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积雪有人打扫,山中浮雪却静待黎明。看完烟花的定香和小狐狸回到伽蓝山脚时,岁钟已经敲响。
小狐狸头戴狐狸面具,手上提着画了狐狸图案的灯笼,踩着卧雪的山阶在他前方蹦蹦跳跳。那些东西都是她在街市上买的,说是上面有她,要拿回山洞当纪念品。
寂静的山雪被风吹起,如妩媚女子的手轻轻拂上灰色的禅衣,有些顽皮的雪花逗逗转转躲进禅袖里,又或趁山风撩起笠帽面纱时吻上他的脸。
山雪入禅衣,无语自有情。
踩着伽蓝岁钟的余音,他慢慢走在后面,还要留意小狐狸脚滑时扶她一把。
他们走的是偏道,快到伽蓝西侧山门时,她停下步子,却不转身,只道:“定香,我们一起守岁,守完岁你再回去好不好?明年……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他绕到她前面,将灯笼挂在树枝上,取下笠帽问道:“你马上就要闭关修炼?”
小狐狸点头。
他又问:“你闭关修炼之后,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小狐狸又点头。点了半天,突道:“定香,你是不是喜欢我这张脸的主人?”
他不答而反问:“那你知道这张脸的主人是谁吗?”
“当然知道。”小狐狸似乎一下子忘了刚才的伤感,神气十足地翘起骄傲的尾巴,“她叫司空乱斩,是七破窟的须弥窟主,就住在江岸对面的山里。我还去过呢!”说到这儿,小狐狸撇嘴,“可是她家守得好严,我上次受伤就是在她家院子外面被夹的。”
“那你以后要注意少去惹她。不然,她会把你做成狐狸披风。”他的视线向江水另一头的山峰望去,嘴角拂过淡淡笑意。蓦地,腰间一紧,他诧异垂眸,可笑的狐狸面映在一点烛火的眼底。
“定香……”喃喃的低语从他怀中飘出,“为什么我没有早点遇到你呢?如果早点遇到那有多好,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如果闭关出来看不到你,那谁来讲故事给我听……”
他倒没有推开她,只笑着说:“等你闭关出来,应该不用再听故事了。”在他眼里,她一直是只小狐狸,纵然此刻她以女子形态熨帖在怀里,他亦秉志坦荡,心无杂念。
“你会一直在伽蓝里等我吗?”
“我会一直守护伽蓝。”他并不承诺什么。
“守一辈子?”
“是。”
她闷闷地吸了吸鼻子,头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像不愿开父母的孩子。倒是那张狐狸面推到头顶,正咧嘴向他笑。感到山风渐大,寒凉入骨,他伸手拍拍她的头,“小狐狸,岁钟已经响完了。”
她抬起头,眼角凝着酸酸水汽,“要是我以后找到你,你认不出我怎么办?”
“……”他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找不找得到,认不认得出,并不重要吧。
“对了!”她跳起来,“我还是用这张脸好不好?这样你一定能认出我。”
狐狸面因为她突然的跳跃撞上他的下巴,他仰了仰头,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徐徐从嘴中吐出,问:“你喜欢这张脸?”
“喜欢。”她又摸又捂,似乎对自己的脸很满意。
“好,如果你以后能找到我,还是……用这张脸……”他的话似乎没说完,但他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就这么悬在半空若即若离,依稀夹着惆怅。
他没有把小狐狸的话当真,可是真要假设那遥远到根本不可能的相遇,他希望……
他的希望是……
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会比较开心吧……
小狐狸突然凑过来,伸出红润的小舌在他唇上舔了一下。他脑中一炸,凝眸怒喝:“胡闹。”
“我只是想记住你的味道……”小狐狸咬着下唇,脚尖在雪阶上画圈圈,双手紧紧捏着他的袖子,怯怯的,却坚决不放开。
他吸气再吸气,才要说刚才的举止有失仪态,上方山石后突然传出一道轻嗤。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道上却不茨于一道旱雷。
灯笼在树枝上晃了晃,不堪霜风的寒冷。
一人慢慢从石阶后绕出来。这人走得极慢,每下一阶总要盯着青石台瞧个仔细,就怕雪滑。距离定香十多个台阶的时候,黑色的靴子停下。
铁蓝的莲雾锦上,银线绣绘,朵朵雾莲盘缠,腰间同色扣带,胸口是锁子纹盘扣,约领高束……不用再向上看,他知道这人是谁。
俊美邪肆,财大气粗,明明眼似净彩青莲,却又在凝眸浅顾时邪气四溢。江湖上有人敬他,有人畏他,也有人唏嘘不能见他一面而深感遗憾——七破窟尊主,“南堂郁金”玄十三。
小狐狸飞快躲到他身后。
玄十三高高睥睨,双唇微微一动,似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他身后,点亮的灯笼渐渐增多,蜿蜒伸展,一丛一簇,给人一种宛然置身夏夜萤火的错觉。
玄十三含着一丝笑,唇角弯起,眼眸却清净如灵虚,****不可窥。
笑不达眼,这是令人难堪的嘲讽。
定香心头蓦然一动。
这一动,他便知不妙。修行人最怕心动,心动必定有事发生,并且,绝非善事。
山阶上又响起数道脚步声,踩地无响,轻浅细腻,听得出身怀绝世武功。他抬头细看,双眼突然睁大——竟然是句泥主持和数位禅师?
云照禅师站在句泥主持身边,眼有惋惜。
“定香护法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打破沉寂的依然是玄十三,说也说得很明白——等他。
“贫僧不知。”他实话实说。对于玄十三,他只觉得他像遥远山尖的一抹白雪,不可捉不可摸,正如《大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所言:一切法非有相非无相,非一相非异相。他会小心提防此人,却不见得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玄十三捂嘴闷笑,垂下的眼帘掩去他眼底的讥讽,轻轻颤抖的墨睫却为他平添一抹腼腆之色,“我啊……”他瞥了句泥一眼,青色莲眸转向他身侧,“是来接我家小狐狸的。”
嘣!他脑中的一根筋弦仿佛被谁用力扯断。
他不知道自己可能怎样、应该怎样、能够怎样,若眼前有面镜子,他真的很愿意看看此时的自己是何种表情。只是,他看不到。自然,他也不想去看其他同门是何等表情。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极轻极轻的叹息,也可能是他听错,并没有人在他身后低叹,他以为的叹息或许只是山风带起的声音。
身后衣袂翻飞,一抹浅影掠过他,如白狐出洞直射玄十三。
小狐狸的公子打扮,滑稽的狐狸面还戴在头上,脸上的神情却变得遥远而依稀。是他熟悉的表情,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小狐狸脸上的表情——须弥窟主,司空乱斩。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细听,空旷的山道上,无论是低笑还是辩驳都那么遥远。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周密布局,绕了如此一个大圈,不过是给他设下一个圈套。万般追究起来,只是窟佛赛的冬赛而已——玄十三和句泥主持早已商定冬赛主题,比的是他身为伽蓝护法,会不会在毫不知情的条件下被美色所诱,把持不定,妄动尘心。
此次赛题只有主持和几位禅师知晓,其他同门全不知情。这也难怪戒香、慧香的神情会如此诧异。
原来,小狐狸不是小狐狸。
原来,她一直是她。
原来,这一局迷棋早在半年前就设定好了。
原来,他让自己相信的狐妖之说,终究还是她的愚弄……
“烟花看了,搂也搂了,抱也抱了,定香护法可是一点抗拒的意思也没有。句泥,你认为如何?”玄十三偏头。
句泥轻诵佛诺,缓道:“刚才定香确有不当之处,枯朽认输。”
“可我怎么觉得香护法心有不服呵……”徐徐的调子,似讽似嘲。
句泥向云照看去,云照会意,上前一步道:“定香身为护法首座,言行举止有失检点,按规受法杖三十,入忏悔堂面壁。”说完,叹了口气,问他:“定香,你还有什么其他要说?”
他徐徐抬眼,眸中清明如常,回答亦清晰清澈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弟子知错。弟子领罚。”
“不行!”司空乱斩断然低喝,“我尊,面壁就面壁,法杖三十我看就不必了,这些和尚分明就是欲盖弥彰!”
“哦?”玄十三趣笑着瞥她,“输赢既定,句泥要怎么处置他们这位动了尘心的护法,不必我们理会吧?”
“他是我看中的人,打他我会心痛。”她说得毫不迟疑,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久受戒律浸染的僧者因她的话显出些许不自然,倒是玄十三情不自禁笑出声,摇头向句泥看去,“怎么办,我家须弥窟主不让打?”
云照原本就不赞同这次赛事,当下冷脸道:“这次冬赛伽蓝已经认输,定香是我伽蓝护法,赏罚与否一应是伽蓝的事,只怕不由七破窟说了算。”
“对。”玄十三点头,“你们要打自己的护法的确不关我的事,不过……若是惹得我家须弥窟主心痛,就关我的事。”
“你……”云照捺下不快,僵声道:“玄尊何必强词夺理。”
“理当然是要夺的。”言下之意就是他不讲理。
云照被他呛得脸皮一黑,待要说话,定香蓦地开口:“玄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贫僧禅心不定,被声色所迷,既然有错,自当受罚。”他向云照合掌一揖,“师叔,弟子身为护法首座,知法而犯,罪过更甚,当受一百零八法杖。为显伽蓝法威,弟子恳请戒香师弟执法仗。”
云照闻之动容。伽蓝执法是不能运功护体的,普通弟子若无大错,通常是罚到后院劈柴挑粪,错大的也不过杖责二十。定香只是被装成小狐精的司空乱斩迷惑而心软,并无其他出格,他今日罚定香三十杖,已是极限。何况,普通护法僧执法杖不会运功,若是由护法首座亲自执法,规定必须将一层功力注入法杖,一百零八下后,定香如何受得了。
司空乱斩不知个中缘由,但听他从三十杖升到一百零八杖,猜也猜到他在自责,当下瞪大妖目,恶狠狠地说:“你敢!”
“贫僧理应受罚,敢或不敢与否,并不相干。”他不看她,垂眸向句泥揖首,“新岁已到,山寒雪重,还请主持和诸位师叔移步禅房。”
妖颜气得发白,她唇瓣才动,却被玄十三一指点住,“回去。”玄十三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拂袖掠远。
他这一动,在七破窟部众心里已是命令——今夜事了。
司空乱斩握拳立于山阶上,双眸喷火锁住定香,直到一名部众在她身后轻轻提醒,她才恨恨跺脚,旋步下山。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她一眼。
一个月后。
龙抬头的酣春花朝月,第二天便放了晴。
“喝!”蓝空朗朗,参天老树下,一身武衣的小和尚单足点地,一腿曲起,展双臂,做白鹤亮翅态。
一阵风来,他摇摇……晃晃……
“叮!”铜铃丁当。
距离小和尚不远处,小亭一座,亭内石桌一张,桌上放着一只摇摆僧。
一阵风来,它摇摇……晃晃……
小和尚瞪大眼,目不转睛盯着摇摆僧,心头数着:“七佛经,尸佛经,婆罗门缘起经,善生子经,寂志果经,四谛经,离睡经……”数了这么多经,为什么摇摆僧还不倒还不倒还、不、倒——
“扑通!”支持不住的小和尚先一步倒地。难能可贵的是,纵然倒地,他依然保持白鹤亮翅的姿势,偏偏不巧,虽然地面表层干爽,实际暗藏玄机,他前方不远正好有一处小泥潭,落叶欲铺未铺,让他结结实实吃了一嘴稀泥。
“唉,为什么不行?”一骨碌爬起来,小和尚蹲在地上拍打自己的光脑门,“为什么我的定功居然不如一个木头摇摆僧?师父,师父,师父啊——”因为叫得太专心,他未注意慢慢靠近的浅浅脚步声。
“有台?”来人轻唤。
“师——呃?”小和尚转头,看清来人后自地上一跃而起,欢喜大叫:“定香师兄,你出忏悔堂啦!”
阴云色的僧袍罩在笔挺的护法身上,他轻轻点头,算是回答了有台的问题。
“师兄你瘦了……”有台撇嘴,满眼都是担忧。入忏悔堂的弟子,只有侍者以上才有资格探望,才一个月啊,定香师兄瘦得比仙鹤还仙鹤了。当初定香师兄受一百零八法杖后进忏悔堂思过,每天有画岸师兄为他上药,他还能从旁打听一点消息,本来云照师叔也只想让定香师兄忏悔六七日便罢了,没想到定香师兄却说:忏情忏性,等弟子忏透性情之后,再出不迟。
这一忏,就是三十三天。
年轻的护法浅浅一笑,手略抬,指指有台的脸,“怎么都是泥?”
“啊!”有台赶快抬袖拭脸,“师兄什么时候出来的?”
“今早。”他的视线移过有台肩头,向亭子里看了一眼,淡问:“夜多窟主送你的?”
摇摆僧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毛笔画出来的笑脸格外醒目。
有台嘟着嘴点头,“闵兰若说学武不仅只是埋头苦练,还要借力打力。他把这个摇摆僧送我,要我参悟借力打力的精髓。”
“夜多窟主有时候说的话也有道理。”他点头,目光绻绻荡漾在摇摆僧上,似在注视远方,又似在遥想什么。过了片刻,他提醒有台:“但你要注意,练功切不可急进。”
“是,师兄。”有台合掌受教,随后笑开,“以后我又可以和定香师兄一起坐禅了。”
他因有台的话微微一怔,淡笑摇头,“恐怕这段时间不行。”
“为什么?”有台大惊失色,“难道云照师叔还要罚你?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罚完了吗?”
殷切的关怀,焦急的神色,让年轻的护法终于露出一抹称得上愉快的笑。但是他仍旧摇头:“还记得饭仙寺主持吗?”
“……无质大师?”
“无质大师给主持送来一封信,希望伽蓝能分遣十五名弟子到饭仙寺交流佛法武道,他们也会送十五名弟子上伽蓝修行。刚才见主持的时候,他提到这件事,稍后便会挑出十五名弟子下饭仙寺。我已经请命修行,等其他十四名弟子确定后就要启程了,三个月后回来。”
有台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恨自己言拙。这种弟子互遣的修习以前不是没有过,只需一名禅师,再挑些侍者和中等资质的弟子即可,有些还是自愿前去。除非事态紧急,通常不会动用到护法阁。可定香师兄却亲自请命下山,他还在自责吗?
“把脸洗干净了再练。”年轻的护法又看了摇摆僧一眼,拍拍小师弟的脑袋,踩叶离去。
老树已吐新芽,垂垂茂叶下,那抹阴云色的身影孤直挺傲,似云鹤闲步水岸,渐远渐小,转眼隐去。
有台呆呆望着他消失的石径,心头堵了一口气,叹气呼吸全忘到脑后,直到胸口发闷才回过神,不由深深吸气,长长叹出。
总觉得师兄身上多了些他不懂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郁闷却又说不出哪里郁闷,完全摸不透。就像梅雨季节的绵绵小雨,漫天张开往下落,怎么也落不尽,天空的云也不见减少,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害得你整个人的感觉都是湿搭搭的。
一阵风过,摇摆僧在桌上笑得天怒人怨。
有台又叹了一口气,怀着无比纠结的心情去洗脸。回来后,他拉开马步摆开双臂,提气大喝:“我要发愿——发愿——发愿——”
树影摇移,叶声沙沙。未时过了泰半,小和尚对着摇摆僧,练功中。
饭仙寺位于峥嵘洲城外鹅湖山上,依山傍水。
峥嵘洲地处汉水和长江的交汇处,水运发达,南北商船途经此地多会停留,或货物转手,或载货新发,渡口边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神剑禅师受主持之命,前往饭仙寺传播佛法真意,定香与另外十三名弟子同行。他们启程下山,沿路化缘修行,不日便抵达饭仙寺。挂褡之后,算是在饭仙寺暂住了。
神剑禅师开坛讲法,第一次只是饭仙寺弟子观听,第二次多了些城中信徒,到第三次,讲法殿被围得水泄不通,附近信徒慕名而来。此间,定香和其他弟子与饭仙寺僧众一起修行,没几日便熟悉起来。
这一天,饭仙寺僧人三秀带他们进城体会峥嵘洲的风土人情,当三秀邀定香一同前往时,他正站在寺后一座临水石桥上。桥畔,雪白的木芙蓉临水袅娜,花瓣团团层层,风华正艳。
“定香护法,青史楼的夏侯居士诗画双绝,乐善好施,颇有佛缘。他的青史楼里挂满江湖文人的墨宝,而夏侯居士也广开方便门,任人观赏,若能别具见解,他更欢迎。定香护法来我寺不久,趁今日晴好,不如一起去会会。”三秀笑言,似与夏侯居士很熟悉。
定香不忍拂他好意,点头同去。
一路上,村郭绿树,遥遥水田,青烟许许,间或一群农人经过,有些是认识三秀的信徒,见了他们都会行礼问好。就这么慢慢行走,不知不觉进了城门。拐过一个街角,两道色彩斑斓的身影突然从不远的酒楼跳下来。后方行人不断向前推挤,都想占个视线好的地方看热闹。他们被迫跟着行人向前走,很快来到酒楼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