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生,顾书思义,是通达生命的意思,本篇以篇首二字作为篇名。本篇的主旨还是讲养生,与内篇《养生主》宗旨大体相同。篇中把养生分成了两个层次,一个是养形,一个是养神。要通达生命的道理,必须懂得什么是养形和养神,以及它们之问的内在联系。文中的十二则寓言故事,也从不同的侧面诠释了养形和养神的主题。
林云铭这样评价本篇:“此篇中大旨,发内篇《养生主》所未备,阐出精、气、神三宝妙用,为玄篆开山秘法。段段设喻,精言知屑,长生久视之道尽于此矣。”
而通过第一节的议论,不难理解,养形和养神同样重要,都不可忽视。养形是养神的前提,不能保全形体,自然也就无所谓养神;反过来说,不会养神,必然要损害形体,疾患频生,又哪里谈得上养形呢?庄子感到可悲的是,世间有许多人,根本不懂得这些道理,不懂得生命的辩证法,或者只顾养形,或者只顾养神,到头来同样损害了生命。那么,怎样养形和养神呢?庄子认为,保养形体的办法,就是摒弃世间繁事的拖累,即所谓“忘物”;保养精神的办法,就是忘记生命的存在;这样才能“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也就是说,做到形神兼养。
原文: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则生奚足遗?弃世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译文:通达生命实情的人,不努力去做无法做到的事;通达命运实情的人,不努力去探索智力所不能达到的领域。保养形体必须先用物资,然而物资有余而形体未得保养的人还是有的;保存生命必使其不与形体分离,然而形体未分离而生命已伤亡的人也是有的;保全生命必定先得使生命不脱离形体,可是形体没有死去而生命却已死亡的情况也是有的。生命的到来不能推却,生命的离去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俗的人认为养育身形便足以保存生命;然而养育身形果真不足以保存生命,那么,世间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去做呢!虽然不值得去做却不得不去做,这样勉强去做就免不了受累了。
想要避免为形骸所累,就不如抛弃世间的俗事。抛开了世事就不会受到外物所累了,没有牵累,身心就自然而然地趋于平稳,趋于平稳就能跟随自然一道生存与变化,跟自然一道生存与变化也就接近于大道了。世俗之事为什么须得舍弃,而生命途中的痕迹为什么须得遗忘?舍弃了世俗之事身形就不会劳累,遗忘了生命的涯际,精神就不会亏损。身形得以保全而精神得以复本还原,就跟自然融合为一体。天地是万物生长、繁育的根源,阴阳二气相结合便形成万物形体,物体离散又成为另一个结合的开始。形体与精神都不亏损,就能够随自然的变化而更新;如果能使精神进一步达到更加完美的程度,就能反过来辅助自然的发展。
原文: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傈。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一其胜,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部,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连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译文:列子问关尹说:“道德修养高的人潜行于水中不会窒息,脚踩在烈火上不会感到灼热,行走在极高又险恶的地方而不会感到恐惧。请问为什么能达到这样呢?”
关尹说:“这是因为能够守住元气,并不是靠智巧、果敢之类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诉你。凡是有形貌、迹象、声音、色彩的,都是物,为什么物与物之间会相差这么远呢?物怎么能达到未始有物之先的至虚境界呢?这些都是拘于色相之物罢了。而道能达到不露形迹与永不变灭的境地,能够明白此道而穷尽此理的人,外物怎么能扰乱他的心胸呢!他处于大道的尺度内,藏神于无首无尾的大道中,游于万物赖以生死的大道之境,使心性纯一而不杂,使元气保养而不失,使德性与大道相合,与派生万物的大道相通。像这样的人,他的自然天性能持守完全,他的精神没有间隙,外物怎么能侵入呢?
喝醉酒的人从车上坠下,虽然受伤却不会摔死。骨骼关节跟他人一样而受到的伤害却跟别人不同,因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车子上也没有感觉,即使坠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惊、惧全都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伤害却全没有惧怕之感。那个人从醉酒中获得保全完整的心态尚且能够如此忘却外物,何况从自然之道中忘却外物而保全完整的心态呢?圣人化藏于自然,所以外物伤害不了他。复仇的人不折断利剑,虽有怨恨,却不怨恨飘落的瓦片,所以天下人人平等相处。因此没有攻击争战的动乱,没有被残杀屠戮的人,就是由于这个道理。
“不去开启人的智巧,而去开启自然的天性。开启自然的天性就能培养好的道德,开启人的智巧就会产生贼害之心。不满足于道德的修养,不疏忽人为的祸患,人就能接近自然的规律。”
原文:仲尼适楚,出干林中,见痴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搞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冀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魏,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殉楼丈人之谓乎!”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邢,’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涯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潘。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译文:孔子到楚国去,从树林中走出来,看见一个驼背老人正在用杆子捕蝉,就好像在地上拾取一样。孔子说:“先生真是有技巧啊!捕蝉有什么门道吗?”驼背老人说:“我是有技巧的。在竹竿头上叠放起两个丸子,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不会掉下来,那么捕蝉时失手的情况就很少了;叠起三个丸子而不会掉下来,那么失手的次数,十次里面最多只有一次;叠起五个丸子而不会掉下来,能练到这种程度,就像在地面上拾取一样简单。我立定身子,就像一根断树桩,我用手臂举着竹竿,就像枯木的树枝;虽然天地很大,万物品类很多,我一心只注意蝉的翅膀,从不思前想后左顾右盼,绝不因纷繁的万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为什么不能成功呢!”孔子转身对弟子们说:“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不就是说这位驼背的老人吗!”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在觞深渊渡河,摆渡人驾船的技艺灵巧娴熟。我问他:‘可以学会驾船吗?’摆渡人说:‘可以啊。善于游泳的人经过多次练习很快就能驾船。如果是善于潜水的人,即使他不曾见过船也会熟练地驾驶。’我进一步问他怎样学习驾船,他却不再回答我。请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回答说:“善于游泳的人多练习几次就能学会驾船,是因为他们已经熟悉和适应水性。至于那些善于潜水的人,为什么说没见过船也会驾驭呢?是因为他们眼里的深渊就像是陆地上的小丘,对待翻船就像车子倒退一样。船的倾覆和车的倒退以及各种景象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的内心都不会被扰乱,到哪里都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用瓦片作为睹注,往往碰巧取胜,用衣带环作为赌注,就会害怕心虚,用黄金作为赌注,就会心智昏乱。他们碰巧得胜的机率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所顾忌,重视身外之物。凡是重视身外之物的,他们的内心必然会笨拙。”
原文: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警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塗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译文:田开之见到周威公。周威公说:“我听别人说祝肾在学习养生之道,你跟祝肾同游共处,有没有听到过什么?”田开之说:“我只不过是在那里拿着扫帚打扫院子,又如何从先生那里听到些什么呢?”周威公说:“希望先生不要太谦虚,我只是希望听听关于养生这方面的道理。”田开之说:“听先生说:‘善于养生的人,就像放羊似的,哪只羊落在后面,便用鞭子往前赶一赶。”,周威公问:“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田开之说:“鲁国有个人叫单豹,居住在山洞里,天天喝泉水,不跟任何人争利,人已经七十岁了,可是模样还像个婴儿一样,但不幸的是,他遇上了一只饿虎,结果饿虎扑倒他,并吃掉了他。还有一个叫张毅的,出身在高门甲第、朱户垂帘的富贵人家,无论大户小户,没有不去拜见的,不曾想活到四十岁时,得了内热病而不治身亡。单豹注重内心世界的修养可是老虎却吞食了他的身体,张毅注重身体的调养可是疾病侵扰了他的内心世界,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够鞭策落后而取其适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