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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黄鸡白酒/迟子建(2)

春婆婆把怨气,都撒到楼道的红蓝管线上啦!她发现管子摸上去有点软,像是包了一层泡沫,便从针线匣里翻出锥子,纳鞋底似的扎着管子,嘟囔着:“我让你吓跑花花,扎死你个坏东西!”锥尖穿透泡沫,杵着金属管,一次次被碰回头来,春婆婆就收了锥子,拿出锤子,敲了它几下。锥子锤子使过,她认为已经对管线做了惩罚,原谅它了。

吃豆子喝烧酒,时不时干点小坏事,春婆婆这些嗜好,玉门街一带的老住户都晓得。她说了,人生有意思的时候少,得给自己找乐子,所以从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是个促狭鬼。

春婆婆十七岁成亲的那天,由于迎亲的马队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未能如期赶到,而典礼不能推迟,娘家人只好将闺房做洞房,临时抓了只大公鸡,替代新郎和她拜天地。若是别的新娘遇见这事,会哭丧着脸,可春婆婆不。她抱着大公鸡咯咯乐,因为它的屁股对着她的胸,一撅一撅的。她想新郎官一直想摸却没敢摸的地方,竟让大公鸡给摸了,为他叫屈。典礼结束,春婆婆对主婚人说,大公鸡晚上不能跟她住,它一打鸣,她就得跟着早起,而她起大早梳妆累着了,想睡个懒觉。在场的人,没有不笑的。人们都羡慕那个被阻隔在风雪中的新郎,想着跟这样的姑娘过日子,冷日子会是暖的,苦日子也是甜的。也就是从这天起,春婆婆几乎不碰鸡肉了,感觉吃鸡,就是吃她男人。

春婆婆是小姑娘的时候,哈尔滨满大街的俄国人,他们夏天喜欢躺在松花江的沙滩上晒太阳。她知道他们爱花,稍有空闲,就在草甸子采了各色野花,配上柳枝,一把把捆上,插在盛着凉水的铁桶里去卖花。每卖一束,她都要悄悄打开铁桶旁的一个小铁皮罐,摸一条捉来的毛毛虫,悄悄投到花束里。往往是拿着花的人刚走开,突然间“啊——啊——”大叫起来,将鲜花丢到地上。春婆婆这么干,无非是因为听不懂叽里咕噜的洋话,心生气闷。而洋人“啊——啊——”的惊叫声,她却听得懂。

春婆婆做这些小坏事时,心底是愉悦的。在生活中,她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葬礼的气氛。她参加的葬礼,都因她的捣鬼,冲淡了死亡带给人的阴影。比如一个老太死了,春婆婆掖在怀里一朵红色绒球花,在遗体告别时,将绒球花抽出,别在老太花白的鬓角上。说是人一死就又回到青年时代了,若是不戴朵花,上路后不吸引男人,那就吃亏了。她的论调把死者的子孙都逗笑了。再比如刘蓝袍的男人死时,她前去送别,带了一把油壶,放到那男人灵前,说:“俺知道老天为啥叫你去了,它相中了你这一身肥肉啊。天到了晚上时,也不是夜夜有月亮,它黑了也憋屈呀。咋办呢?点灯吧。天那么大,得费多少灯油呀。灯油不够使,就把你招去炼油啦!你得答应俺,炼好了油给俺留一壶,想个法子捎回来,俺好省下电钱,多吃几回酒呀。”刘蓝袍当时正拍着大腿,哭自己命苦,说她和小巴夺无依无靠,没法活了。春婆婆的话,让她止了哭声。想着小巴夺他爸,若是被天给召去炼灯油了,也是他的造化呀。

霜是个干净物,它落脚之处,不是无人踩踏的屋檐,就是树间的落叶。它们很娇羞,最见不得太阳那张热辣的脸。春婆婆在晨光中一看到湿漉漉的落叶,就知道它这是被太阳强行吻过了,她会捡起一片叶子,怜惜地说:“要是俺金袍子上披的白纱,让人给扯碎了,也会哭哇。”秋风吹黄了树叶,它们真的像是穿着金袍子的姑娘呢。

春婆婆就是在霜降时节,生发了要给自家停暖的念头的。因为她每次回家,一看到楼道的红蓝管线,就像看到两个无赖,烦死了。她想,你让我不痛快,我就得算计算计你。她思谋着,自己住在中间,上下左右都有住户,家里没有冷山,楼道的管子又能散热,按照往年供暖的热度来推算,她就是停了热,家里也能有个十来度。而且,哈尔滨的冬天逐年变暖,烟火街曾经很红火的卖棉服的铺子,生生被这连绵的暖冬给弄黄摊儿了。冬天没个冬天样了,有什么怕的呢。再说了,她还有一台电热油灯取暖气,实在挺不住,有它救驾。还有呢,她每天一顿烧酒,等于给身体埋下了一团火炭。

一旦想明白停热可以省下两千多块取暖费,春婆婆就不后悔自己按下的手印了。她想今冬自己在嘴上亏不着了。秋林的酒心糖,老鼎丰的椒盐五仁月饼,奋斗副食的粉肠,马迭尔的小面包,她可以换着样吃了。

春婆婆曾经有一些积蓄的,但这些年来她吃在街上,再加上每年缴纳的包烧费、水电煤气等日常开销,她存折上的钱数,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屈指可数了。她最大的财富,就是手中的这套住房。如果动迁,按现在的地价估算,少说也能获得六七十万的补偿。所以近些年来,与她隔阂甚深的浪荡儿子马胜,忽然对她热情起来。除了自觉支付赡养费,每年肯给她千八百的零用钱。春婆婆明白,他这是想以小投入,换取遗产继承权的大回报呢。马胜每次来,都要跟人打听玉门街什么时候拆迁。春婆婆知道他巴望自己早死,所以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儿子一来,她故作委靡,佝偻着腰,喘粗气,说胡话,做出手脚不利落的样子,打翻茶碗或是水杯,让他觉得自己快进焚尸炉了。可是马胜一离开,她就直起腰,哼小曲,步履轻快地离开家,到黄鸡白酒吃酒去了。

二 梅园

二十年前吧,哈尔滨的市民,秋冬交接时,有一项绕不过去的活儿:糊窗缝。而近些年来,新兴的建筑一水是铝合金和塑钢的门窗,不需糊窗缝了。那些老宅的住户,为图方便和美观,不惜破费,纷纷革掉木窗的命。你只需在海城街走一遭,就明白为什么木窗要消失了。这条街上,居然有十几家门市,是做塑钢门窗生意的。不过,春婆婆不喜欢追逐那样的时髦。在她眼里,金属门窗冷冰冰的,只有骨头没有肉,它们把持家,没有温馨感;而木头门窗有血肉,不仅能吸纳阳光和月光,还能送来风的呼吸。更重要的,木窗可以刷油漆。你若是将蓝色窗格看腻烦了,就漆成乳黄的或是翠绿的吧。蓝格的窗,像是被蓝天映照着的一块块晶莹的水洼;乳黄的呢,宛如盛月亮的笸箩;绿色的,谁看了都会联想到一畦春韭。陈旧黯淡的屋子中镶嵌着一扇明媚的窗,就是拥有了一束永不凋零的花。春婆婆深知木窗的好处,对它难舍难弃,就得年年糊窗缝了。

哈尔滨的木窗,为了抵御寒流,都是双层的。五六十年代的木窗,不像七八十年代的留有气窗,窗子一糊死,一个冬天就不能开启了。也因此,糊窗缝一定要在晴朗的日子,不然二层玻璃间积存了湿气,冬天容易上霜。一般来说,窗缝糊在外侧,保暖效果才好。若糊在里侧,窗纸一旦被融化的霜花洇湿,易破损和脱落。可是只有住平房的人,才方便将窗缝糊在外侧。

春婆婆刚搬到这儿时,见二楼的窗子离地面也就四米来高,便请木匠打了个梯子,攀着它糊窗缝。反正她那时灵巧,有力气,肩上搭着用报纸裁成的一条条窗纸,提着糨糊上上下下,跟玩似的。这梯子平素戳在西山墙,邻居们晒干菜或刷墙需要时,就把它当短工吆喝到家,使唤完了再放回去。木梯跟人一样,也会老朽,十几年过去,风雨将它侵蚀糟烂了,春婆婆便将它送与住平房的人家,劈了烧火。从此后,她只能在里侧糊窗缝了。糊窗缝对她来说是件美好的事情,打糨子,裁纸,捏几支蜡花,插在两层窗中央的锯末子上,那里也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梅园。为什么要在两层窗之间填充锯末子呢?因为窗根的缝隙大,风易入侵,锯末子能堵严缝隙。不过近些年来,由于屋子暖,加之春天清理起来麻烦,春婆婆已经不填充锯末子了。

近些年来,春婆婆怕爬高有闪失,再摔个半死不活的,都是请计时工来糊窗缝。年轻人很少有会做这活儿的了,所以来的人,年龄都偏大。她们干活不利落不说,还多嘴多舌。她们鄙夷木窗,把钢窗夸得天花乱坠。春婆婆听了,气哼哼地教训她们:“木窗有血脉,钢窗有吗?住在不过血脉的屋子里,能活长吗!”

因为做了停热的打算,春婆婆想今冬糊窗缝时,两层窗格间得放锯末子啦。她记得烟火街卖活鸡的郑二楞,为垫鸡舍,从一家建筑工地拉来了几袋锯末子,估计还有剩余,便找出一只塑料编织袋,打算朝他要点。家里三个窗户,厨房的连着阳台,只是半米见方的一扇小窗,没必要填充,另两个屋子的窗,估摸半袋锯末子就够了。

郑二楞是个红脸汉子,即便他没喝酒,也给人喝了的感觉。他四十多岁,高个子,手大脚大,得穿特制的鞋子。他有个毛病,只要站在街上,不出半个钟头,就会不由自主地淌眼泪。黄鸡白酒的店主冯喜来见了,爱打趣他,说他应该去殡仪馆帮人哭丧,这营生走俏,不用投入本钱,只要哭得好,一天下来少说也赚个三头二百的。郑二楞一听冯喜来这么说,就会气得直瞪眼:“我有爹娘,我哭别人家的,万一把眼泪哭干了,等我爹娘走的那天哭不出来,不是大不孝吗!”冯喜来说:“到时你有了钱,也雇哭丧的帮你哭呀!如今这世道,只要你舍得钱,孝子贤孙遍地爬!”郑二楞使劲摇着头说,帮人哭丧就是一天挣八百他也不干,你想想吧,一个大男人在火葬场哭一天,晚上回家什么心情?吃肉喝酒有滋味吗?抱着老婆还能腿不软吗?不能!他可不想为了钱,毁了小咸菜的幸福。

小咸菜是郑二楞的老婆,瓜子脸,娥眉,凤眼,微微上翘的嘴唇。她本来模样不差,可是因为胃肠不好,一天到晚地嗳气,面色青黄,再加上老爱鸵鸟似的弓着背,使她减去了几分姿色。郑二楞当初进城,她死活不干,说是哈尔滨车多,满街的汽油味,她闻了想吐,吃不下饭。但郑二楞坚持进城,她也只好跟来了。她没别的手艺,小咸菜做得地道,于是郑二楞在出租屋外卖活鸡,她在屋里卖小咸菜。那些以中式早餐为主的人家,稀粥、油条和小咸菜,是必不可少的三样。她自制的小咸菜,鲜香可口,广受欢迎,烟火街的人都叫她“小咸菜”。郑二楞进城后落下了流泪的毛病,小咸菜呢,她是鼻腔干燥。所以谁一说哈尔滨好,她就撇嘴:“好什么好?二楞毁了眼睛,俺毁了鼻子!五官有两官不灵了,别的再出岔子,俺们就得化成灰,给苞米当肥料啦!”

郑二楞和小咸菜在阿城乡下时,最喜欢种玉米了,他们也是因为玉米才进城的。有一年夏天,郑二楞听说哈尔滨的烤玉米生意好做,便掰了玉米,备上木炭和铁皮炉,开着农用三轮车,来哈尔滨碰运气。郑二楞将炭炉,支在了复兴街和西大直街交汇的地方。这里是交通要冲,人流多不说,身后的铁路文化宫,也就是早年俄国人兴建的中东铁路俱乐部,靠着舞厅和影院,依然吸引着市民。影迷们进剧场前,习惯买点小零食,瓜子、爆米花、虾条等。突然一天,路口有卖烤玉米的了,他们便奔这新鲜物来了。郑二楞早晨八点多摆摊,下午四点来钟,两百多穗玉米就卖光了。他估算了一下,除去玉米的本钱和三轮车的柴油费,轻松赚了七八十块。他想,谁说在城里不好生活?哈尔滨就是个容易赚钱的地方嘛。郑二楞一高兴,买了张票,犒劳自己看电影。他一进去就迷恋上了影院的气氛,那红丝绒包裹的座椅,那演绎着人生喜乐的大银幕,那动人的宛如在崇山峻岭间回旋的音乐,让他如坐云端,无比逍遥。也就是这一刻,他升起了一股野心:一定要进城,过上这样的日子!他想玉米是季节性食物,不能长久卖,而鸡是四季餐桌上不败的花朵,于是在烟火街租了间门市房,做起活鸡买卖。别看这房子只有十七八平方米,但因为有地下室,等于衰草丛中藏了条貂尾,拥有了招财进宝的通道。郑二楞将地下室改造成鸡舍,将屋子用胶合板间壁起来,里侧住人,外侧做酱菜铺子,开始了新生活。郑二楞卖的鸡,多是从农村收购来的土鸡,肉质鲜美,广受欢迎,十几年下来,他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虽比不起阔佬们,但比在阿城种玉米的农人,要富裕多了。由于见天地杀鸡,他穿得油渍麻花的。烟火街的老住户,若是看到郑二楞穿得干净利落地朝大直街方向走,就知道他这是去铁路文化宫了,他还保留着每周看一场电影的习惯。

最开始做活鸡生意时,郑二楞是自己收购。每隔十天半月的,他开着三轮车回乡一趟,看看父母和一双儿女,载回上百只鸡,关进地下室,卖完一批,再回去上。后来他做得名气大了,就有农人主动联系他,把土鸡送上门来。他们在城里打拼,一双儿女就扔给乡下的父母了。男孩子争气,考上了八一农垦大学;女孩则不省心,逃课,早恋,贪玩,撒谎,爱虚荣,初中没毕业就回家了,农活和家务一样不做,只知道吃喝玩乐。她一旦缺钱了,就来哈尔滨找父母,他们要是不给,她就站在烟火街哭闹,说他们只图自己享福,不管儿女死活。郑二楞怕人笑话,只好乖乖掏腰包。那女孩瘦瘦小小的,由于日夜泡在网上,再加上一天两包香烟,看上去像个痨病鬼,黑眼圈,皮肤粗糙,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女孩的水灵劲儿。她每回来,小咸菜都如临大敌,稍不称她意,她就会打翻铺子里盛酱菜的坛坛罐罐。郑二楞最看不得她的爆炸头,在他眼里那就是个鸡窝。也许知道自己气色昏暗吧,她在头发上挑起一波又一波的色彩浪潮。忽而染成金色,忽而又是红色,忽而又是红蓝相间的。气得郑二楞跟小咸菜说,好吗,她老子卖鸡,她就把自己打扮成鸡样了!小咸菜管束不了她,只能叹气。她觉得对不起女儿,不该在她需要母亲的年龄,把她推给爷爷奶奶。所以她抱怨哈尔滨害了她的鼻子和二楞的眼睛时,还要加一句:把俺家二嫚也坑了!

天凉了,又没生意做,郑二楞抄着袖子倚着店铺的砖墙,眯缝着眼,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他旁边一米见方的铁丝笼里,圈着几只花花绿绿的鸡。它们看着笼外青砖地上黏结着的、混合着污血的肮脏的鸡毛,便知小命难保,缩着脖子,瑟瑟发抖。郑二楞卖完一笼,再从地下室捉几只填上。

郑二楞选鸡,跟选妃子似的,很在意外观。那些体态矫健、羽毛浓密、色彩艳丽的鸡,最中他意。小咸菜不止一次骂他蠢,说是卖鸡应该挑肥的,压秤,能多赚点。郑二楞龇着牙,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样的鸡才有赚头呢,不过他不说其中的玄机。倒是黄鸡白酒的冯喜来看出了奥秘,他知道郑二楞收购土鸡,不论斤,论的是肥瘦,而卖的时候呢,论的是斤。也就是说,羽毛越厚,越划得来,因为多一两羽毛,就多得两三块钱。他收购来的,多是羽毛丰满、便宜至极的瘦鸡!当冯喜来戳穿郑二楞的把戏时,他梗着脖子辩解:“秃头秃屁股的鸡,都是病秧子!谁得意!”虽然嘴硬,他卖给冯喜来土鸡时,会少要一两块钱。

春婆婆见着那些缩成一团的鸡,叫了声:“可怜见的——”然后抖着编织袋对郑二楞说:“垫鸡窝剩锯末子了吧?跟俺点,今冬溜窗缝使。”东北人习惯把“糊窗缝”说成“溜窗缝”,这个“溜”字,不仅形象,念起来也更上口。

“嗬,春婆婆,您住的那小楼,冬天那么热,我老见你们敞阳台放热气,还用锯末子封窗?”郑二楞使劲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

“不舍得给俺是不是?”春婆婆故意“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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