕江露看出端倪,急忙摸了摸眼角,尽无痕。不嗟叹,原来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许是我这般光景。
不知在靠椅睡了多久,只知江露叫我时,已是黄昏余光。我见林西盛了粥,随意喝了两口,便再无胃口。林西叹口气,问我明天想吃什么。我顿了顿,竟想起他那日在香格里拉花高价为我做的土豆丝,不自禁脸上浮出笑容。回思抬眼看向此处憋闷屋子,便求林西,“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
林西皱眉仔细地看了看我,又转眸用眼神问江露,见她并无异议,便爽快的答应。
严东端着热茶进来时,我还在一笔一字地写着札记。“快结束了吗?”她柔声问我。我点点头,合上笔记,伸展开了身体,舒了口气。严东问我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还未来得及回答,林西便推门而入,脸上神采飞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