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不大——也许说“非常小”会更合适些——大约五英尺高,还是个驼背。他的头发和胡须跟我的一样长。那一大堆毛里引人注目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长长的鹰钩鼻子和在火光照耀下几乎呈黑色的眼珠。
“托尔金!”
他又一次咯咯笑了。
“这是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呢?”
“你不认识我吗,托尔金?”我又擦了根火柴,让火光照亮我的脸,“好好看看。去掉胡子和头发,再加上一百磅体重。你曾经把我的相貌画在好几副牌上,没漏掉任何细节。”
“科温,”他最后说道,“我记得你。是的。”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不过我没有。看见了?”说着,他踮起脚尖在我跟前转了个圈儿。
“你父亲怎么样了?最近见过他吗?是他把你关起来的?”
“奥伯龙不在了,”我答道,“我的兄弟艾里克现在是安珀的统治者,而我是他的囚犯。”
“那我的资历比你高,”他说,“我是奥伯龙的囚犯。”
“哦?是爸爸把你关起来的?我们谁也不知道。”
我听见他哭了起来。
“对。”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他不信任我。”
“为什么?”
“我告诉他我想出了毁灭安珀的方法。我把这个法子讲给他听了,他就把我关了起来。”
“这可不太好。”我说。
“我知道。”他点头表示同意,“不过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很漂亮的房间,还给了我很多搞研究的工具。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不来了。他以前会带人来,让他们给我看些墨点儿,然后我就根据墨点儿讲故事。好玩儿极了。可有一次,我不喜欢墨点儿上的故事,把带墨点儿来的人变成了青蛙。我不肯把他变回来,国王就生气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任何人了,如果他还在为那件事生气,我甚至愿意再把那个人给变回来。有一次……”
“你是怎么来的,怎么进我的牢房的?”我又问了一遍。
“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走进来的。”
“穿过墙壁?”
“当然不是。是穿过影子墙壁。”
“没人能在安珀穿行影子。安珀里也根本没有影子。”
“唔,我作了点儿弊。”他承认说。
“怎么作弊?”
“我重新画了一张牌,穿过它走了过来,来看看墙这边有什么东西。噢,天啊!我差点儿忘了……没有牌,我就回不去了。我得再画一张。你有吃的吗?能画画的东西?还有纸什么的?”
“吃点儿面包吧,”我把面包递给他,“这儿还有片干酪可以就着吃。”
“谢谢你,科温。”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面包和干酪,还喝光了我的水,“现在,如果你能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羊皮纸,我就准备回我自己的房间了。我正在读一本书,想快点读完。和你谈话很愉快。艾里克的事真是太糟了。有空我会再来的,到时候咱们可以再聊聊天。如果你见到你父亲,请告诉他别生我的气,因为我会……”
“我没有笔,也没有羊皮纸。”
“天啊,”他说,“这算什么文明社会?!”
“的确。不过要知道,艾里克自己就不怎么文明。”
“那你到底有什么东西?我想回去,我更喜欢我的房间,至少比你这儿亮堂。”
“你刚才赏光与我一起用餐,”我说,“现在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如果你答应了这个请求,我保证会尽全力帮你和爸爸和好。”
“你想要什么?”
“我一直十分尊敬你。”我说,“长久以来,我一直希望能拥有一件你亲手绘制的作品。你还记得卡巴的灯塔吗?”
“当然。我去过那儿很多次。我认识灯塔的看守,乔平。还跟他下过棋呢。”
“自从成年以后,”我告诉他,“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你用你那富有魔力的笔触描绘这座巨大的灰色灯塔。”
“这是个很简单的主题,”他说,“但挺吸引人。过去我画过几张草稿,不过从来都没完成过。总有些事情不停地插进来打岔。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张。”
“不,”我说。“我想要那种保存时间更长的,让它在牢房里陪伴我,安慰我,还能慰藉那些今后被关进这里的人。”
“想法不错。”他说,“用什么来画呢?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这儿有一支铁笔。”我告诉他(勺子这时已经磨得很尖了),“希望你能把它画在对面的墙上,这样我就能在休息时欣赏它。”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评价道:“光线很糟啊。”
“我有几盒火柴,”我答道,“我可以拿火柴为你照明。如果不够用,还可以点些稻草。”
“这可算不上理想的工作条件。”
“我知道,”我说,“为此向你致歉,伟大的托尔金。但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你亲手绘制的艺术品将大大照亮我卑微的生命。”
他又咯咯笑了。
“好吧。但你必须答应我,等我画完灯塔以后还要继续给我照亮。我还要画一幅,好回自己的房间去。”
“同意。”我说着把手伸进衣兜。
兜里有满满三盒火柴,还有一盒已经用掉了一些。
我把勺子塞进他手里,带他走到墙壁前。
“你觉得画笔还趁手吗?”我问他。
“嗯,这是一把磨过的勺子,对吧?”
“是的。等你准备好以后,我就擦亮火柴。我的火柴不多,你得画快点儿。我把火柴分成两份,一半用在灯塔上,一半用在你自己的画上。”
“好了。”他说,于是我划了根火柴,他开始在潮湿的灰色墙壁上勾勒起线条来。
他先画了个直立的长方形当作画框。随后,只刷刷几笔的工夫,灯塔的轮廓就开始显露出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虽然他已经变得疯疯癫癫的,技巧却一点儿也没退步。我往左手的食指和拇指上吐些唾沫,只捏住火柴棍最下头那一丁点儿,等实在拿不住了,我就用右手捏住烧过的那头,把火柴倒过来接着烧。直到火柴完全烧光才点燃另一根。
第一盒火柴用完的时候,他已经画好了灯塔,正在描绘大海和天空。我不断鼓励他,每根线条都伴随着我喃喃的赞美声。
“太棒了,实在太棒了。”看上去差不多完成了。这时他让我再点亮一根火柴,这根火柴被浪费在签名上。这时候,第二盒已经快用光了。
“现在,让咱们来欣赏一番吧。”他说。
“如果你还想回你房间的话,就只能让我自己来欣赏了。”我告诉他,“我们的火柴已经不多,恐怕暂时无法进行艺术批评。”
他撅起嘴,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往另一面墙走去,我一点燃火柴他就开始画起来。
他勾勒出一个小书房,桌上有个骷髅头,旁边还放着个地球仪,四周墙上排满书籍。
“嗯,很不错。”他说这话时,我刚好用完了第三盒,正开始擦亮剩下半盒里的火柴。
又用了六根,他终于完成了,接着又浪费了一根签下他的大名。我点燃第八根——现在只剩下两根火柴了——他盯住那幅画,往前迈了一步,消失了。
火柴烫着了我的手指,我扔掉它,它落在稻草上,咝咝地响了几声以后熄灭了。
我站在原地,心情激荡,浑身抖个不停。可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能感到他就站在我身边。他回来了。
“我刚想到一个问题。”他说,“这儿这么黑,你怎么能看见我的画呢?”
“哦,我能在黑暗里看清东西。”我告诉他,“我同黑暗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们早成好朋友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奇怪。现在给点光,我要回去了。”
“好吧,”我哀悼着自己的倒数第二根火柴,“不过这是最后一根了,下次你来的时候别忘了自己带灯来。”
“好。”我点亮火柴,他仔细注视着墙上的画,朝它走过去,再次消失了。
趁火柴还没熄灭,我赶紧转身看了一眼卡巴的灯塔。没错,我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它就在那儿。
不过,最后一根火柴够用吗?
不,我想不行。想利用它传送的话,我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集中注意力。
有什么东西可烧吗?稻草太潮了,很可能点不着。通道就在眼前,这是我的自由之路,如果竟然无法使用,那可真太令人难以忍受了。
我需要能燃烧得稍久一些的东西。
我睡觉的垫子!这是个塞满稻草的布垫子。里边的稻草应该更干燥些,再说布料也可以燃烧。
我清理了半边地板,直到露出下面的石料。然后我开始找那把勺子,好把垫子割开。我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托尔金把勺子带走了。
我只好抓起垫子又拉又扯。
终于把它弄开了。我取出中间的干草,摆成一小堆,我把衬布也放在一旁,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用。不过烟越少越好,如果有卫兵走到附近,烟可能会引起他的注意。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刚刚才有人送过饭,而我一天只有一顿。
我擦燃最后一根火柴,点燃了火柴盒,再用火柴盒引燃稻草。
差点没点着。虽然是垫子中间的稻草,但它们还是比我想像的更潮湿。不过稻草堆终于冒出火花,接着变成了火焰。一共用掉了三个空火柴盒,还好我没把它们丢进厕所。
我扔下第三个盒子,左手拿起衬布,面朝着灯塔的图像,站起身来。
火焰跳动着,照亮了墙壁。我全神贯注于灯塔,回忆着它。我觉得自己听到了海鸥的叫声,似乎嗅到了带咸味的海风。我注视着它,这地方渐渐真实起来。
我把衬布扔进火堆,有一会儿,火焰减弱了些,随后蹿得更高了。我的眼睛始终盯着画面。
托尔金笔下的魔力没有消失。没过多久,我就感到灯塔像我的牢房一般真实了。接着,它似乎变成了唯一真实的东西,牢房则成了我身后的影子。我听到了海浪的拍击声,感到下午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
我往前迈了一步,我的脚并没有踩进火里。
我站在卡巴小岛的沙滩上,小岛边缘有不少礁石。巨大的灰色灯塔就在岛上,夜晚,它的灯光会指引安珀的船只。一群受惊的海鸥尖叫着盘旋在我周围,我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与汹涌的海浪合为一体,伴着海风吟唱的自由之歌飞上云霄。安珀在我左肩后面四十三英里的地方。
我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