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雪,纯净的白雪啊!
——题记
一
风停了。大地静静地。仿佛一只巨大的钟。一整夜的叩击,也许终于疲倦了。它停了下来。而且停得这般地静。静得让我无法从梦中醒过来。我一直睡着。一直。一直在梦里想着我走过的很多的路。包括村前小学的那条泥泞的路。它弯弯曲曲。一路上尽是一个个的圆圆的土墩子。我知道:那里睡着一些我们村庄上的老人们。以前,我一直想:怎么村庄上有的人突然就不见了呢?他们是去走亲戚了吗?但是,也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那么,他们一定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村庄上的人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走上好几十年。才能最后到达。而一旦到达了,就再也没有回头了。于是,我就想:那些从村庄上走出去的人们,是永远地不再能回头了。但是,几年以后,我慢慢地在村庄上长大了些,我知道了一些更为真实的事情。他们并不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而是到这些小小的土墩子里去了。我问村里的亚先生。他笑着说:是啊,是那里。他们是到那里了。那里很好啊,很温暖!他望着村子外的一个个土墩,眼光是一种柔和和想往的明亮。那时,无边的雪正在一片片地下着,村庄也开始一点点地沉进白雪之中了。
而我就这样想着,梦着。没有从我自己的梦里醒来。风停了。我想起那些路旁的一丛丛的野草。我很喜欢它们。喜欢它们春天时刚刚冒出来的红红的小嫩芽儿。有一种怯生生地鲜活与羞涩。它们长在路边,也长在那些小小的圆圆的土墩上。它们到了夏天,把那些路和土墩一一地铺满了。到处都是它们的影子。绿得旺盛,绿得疯狂,绿得散漫。我喜欢这些。我喜欢在它们的旁边坐下来,看着它们。一整个上午,或者一整个下午,都静静地看着它们,谁都不说话,谁都不打扰谁。然后,再慢慢地起身回家。没有人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他们不会理解一个孩子和一些野草之间的话语。我想着它们,在梦里。梦静极了。以至于我根本没有醒过来的念头。我只是在梦里。在村庄上,在靠近庄子最北头的老屋里,在那些温暖的棉絮和向东的窗子所透出的光亮里,我梦着。我没有醒。而村庄,却在我梦着的时候,一点点地被白雪改变了。
二
我终于听见一种让我起床来的响动。我听见在我的朝东的窗子上轻轻地传来一阵阵地叩击声。那一定不是雪的声音,雪的声音没有这么地响亮。但那也一定不是大人们的声音。大人们早已不再在窗子上轻轻地叩击了。他们用很大声的语言,用很有力气的动作,来提醒我们,来骂着让我们起来。在大人眼里,我是一个睡过了头的孩子。他们说:他太恋床了。而我知道,我并不是恋床,而是我真正地不能醒过来。我梦在这无边的静之中。没有声音提醒我,没有人来喊我。我只能一直这样的梦着。一直想着我走过的那些路。现在,有声音了。这声音在窗子上。我听见了。于是,我睁开了眼。我突然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芒刺。我的眼有些疼了。我喊道:我的眼坏了。怎么这般的白啊?没有人回答我。四周静静的。我只好又睁开眼。这回好些了。我看见了窗子和窗子外的一大片光亮。我赶忙起来。跑到窗子边。啊啊,下雪了。下雪了。好白的雪。好白的雪啊!
白雪对一个孩子心灵的刺激,绝对不是一般的人所能想像的。我看见了白雪。就在我的窗子的外面。在大地上,在村庄我所能看到的所有地方。白雪真白!我想着。我已经跑了出来。我从最南头的屋子跑出来,穿过三间屋,才到达大门口。我独自跑着,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家里的人好像都约好了似的,一个也不让我看见。但是,现在,我并不想看见他们。我只想看见雪。我站到了雪的边上。雪已经停了。我看到的,准确点说应该是落在地上的雪,而不是飘在空中的雪。没有风。没有飘舞的雪花。只有静。我喜欢的静。一个人,站在雪的边上。看着雪,看着从我的脚边一直铺向所有角落的雪。真正的白!我低下头。雪很宁静。如同一个很小很腼腆的乡下的孩子。我天生喜欢雪。就连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也选择在一个雪天。我看着雪。雪似乎也在看着我。我们肯定是在互相看着的。只是都不说话。而村庄依然静静的。静静的大钟。静静的呼吸。
这时,我看见从不远处的墙角,突然地转过来一抹红色。接着是一声古怪的叫唤。我不看人就知道那是谁。那是我们村庄上有名的毛栗子。他团团的头,大而红肿的鼻子,都是我们孩子很喜欢的;甚至他的说话,他总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他说:要……要……,然后是停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停顿。我们曾试图帮助他。但是完全没有让他改正过来。他现在正在雪中奔跑。他穿着一件很大很大的红色的衣服。他一边奔跑一边哈着白色的雾气。他啊啊地叫着。我一点也听不清他叫些什么。但是我能听得出那是一种很快乐的叫声。他叫着跑过我的面前。突然又回过头来。他说:雪……雪……有人跑了。我没有弄清楚他说谁跑了。我就问:谁跑了?毛栗子?他睁大着眼:我妈。
这样我就看见他其实不是在胡乱地跑,而是在按照两行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在跑。他说:就……就是这,我跟了一……一早上了。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我望着他的大鼻子,好像更红了。他说:没……没有。他一脸茫然。他的眼光,这时才让我发现有一大片的空洞。我想起他的妈了。一个个子不矮的女人,我喊大婶。她似乎总在挨打。我总听见她的压抑的哭声。村庄上每半个月就会弥漫一次。她的哭声低而遥远。仿佛不是从一个那么高个子的女人口中所发出的,而是从腌菜的大坛子里发出的。沉闷,单一。我还看见她被她的男人,就是毛栗子的爸,拽着一同往很深的塘水里走。眼看着要走到真正的深处了。就有人来拉。然后就上了塘,再然后就没了声息。平静地日子终于来到。村庄也平静地回到了事情发生之前。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老是挨打。当然,我不明白的事情还很多。像村庄上那些走了的人,他们在土墩子里,是怎样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像村子最南头的那个女人,为什么被大家叫作:大窑盘子?我都不可能明白。所以,我也不可能给毛栗子一个正确的答案。我只好望着他。
而毛栗子,这时好像已经忘记了一些事情。他蹲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红红的衣服,与白白的雪映衬着。是那种特别刺眼的亮。我赶紧避开他。两个孩子,在这个白雪的早晨,一站一坐,各怀心思
三
我起身来。我望了望毛栗子。他依然坐着。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他也许会一直这样地坐着。这就是他的可爱之处。我喜欢。而我不能。我喜欢静,但又喜欢到处奔跑。一个人的奔跑。没有目的,也没有事先想好的路线。一个人跑。有时是围绕着村庄,有时是沿着栀子河,有时甚至是绕着那些大小小的土墩。在这样跑的过程中,我就看见一些我平时看不见的事物。比如,在有一次的奔跑中,我看见两头牛正在打闹。一头牛骑在另一头的身上,不管我怎么用树枝打它们,它们就是不动。我为底下的那头牛担心。但事实是: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它们分开,底下的那头牛并不曾有多少的痛苦,相反,似乎还有一点点快乐。我很恼火。从此后不再过问它们。我还看见过村子里的黑毛,这个全村个子最高的人,一个人坐在河边哭泣。我问他。他不仅仅没有回答我,还狠狠地骂了我。我很生气。走过河沿,我忍不住回头骂了他一句。至于我骂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是骂了。骂了就痛快了。痛快了就忘记了。我就喜欢这样日复一日地在村庄上和村庄的周围奔跑。现在,我起身了。我没有再看毛栗。我开始向村子里大片大片的白雪走去。
雪的纯白,在我的脚底下被轻轻地踩碎。它们深深地陷入。我想:它已经与泥土重新走到了一起。其实,它们本来就和泥土一起。只是我感觉到它远远地离开着泥土。很少有人把雪和泥土联系在一起。雪是独立于泥土的。却又实实在在地覆盖着泥土。仿佛村庄。村庄在这无边的雪下,静静地。村庄好像已经独立在雪之外,却又全然地被雪覆盖和纯白着。一些往日里我们所能看见的事物消失了。我走过村子的北头。我到了四丫的门口。她的门前本来应该有一大堆黑土的。那是她们家跟村里人不同的地方,我长长想:那就是她们的家徽。那是纯黑的家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一直在她们家门口。夏天的时候,我和四丫在那堆黑土上栽下过一棵黄瓜。它长了很长的藤子,可是到秋天,它也没有结出一条黄瓜来。村里人说:那是一堆妖土,长不成东西,也不能乱动。早些年,四丫的爸爸就因为动了那土,结果在公社修水库的工地上,被塌下的土方砸死了。老辈人甚至说:那是一堆神土。村里要是有个什么大灾大难的,神土就会变得更黑。要是风调雨顺,土就会变得干燥而清爽。我当然不太相信这些。我还没有到相信这些的年龄。我和四丫在它上面栽下黄瓜,但是没有结出黄瓜让我们难过。此刻,这黑土没有了。一大堆纯白,白得看不见一丝丝黑的影子。我站在这一堆白之前,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寒冷。一些事物的改变真的不能让人理解,现在,这纯白的土堆,还是村里人称之为妖土或者神土的土堆吗?也许仅仅是改变了外在的形象,里面还是漆黑,甚至比我们从前看到的更黑。但现在,它是纯白的。白得让人安静,白得让人忘记了从前的一切。我朝四丫的门里喊了一声:四丫!没有声音。我再喊一声:四丫!!四丫的奶奶走出来了。她站在门口。颤颤地对我说:四丫病了,上医院了。我问:什么病?她说:发烧。然后,她走回门内。然后,她关上了门。我有点呆了。我看着土堆。我想看出土堆下面的颜色。然而我不能。我只好再呆呆地看一眼土堆。我不知道四丫到那所医院了。她从小就身体不好,经常到医院。她长得漂亮,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我喜欢。村里人也都喜欢。村里人看着四丫,会摸摸她的脸。先笑笑,然后叹口气。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叹气。但我知道:四丫在这个雪天的早晨,去医院了。
我低下头,想找找我们曾经在一起种下的黄瓜。白雪的白中,好像有黄瓜的嫩黄了。还有一瓣瓣刚开的花骨朵。我伸出手。可是没有了。我发现了我自己的幻觉。我于是回过头来。我走过一小片的树林。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块树林。我不清楚村里怎么有了这样的一块树林。但是,它给我们很多很多的想像和快乐。朝树林一看,满打满算,也不过百十来棵树。都是乌桕树。很老很老的。村子里的人说这树是我们的曾祖的祖父栽下的。他们除了成为这一片小树林外,没有多大的实际用场。当然,我还曾经偷偷地听我的奶奶说:早些年,这片树林,是村里家族处理违反家规的人的地方。我不知道就这么一片小树林,怎样去处理那些违反了家规的人。去年,最西头的五婶的媳妇,就是那个叫腊花的女子,不知在外干了些什么事,被她的男人发现了。回家来就被一些长辈狠狠地骂,然后她就坐在这片小树林里。没有穿衣。她的身体白得像雪一样,年轻而光洁;同这片苍黄的乌桕树一比,简直就像要蹦出来一样,扎人的眼。村子里很多的人都来看。只是看,没有人做声。后来,她在树林里的第八棵乌桕树上吊死了。她死得很干净。没有衣服,也没有伤痕。更没有人们传说的吊死鬼伸着的长舌头。她静静的,静静的吊在树上。其实不全算吊,她的脚,好像还紧挨着树下的土地。她后来也走进了村外的那些土墩子里。但不是和大部份的土墩一块,而是单独地在村子西边的角落上。我后来有一次专门去看过。那里有三个土墩。都长了很深的草。我认得其中有攀根草,有红蓼;这些草是土墩上长得最多最旺盛的草。只有一种小草,长在她的土墩上,颜色有些发红,细细的,瘦而高。我不认得它是什么草。而且其它的地方也并没有。我悄悄地问过比我大一些的小环。他说:我也不认识,那是鬼草。我想小环是对的,既然只有她的土墩上有,那一定就是鬼草了。
我在小树林里停了一会。因为都是乌桕树,到了冬天,一点叶子也没有了,只有光秃秃地枝干。所以树林里一览无余。我并不害怕。我走到第八棵树前。白雪覆盖着树身。树身像一枝枝古怪的精灵,没有方向地向空间剌去。我看见朝南的那枝树枝上突然有了一条很深的口子。白雪也没能将它覆盖住。那口子真深。我伸出手去摸了摸,还有些微微的温暖。我低下身,捧起一大把的白雪,然后放到这口子上。白雪立即融化了,只有它融化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到地上的白雪上,就有了一条渐渐延长的阴色的印子。这印子一直地向西。慢慢地。却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