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的生活都是捡来的。十几年前的某个秋天，他在田野上拢稻草，在一堆稻草里拢出床爆了花的小棉被，小棉被里包裹着个粉嫩的小女孩。花子拆开小棉被时小女孩睡得正酣。他将她抱回自家的草屋，当孙女养着，给她买衣服，供她上学。他将小女孩取名谷子，谷子很聪明，很会念书。花子逢人就说他捡到了个女文曲星。
谷子去省城上大学的那年，花子患了场重病，谷子说什么也不愿上大学，说她走了就没人侍候花子，没人疼花子。谷子是花子用竹棍赶进省城的。花子躺了三个月，在阎王爷跟前捡回条命，可他的一条腿瘸了。花子干不了重活，就拄着拐棍，夹了只蛇皮袋，到县城来捡生活。他听说，在县城捡破烂的都买了楼房，花子不买楼房，只想捡到谷子念大学的钱。
花子先在老巷子里租了间旧屋子，起早摸黑捡破烂，塑料瓶，易拉罐，烟盒，废纸板，破铜烂铁，只要能换钱的，见什么捡什么。他给自己定了标准，将谷子的学费生活费均摊到每一天，不完成任务不回屋子。有一天，花子在幢烂尾楼里捡到个女人，蓬头垢面的，几乎没了人样。女人发着烧，咿咿呀呀说胡话，听不懂说些什么。花子花三块钱请了辆脚踏车，将女人拉回了租住的屋子。花子用捡破烂的钱给女人买了药，汤汤水水七八天，女人才醒过来。女人却不愿走了，追着花子的屁股转，他上哪她就跟到哪。花子没奈何，只得将女人收下了，取名花婆婆。其实女人并不见得老迈，看上去比花子小十多岁。
花子常到城边的河湾里捡破烂。河水将上游人们丢弃的破烂冲下来，河湾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漂浮物，树枝，塑料瓶，死猪死狗，什么都有。花子将这些东西一古脑儿捞上来，能换钱的装进蛇皮袋，不能换钱的就堆在岸边。那些死猪死狗，花子挖个坑，将它们掩埋了。河湾里有片土地，种过玉米，红薯，后来没人理会了。玉米没人收获，都成了老鼠的食粮。红薯也没人挖，都腐烂在泥地里。花子将这片土地捡着了。可土地不像破烂，没法装进蛇皮袋，他将它一锄一锄翻转过来，春天种上茄子辣椒，秋天就是大蒜包菜，一年四季，土地不再闲着，花红叶绿，瓜果满园。花子不担心原来种玉米的人，如果他想索还土地就还给他。有了菜地，花子用不着拿捡破烂的钱买菜，给谷子寄的钱就能多一些。一个女孩子，口袋没钱就没有胆子，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寒碜。
河湾里除了破烂和菜地，还有别的风景。大片的楠竹，林中空旷，安静，曲径通幽，是个散步的好地方。竹林的后面是樟树林，樟树林的背后是枫树林。加上这一湾碧水，不知吸引了多少人驻足。常有红男绿女钻进林子里，只见着他们进去，离开时花子一次也没看见他们。有人握了钓杆，蹲在河湾里，这一蹲就是一天。最后不会空着手离开，或几尾鲫鱼，或一条红鲤，河流总不会怠慢他们。
花子的破烂有时来不及脱手，就堆在旧屋子里，时间长了，周围的住户对花子有了怨言，看待花子也没有了好脸色。房东迫于压力，将屋子收了回去。花子干脆不租房了，捡了些旧木板，东拼西凑，在河湾的高处钉了间木头房子，用草苫了。花子在河湾里住了下来，这样不招人白眼，还省了房租。早晚对着这一河的风景，听着满河的水声，花婆婆也有了心情，同花子有说有笑，一张脸蛋比南瓜花开得还热烈。
捡破烂虽然艰辛，但花子捡得从容。吃过早饭，他同花婆婆从河湾出发，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中午约定在废品收购站碰面。下午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再在废品收购站碰面，卖了破烂后一同返回河湾。花子不是个贪心的人，不指望一天两天就捡到座金山。他也不担心没破烂捡拾，这座小城每天都有那么多东西让人丢弃，捡破烂的不只他一人。花子遇见过许多陌生的脸，他们有的埋着头，生怕让人瞧破了脸，有的却横眉冷对，好像他是他们的杀父仇人。他们怪罪花子抢了他们的营生。花子却不以为然，这随处可见的破烂并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捡尽的。花子想不明白，这城里人怎么舍得，什么东西都往外丢。半新的衣服，鞋袜，帽子，手套，手提袋。有些小物件，女孩子的手链，精巧的布娃娃，发卡，手机上的吊饰。这些东西进了蛇皮袋，花子舍不得卖，都藏了起来。有一对发卡，蝴蝶样的，七彩的翅膀，非常漂亮。花子用布包裹了，让花婆婆收着，将来给谷子，谷子从来没戴过这么漂亮的发卡呢。花子还捡过枚金戒指，是在街边的桂花树下。他想过寻找失主，可满大街的人上哪找去，就算你有一万枚金戒指也会让人抢了去。花子没将戒指给花婆婆，而是将它藏在自己贴身的衣袋里，将来给谷子当陪嫁呢。除了小玩意，还有大件，颜色鲜艳的沙发，半新不旧的床垫，床头柜，小方桌，都搬进木头房子派上了用场。
另一件让花子上心的事就是侍弄菜地。菜地不宽，也有七八分地，种出的菜吃不完就能拿到菜市场换钱。蔬菜的品种繁多，春天下种的有辣椒茄子豆角苦瓜黄瓜丝瓜南瓜冬瓜，到了秋天，菜地就是另一副面孔，大蒜小葱波菜芹菜萝卜上海青包心白大头菜。每一样菜的面积并不宽，播种的地方也有讲究。南瓜的藤叶茂盛，只能种在菜地的边缘，让它压住菜地边缘的野草藤蔓。冬瓜的瓜架也是搭在野草的头顶上，丝瓜的藤蔓爬了竹子一身。韭菜不显眼，随便找个角落，一禾刀就是一大把。除了这些惯常的蔬菜，菜地里还有不少稀客，紫红色叶片的紫苏，溜青的茴香，藿香，薄荷，几株野艾。有一角还长着一簇洋芋，一簇姜笋，几株生姜又在另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