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读本篇,表面看来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但是仔细读过之后,不难发现“与大道结伴,走无为之路”这个暗藏的主题。可以说,本篇的每一章都与世相有关,故事中所揭示的问题和蕴涵的处世哲理发人深思。
清人林云铭在《庄子因·山木》篇末这样悠评:“此篇阐发全身远害之理,可以补内篇《人间世》所未备。大意以道德为眼,其所云虚己顺时,乃道德中事也。精议奥旨,可当涉世韦弦。”陆西星在《南华真经副墨·山木》总论中说:“此篇所论全身免患之道,最为详悉,与内篇《人间世》参看。其要只在虚己顺时而去其自贤之心。熟读此者,可以经世务矣。”
社会高速发展,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从各个方面张牙舞爪地袭击着我们。究竟人们该如何自处,才能减轻内心的焦虑不安,才能从从容容地立足于这人世间,平平安安地走过这一生不长不短的几十年?读讲如何处世免患的《山木》篇,或许我们能从中获得一些启发。
原文: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皆,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译文:庄子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很大的树,枝叶长得十分茂盛,伐木的人停留在树旁却不去动手砍伐。便上前问为什么不砍伐,他们说:“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庄子说:“这棵树就是因为没有用才能享尽上天赋予它的寿命啊!”庄子从山里出来,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见到庄子非常高兴,叫童仆杀一只鹅款待。童仆问主人:“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请问杀哪一只呢?”主人说:“就把那只不会叫的杀了吧。”第二天,弟子问庄子:“先生昨日在山中见到的那棵大树,因为不成材而能终享天年,现在主人的鹅,却因为不会叫而被杀掉,请问先生,你将怎样看待自己呢?”
庄子笑道:“我将选择‘有才’和‘无才’之间。处于‘有才能’和‘没有才能’之间,似乎是最妥当的中间位置,其实不然,这样最终还是不能幸免于难。如果能顺其自然地处世,就不是这样了。没有赞誉没有低毁,时而像龙一样腾飞时而像蛇一样蜇伏,跟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化,而不愿偏滞于某一方面;时而进取时而退缩,一切以顺和作为度量,优游自得地生活在万物的初始状态,役使外物,却不被外物所役使,那么,怎么会受到外物的拘束和劳累呢?这就是神农、黄帝的处世原则。至于说到万物的情理和人类的变化就不是这样:有聚合也就有分离,有成功也就有毁败;锐利的就会受到挫折,祟高的也会被倾覆,有为就会受到亏损,贤能就会受到谋算,而无能也会受到欺侮,怎么可以偏执一方呢!可悲啊!我的弟子们,你们要记住了,处世若要免于物累,只有归向道德啊!”
原文: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优。”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干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剖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偶,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涯,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偏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译文:市南宜僚去看望鲁侯,鲁侯脸上带着忧虑的表情。市南宜僚说:“大王为何脸色如此忧虑啊?”鲁侯说:“我学习先王之道,继承先王遗业;我敬奉鬼神,尊重贤能,身体力行,没有休息片刻,然而还是不能免除祸患,因此我感到非常忧虑。”
市南宜僚说:“你消除忧患的方法太浅陋了!大狐和身上长有花纹的豹子,栖息山林中,隐伏于山洞里,这是宁静;夜晚外出捕食,白天躲在里面休息,这是警戒;虽然饥渴难耐,但还是要到人烟稀少的非常远的江河去觅食,这又是稳妥,但还是不能逃脱罗网和机关的灾祸。这两种动物有什么过错吗?是它们自身的皮毛给它们带来的灾祸。如今的鲁国不就是给你鲁君带来灾祸的皮毛吗?我希望你现在就能抛弃权力的皮毛,荡涤心智,除去欲望,然后遨游在无人的旷野之中。南越有个城邑,名字叫做建德之国。那里的百姓纯厚而质朴,很少有私心杂念;只知道辛勤耕作而不知道私藏谷物,给予别人什么从不渴望报答;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合乎义,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合乎礼;随心所欲任意而为,竟能各自行于大道;他们活着的时候怡然自得,死去时安然而葬。我希望国君你也能舍去国政捐弃世俗,与大道同游。”
鲁侯说:“去南越建德之闰,路途遥远且险阻重重,又有山河阻隔,我没有船和车,让我怎么去啊?”市南宜僚说:“你不要自傲自大,不要留恋王位,便可以作为你的车子。”鲁侯说:“那里道路幽暗遥远而又无人居住,谁跟我相邻相伴啊?我没有粮食,也没有食物,怎么能够到达那里呢?”
市南宜僚说:“减少你的费用,减少你的欲望,即使没有粮食也可以满足。你渡过江河浮游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越往前走就越不知道它的尽头。送行的人都从河岸边回去,你也就从此离得越来越远了!所以说统治他人的人必定受劳累,受制于别人的人必定会忧心。而唐尧从不役使他人,也从不受制于人。我希望能减除你的劳累,除去你的忧患,而独自跟大道一块儿遨游于太虚的王国。两条船并在一起渡河,突然有条空船碰撞过来,即使心地最偏狭、性子最火急的人也不会发怒;如果有一个人在那条船上,并船渡河的人就会大喊大叫起来。喊第一次没有回应,喊第二次也没有回应,于是喊第二次的时候,必定会骂声不绝。刚开始不生气而现在又生气,是因为刚才船是空的而现在船上有人。如果人能像空船那样虚己游于世上,那么还有谁能够伤害到他呢?”
原文: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多。’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荤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译文:北宫奢为卫灵公募捐铸造编钟,先在城门外设下祭坛,三个月就造好了上下两层的钟架。王子庆忌见到后,便问他道:“你采用的是什么样的办法呀?”
北宫奢说:“只是专心致志地铸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我曾听说:‘既然已精雕细琢,而又要返璞归真。’纯朴得就像没有什么知识那样天真,又好像不懂得思考那样笨拙;财物汇聚而自己却茫然无知,或者分发而去或者收聚而来;来的人不拒绝,去的人不挽留;愿意捐助的就让他捐,不愿捐助的就随他自便,隐委顺和的加以随应,依照各自的情况而竭尽力量,所以从早到晚募集捐款,从不挫伤民众的心,何况是遵循大道的人呢。”
原文:孔子围于陈蔡之间,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并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抒栗,人兽不乱群,人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译文:孔子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交界的地方,七天没有生火做饭。太公任前去慰问孔子,说:“你快要饿死了吧?”孔子说:“是的。”太公任又问:“你厌恶死亡吗尹孔子回答:“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