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朝大海那粉红色和黑色的沙滩行进了两夜。第二天日落之前,我们再次躲开了一小伙警卫,在第三天清晨来到了海滩。我们走出自己的隐蔽处——真不想这样。如果能先确定芮玛的阶梯——费拉—白尔柠——的准确位置,确保能迅速到达就好了。
太阳渐渐升起,在它的照耀下,水面上那些膨胀的小泡沫就像亿万块明亮的碎片,它们眩目的舞动让我们没法看清水面之下的情况。整整两天,我们都靠清水和水果为生,现在我已经饥肠辘辘了,可眼前的景象几乎让我忘了自己的肚子。广阔的海滩微微倾斜。时不时地,它会扭动、升降,珊瑚红、橙色、粉色、红色等色彩变幻不定,上头还会猛然出现贝壳、浮木和一小块一小块磨光的石头。在黎明时分紫色的天空下,海滩后的海水一起一落,温柔地溅起朵朵浪花,金色、蓝色和深紫色的大海送来阵阵微风,就像一曲充满祝福的生命之歌。
正对朝阳的那座山——克威尔,在我们左边大约二十英里,那是北边。亘古至今,她一直像母亲般将安珀搂在怀里。太阳给她镀上一层金色,还把一道彩虹面纱铺在城市上空。兰登朝那儿望了一眼,狠狠一咬牙,随即转开视线。我的动作大概也跟他差不多。
迪尔德丽轻轻碰了碰我的手,一摆头,要我们跟上,沿海岸往北走去。兰登和我跟上她。她也许发现了什么标记。
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过后,我们感到地面轻微地震动起来。
“是马蹄声!”兰登咬牙道。
“看!”迪尔德丽仰着头,手往上指。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手向上望去。
一只猎鹰盘旋在我们上方。
“还有多远?”我问。
“那块石头界碑。”她说。我一看,界碑离我们还有大概一百码,约八英尺高,用很多人头大小的灰色石头砌成斜截棱锥状,表面已经被风、沙和海水侵蚀了。
马蹄声越来越响,还加上了声声号角,不过不是朱利安的号角。
“快跑!”兰登说。我们大步向前飞奔。
跑了大概二十五步,那只猎鹰飞了下来。它猛地扑向兰登,但他已拔刀在手,趁机朝这畜生砍了一刀。于是它把目标转向了迪尔德丽。
我拔出鞘里的剑朝它砍去。羽毛四散。它往上飞,又俯冲下来。这一次,我的剑刃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我觉得它坠落在地,不过我也不敢肯定,因为不想浪费时间停下来向后确认。马蹄声越来越响,它们在不断逼近,号角声也已经近在咫尺了。
界碑到了。迪尔德丽跑到它右边,然后直直地走进海里。
既然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也就不准备和她争了。我跟上她,这时,我从眼角里瞥见了那些骑马的人。
离我们还有些距离,但他们正沿着海岸飞快地赶来。马蹄声、狗吠声、号角声响成一片。兰登和我没命地跑,紧跟在迪尔德丽身后奔进海里。
走到海水齐腰深的地方,兰登说:“留下来我就死定了,可往前走同样活不成。”
“一个是现在就死,”我说,“另一个还有商量的余地。走吧!”
我们继续往前赶。脚下的海底全是石头,慢慢往深处倾斜。我不知道我们怎么能在海里呼吸,可迪尔德丽似乎并不在意,所以我也尽量不去担心这个。
但我确实很担心。
海水打着旋儿,嗖嗖地没过我们的脖子。我现在非常不安,真的。不过迪尔德丽径直朝前走,我只好跟上,兰登跟在我后边。每隔几尺地面都会往下一沉。我们正走在一段巨大的阶梯上。费拉—白尔柠,我知道。
再走一步,水就会漫过我的头顶,迪尔德丽这时已经全身都浸在水里了。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接下来是更多的阶梯,我不停地走,心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浮起来?我的身体继续保持直立,尽管动作比平常慢了些,但每一层台阶都带着我继续向下,就像走在普通的楼梯上似的。我开始考虑等憋不住气的时候该怎么办。
兰登头上冒出了很多泡泡,迪尔德丽头上也是。我试着观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呼吸的,可我看不出来。他们的胸口一起一伏,跟平常没什么区别。
我们已经来到水面以下十英尺了。我左边的兰登瞟了我一眼,接着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感觉就像是我把耳朵贴在浴缸底部,而他在踢浴缸的边缘似的。
但声音很清晰:“我想他们没办法让狗下来追我们,马还稍微有点儿可能。”
“你们怎么呼吸的?”我试着开口说话,我的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放松。”他立刻答道,“如果你还憋着气,把它呼出来。别担心,只要不离开阶梯,呼吸就没问题。”
“为什么?”
“如果我们保住小命,你会知道的,”他说。
我们头顶的海水已经有二十英尺了。我呼出一小口气,然后试着吸了吸气,总共大约一秒钟。
感觉没什么不对,于是我拖长了呼吸。几个泡泡冒了出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接下来的十英尺里,压力并没有增大,脚下的阶梯像覆盖着一层绿色烟雾。往下、往下、再往下。直直的没有任何拐角。在我们下头,某种光线透了出来。
“只要走过拱门,我们就安全了。”迪尔德丽说。
“你们就安全了。”兰登纠正道。我暗自奇怪,他究竟干了什么,竟让芮玛的人那么恨他?
“如果他们的马从没下来过,他们就得步行了。”兰登说,“那样的话我们准能甩掉他们。”
“如果是那样,他们可能根本不会追过来。”迪尔德丽道。
我们加快了脚步。
来到了水深五十英尺的地方。海水变得有些刺骨,颜色也变暗了。但是往前看,我们下方的亮光增强了,又走了约十级阶梯,我终于看清了光源。
梯子右边竖着根柱子,顶端还有一个球状的发光体。大概十五级以下,左边又有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在那后头,右边又是一个,就这样一路延伸下去。
我们走近那东西,它周围的水比其他地方暖和些,阶梯也清楚地呈现出来:白底,粉红色和绿色的条纹,看起来跟大理石差不多,但即使在水里也丝毫不会打滑。每级阶梯都有约五十英尺宽,两旁还有同样材质的宽大护栏。
鱼儿在我们身边游动。我回头望望,没看见追兵的影子。
光线变亮了。我们走到第一盏灯前,结果那根本不是什么顶着球体的柱子。一定是我的大脑把它想像成了这副样子,好让它显得稍稍合理些。看样子,那其实更像一把巨大的火炬,一团约两尺高的火焰在上面舞动着。我决定待会儿再问这是怎么回事,好省口——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说——好省口气赶快往下跑。
我们走进这段明亮的通道,经过六把火炬后,兰登说:“他们追来了。”我回头一看,发现远处有几个身影正朝我们追来,是四个骑马的人。
在水里听见自己哈哈大笑,感觉真是古怪极了。
“随他们的便吧。”我摸了摸剑柄,“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凭这股劲头,足够对付他们了!”
我们快速往前赶,左右两旁的水漆黑一片,像墨汁一样,火把只照亮了阶梯。在疯狂下潜的同时,我远远望见了一座类似巨型拱门的东西。
迪尔德丽用一步两级阶梯的频率前进。我们已经感到了震动,那是马蹄在不规则地敲击着路面。
还有一大群徒步的士兵正挤挤挨挨地往下赶,不过他们还在我们上边很远的地方。而四个骑马的人正快速逼近。迪尔德丽拼命往下跑,兰登和我紧随其后,我的手一直放在剑柄上。
三、四、五。我们又经过了五把火炬。我再次回头,那些骑马的人在我们上方五十英尺左右,步行的那群已经看不见了。拱门就在前方约两百英尺之外。巨大的拱门像雪花石一般闪着光,上面刻着海神、海中仙女、美人鱼和海豚。拱门的另一边隐约有些人影。
“他们肯定在想我们干吗来这儿。”兰登说。
“如果咱们最后没能安全抵达,这个问题就会成为千古之谜了。”我一边说一边赶快跑,因为刚才我朝身后望了一眼,发现追兵又逼近了十尺。
我拔出剑来,剑身反射出火炬的光芒。兰登也这么做了。
又走了大约二十级,海水的震动变得非常剧烈。我们转过身去,免得在背对敌人时被他们击中。
我们与追兵近在咫尺。大门就在一百英尺之外,可如果不能干掉这四个人,那么一百英尺跟一百英里没什么区别。
一个追兵挥动手中的利剑朝我冲来,我赶紧躬身避开。这人的一名同伴就在他右边稍后处,我自然而然地往他左边一闪,站到护栏旁。这样一来,因为他是右手持剑,必须别过身子才能攻击我。
他出手了。我一剑挡开,然后还刺了他一剑。
他在马鞍上前倾得太厉害,我的剑尖刚好刺进他脖子右侧。
鲜血像深红色的烟雾般喷涌而出,在绿色光线中旋转、上升。我忽然产生了一种疯狂的想法:真希望梵·高能看到这一幕。
那匹马继续向前跑,我朝第二个人跳了过去。
他侧身抵挡我的攻击,成功了。可在水中高速前进会产生很大的冲力,加上我那一击,他被掀下了马鞍。下落时,我踢了他一脚。他漂到我的上方,我又给了他一剑。他挡开了这一击,却被反作用力推到护栏之外。海水的压力碾着他,我只听得一声尖叫,接着他就安静了。
我把注意力转向兰登。他已经宰掉了一人一马,正和没了马的那名追兵缠斗在一起。在我赶到之前,兰登便结果了对方,正在放声大笑。鲜血在他们上方流动着,这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认识梵高,那个疯狂的、忧伤的、不被人理解的文森特·梵高。他不能来这儿把这景象画下来,真是太遗憾了。
步行的那群人现在离我们还有大约一百英尺,我和兰登转身向拱门跑去。迪尔德丽已经进门了。
我们一路飞奔,终于到了。现在我们这边有了很多把剑。追兵们转身离开。我们把剑插进剑鞘,兰登说了句:“我完蛋了。”随后和我一道,朝那群帮助我们的人走去。
兰登立刻被要求交出武器,他耸了耸肩,把剑递给他们。两个人走过来站在他两旁,还有一个跟在他身后。我们继续沿着阶梯向下走。
在这个满是海水的地方,我所有的时间感都消失了,不过感觉上我们走了大概一刻钟到半小时左右,最后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
芮玛金色的大门矗立在我们眼前。我们走进大门,进入城市。
一切都淹没在朦胧的绿色中。建筑物似乎全都不怎么结实,大多数还挺高,一簇簇排列得错落有致。这番景象看在眼里,撕扯着我的内心,呼唤着我的记忆。记忆没有回来,只留下熟悉的疼痛,在我拼命想唤回模模糊糊的记忆时,这种疼痛总会伴随着我。不过,我知道自己曾经来过这儿,至少到过同这儿极其相似的地方。
自从被人羁押起来后,兰登一个字也没说过。迪尔德丽的唯一一句话是询问我们的姊妹莉薇拉的近况。她被告知莉薇拉此刻就在芮玛。
我仔细观察着护送我们的人。他们中有黑发的、绿色头发的,还有紫色头发的,不过除了一个长着淡褐色眼睛的人以外,所有人的眼睛全是绿色的。他们全都只穿鱼鳞状的短裤和披风,背带在胸前交叉,短剑系在海贝制成的腰带上,身上也没什么体毛。有的人盯着我,有的人瞪着我,但没人跟我说话,不过我获准保留自己的武器。
我们走在城里一条宽阔的大道上,柱子上的火焰照亮了道路,火炬的间隔要比费拉—白尔柠那儿短些。人们从八边形的彩色窗户后盯着我们,腹部发光的鱼从我们身边游过。转过一个弯后,我感到一股清凉的水流微风般轻轻拂过,往前几步,又是一股风一般的暖流。
我们被带到城中心的宫殿。我熟悉这座宫殿,就好像我的手熟悉腰带上的那副手套一样。它同安珀的宫殿毫无二致,只是在绿色的海水中显得有些朦胧。另外,宫殿里里外外挂着许多面镜子,位置十分奇怪,这也让人觉得有些混乱。我们来到一间似曾相识的石英房间里,一个女人坐在王座上,她一头夹杂着银丝的绿色头发,眼睛圆得像一对翡翠月亮,橄榄色的眉毛如海鸥的双翅般舒展。她的嘴很小巧,下巴也很小巧,颧骨又高又宽。一个铂金吊饰挂在眉心,脖子上还有一条水晶项链,项链上的那颗蓝宝石正好垂在她美丽的双乳间。乳房裸露着,乳头同样是淡淡的绿色。她穿着蓝色的鱼鳞状短裤,系了条银色的腰带。她的右手握着粉红色珊瑚制成的权杖,每根指头上都戴着戒指,上头点缀的全是蓝宝石,但颜色不尽相同。讲话的时候,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你们为何来此,被安珀放逐的人?”声音平滑柔和,吐词不十分清晰。
迪尔德丽开口回答道:“我们在逃避那占据真实之城的王子——艾里克!坦白说,我们希望促成他的毁灭。如果他在这里是受人爱戴的,那我们就是把自己送到了敌人手中,一切都将无可挽回。但我感到这里的人并不爱他。所以我们前来寻求您的帮助,仁慈的茉伊……”
“我不能给予你们进攻安珀的军队,”她答道,“你很清楚,安珀的混乱会影响到我的国度。”
“我们所要的并非您的军队,亲爱的茉伊。”迪尔德丽继续说道,“我们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您和您的臣民不会遭受任何损失,也不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说吧!你也知道,在这里,艾里克几乎和你左边的这个懦夫同样被人憎恶。”说着,她朝兰登做了个手势,而我的兄弟正毫不退缩地盯着她,嘴角浮出一丝满不在乎的笑容,神色傲慢,像在掂量对方的斤两。
我突然回忆起三个很久之前死去的兄弟。如果兰登必须为自己干的事付出代价——无论代价是什么——我知道他都会像一个真正的安珀王子那样,坦然面对,和我死去的三个兄弟一样。他会嘲笑这些人;即使嘴里满是自己的鲜血,他也会大笑不止;在他死前,他会发出不可逆转的诅咒,而那个诅咒注定会实现。我猛地想起,我也有这种力量,需要的话,我会使用它。
“我的请求,”她说,“是为我的兄弟科温提出的,他也是居住在你们中间的莉薇拉夫人的兄弟。我相信他从未冒犯过你们……”
“的确。但为何不让他自己说呢?”
“这也是部分问题所在,夫人。他无法为自己讲话,因为他不知道该提出何种请求。他在影子里遭遇了事故,失去了大部分记忆。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修复他的记忆,让他想起往事,以对抗安珀的艾里克。”
“继续说。”王座上的女人看着我,睫毛投下阴影,覆盖着她的眼睛。
“这座宫殿中有一个地方,”迪尔德丽说,“有间人迹罕至的房间。房间的地上,火焰勾勒出一个轮廓,那是我们的‘试炼之阵’的复制品。唯有安珀之王的后代才能活着通过试炼之阵;它能赋予此人控制影子的能力。”就在这时,茉伊眨了几下眼睛。我估计,她一定把自己的手下送进去过,希望以此为芮玛赢得控制影子的力量。当然,她不可能成功,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丢了性命。“而试炼之阵,”迪尔德丽继续说道,“应该有助于科温找回他作为安珀王子的记忆。他不能去安珀。据我所知,除了这里之外,只有在提尔—纳·诺格斯还有试炼之阵的复制品,但我们同样无法前往那里,所以只能向您求助。”
茉伊的视线投向我妹妹,掠过兰登,又回到我身上。
“科温是否愿意一试?”她问。
我鞠了一躬。
“是的,夫人。”
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
“很好,你得到了我的许可。不过,在我的领土之外,我无法使你们的安全得到任何保证。”
“在这一点上,陛下,”迪尔德丽说,“我们并不奢望您的恩惠。离开后我们会自行处理。”
“除了兰登。”她说,“他必须留在这儿。”
“您的意思是?”迪尔德丽代兰登发问。这种情况下,兰登当然不能自己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