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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死场(7)

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地嚼着碎骨发响。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

平儿整夜呕着黄色的水,绿色的水,白眼珠满织着红色的丝纹。赵三喃喃着走出家门,虽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虽然庄稼在那里衰败,镰刀他却总想出卖,镰刀放在家里永久刺着他的心。

十、十年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似十年前,河水静静的在流,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

屋顶的麻雀仍是那样繁多。太阳也照样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谣,那是十年前的旧调:“秋夜长,秋风凉,谁家的孩儿没有娘,谁家的孩儿没有娘,……月亮满西窗。”

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样,王婆也似没有改变,只是平儿长大了!平儿和罗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凉风飞着头发,在篱墙外远听从山坡传来的童谣。

十一、年轮转动了

雪天里,村人们永没见过的旗子飘扬起,升上天空!

全村寂静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岗临时军营前,振荡地响着。

村人们在想:这是什么年月?中华民国改了国号吗?

十二、黑色的舌头

宣传“王道”的旗子来了!带着尘烟和骚闹来的。

宽宏的树夹道,汽车闹嚣着了!

田间无际限的浅苗湛着青色。但这不再是静穆的村庄,人们已经失去了心的平衡。草地上汽车突起着飞尘跑过,一些红色绿色的纸片播着种子一般落下来。小茅房屋顶有花色的纸片在起落。附近大道旁的枝头挂住纸片,在飞舞嘶鸣。从城里出发的汽车又追踪着驰来。车上站着威风飘扬的日本人、高丽人,也站着扬威的中国人。车轮突飞的时候,车上每人手中的旗子摆摆有声,车上的人好像生了翅膀齐飞过去。那一些举着日本旗子作出媚笑杂样的人,消失在道口。

那一些“王道”的书篇飞到山腰去,河边去……

王婆立在门前,二里半的山羊垂下它的胡子。老羊轻轻走过正在繁茂的树下。山羊不再寻什么食物,它困倦了!它过于老,全身变成土一般的毛色。它的眼神模糊好像垂泪似的。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怜起来,拂摆着长胡子走向洼地。

对着前面的洼地,对着山羊,王婆追踪过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为今日的日子还不如昨日。洼地没人种,上岗那些往日的麦田荒乱在那里。她在伤心地追想。

日本飞机拖起狂大的嗡鸣飞过,接着天空翻飞着纸片。一张纸片落在王婆头顶的树枝,她取下看了看丢在脚下。飞机又过去时留下更多的纸片。她不再理睬一下那些纸片,丢在脚下来复地乱踏。

过了一会儿,金枝的母亲经过王婆,她手中捉住两只公鸡,她问王婆说:

“日子算是没法过了!可怎么过?就剩两只鸡,还得快快去卖掉!”

王婆问她:“你进城去卖吗?”

“不进城谁家肯买?全村也没有几只鸡了!”

她向王婆耳语了一阵:

“日本子恶得很!村子里的姑娘都跑空了!年青的媳妇也是一样。我听说王家屯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叫日本子弄去了!半夜三更弄走的。”

“歇一歇再走吧!”王婆说。

她俩坐在树下。大地上的虫子并不鸣叫,只是她俩惨淡而忧伤地谈着。

公鸡在手下不时振动着膀子。太阳有点正中了!树影做成圆形。

村中添设出异样的风光,日本旗子,日本兵。人们开始讲究这一些,“王道”啦!日“满”亲善啦!快有“真龙天子”啦!

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废田多起来,人们在广场上忧郁着徘徊。

那老婆说到最后:

“我这些年来,都是养鸡,如今连个鸡毛也不能留,连个‘啼明’的公鸡也不让留下。这是什么年头……”

她震动一下袖子,有点儿癫狂似的,她立起来,踏过前面一块不耕的废田,废田患着病似的,短草在那婆婆的脚下不愉快地没有弹力地被踏过。

走得很远,仍可辨出两只公鸡是用那个挂下的手提着,另外一只手在面部不住地抹擦。

王婆睡下的时候,她听见远处好像有女人尖叫。打开窗子听一听……

再听一会儿,警笛嚣叫起来,枪鸣起来,远处的人家闯入什么魔鬼了吗?

“你家有人没有?”

当夜日本兵、中国警察搜遍全村。这是搜到王婆家。她回答:

“有什么人?没有。”

他们掩住鼻子在屋中转了一个弯出去了。手电灯发青的光线乱闪着,临走出门栏,一个日本兵在铜帽子下面说中国话:

“也带走她。”

“怎么也带女人吗?”她想,“女人也要捉去枪毙吗?”

“谁稀罕她,一个老婆子!”那个中国警察说。

中国人都笑了!日本人也瞎笑。可是他们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人笑,他们也笑。

真的,不知他们牵了谁家的女人,曲背和猪一般被他们牵走。在稀薄乱动的手电灯绿色的光线里面,分辨不出这女人是谁!

还没走出栏门,他们就调笑那个女人,并且由王婆看见那个日本“铜帽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地扒了一下。

十三、你要死灭吗?

王婆以为又是假装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恶劣的事情上去,安然地睡了!赵三那老头子也非常老了!他回来没有惊动谁也睡了!

过了夜,日本宪兵在门外轻轻敲门,走进来的,看样像个中国人,他的长靴染了湿淋的露水,从口袋取出手巾,摆出泰然的样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访问就在这时开始:

“你家昨夜没有人来过?不要紧。你要说实话。”

赵三刚起来,意识有点儿不清,不晓得这是什么事情发生。于是那个宪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态度了:“混蛋!你怎么不知道?等带去你就知道了!”

说了这样话并没带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纽一面抢说:

“问的是什么人?昨夜来过几个‘老总’,搜查没有什么就走了!”

那个军官样的把态度完全是对着王婆,用一种亲昵的声音问:

“老太太请告诉吧!有赏哩!”

王婆的样子仍是没有改变。那人又说:

“我们是捉胡子,有胡子乡民也是同样受害,你没见着昨天汽车来到村子宣传‘王道’吗?‘王道’叫人诚实。老太太说了吧!有赏呢?”

王婆面对着窗子照上来的红日影,她说:

“我不知道这回事。”

那个军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难地又动几下:

“‘满洲国’要把害民的胡子扫清,知道胡子不去报告,查出来枪毙!”这时那个长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赵三一下。接着他再不说什么,等待答复,终于他什么也没得到答复。

还不到中午,乱坟岗子多了三个死尸,其中一个是女尸。

人们都知道那个女尸,就是北村一个寡妇家搜出的那个“女学生”。

赵三听得别人说“女学生”是什么“党”。但是他不晓得什么“党”做什么解释。当夜在喝酒以后把这一切告诉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学生”倒有什么密事,到底为什么才死?他只感到不许传说的事情神秘,他必定要说。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听,因为这件事发生,她担心她的女儿,她怕是女儿的命运和那个“女学生”一般样。

赵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过酒,脸更是发红,他任意把自己摊散在炕角。

平儿担了大捆的绿草回来,晒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绿草铺平。进屋他不立刻吃饭,透汗的短衫脱在身边,他好像愤怒似的,用力来拍响他多肉的肩头,嘴里长长地吐着呼吸。过了长时间,爹爹说:

“你们年青人应该有些胆量。这不是叫人死吗?亡国了!麦地不能种了,鸡犬也要死净。”

老头子说话像吵架一般。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动了,想到亡国,把汗衫缝错了!她把两个袖口完全缝住。

赵三和一个老牛般样,年青时的气力全都消灭,只回想“镰刀会”,又告诉平儿:

“那时候你还小着哩!我和李青山他们弄了个‘镰刀会’。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击,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只洋炮来,谁知道没有用洋炮,就是一条棍子出了人命,从那时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从出事以后,对‘镰刀会’就没趣了!青牛就是那年卖的。”

她这样戗白戗白:抢白。当面说责备、讽剌与挖苦的话。着,使赵三感到羞耻和愤恨。同时自己为什么当时就那样卑小?心脏发燃了一刻,他说着使自己满意的话:

“这下子东家也不东家了!有日本子,东家也不好干什么!”

他为着轻松充血的身子,他向树林那面去散步,那儿有树林,林梢在青色的天边图出美调的和舒卷着的云一般的弧线。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来,曲卷的树梢花边般地嵌上天幕。田间往日的蝶儿在飞,一切野花还不曾开。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摊落着,有的留下残墙在晒阳光,有的也许是被炸弹带走了屋盖。房身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赵三阔步大开胸膛,他呼吸田间透明的空气。他不愿意走了,停脚在一片荒芜的、过去的麦地旁。就这样不多一时,他又感到烦恼,因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麦田而今丧尽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够再长起来,他带着麦田的忧伤又走过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见了种瓜的人,瓜田尽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的小房,依然存在;赵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头。他欲睡了,朦胧中看见一些“高丽”人从大树林穿过。视线从地平面直发过去,那一些“高丽”人仿佛是走在天边。

假如没有乱插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赵三觉得自己是躺在天边了!

阳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远看了!听得见村狗在远方无聊的吠叫。

如此荒凉的旷野,野狗也不到这里巡行。独有酒烧胸膛的赵三到这里巡行,但是他无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么地点,走过无数秃田,他觉得过于可惜,点一点头,摆一摆手,不住地叹着气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妇多起来,前面是三个寡妇,其中的一个尚拉着她的孩子走。

红脸的老赵三走近家门又转弯了,他是那样信步而无主地走,忧伤在前面昭示他,忽然间一个大凹洞,踏下脚去。他未曾注意这个,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长途似的,继续前进。那里更有炸弹的洞穴,但不能阻碍他的去路,因为喝酒,壮年的血气鼓动他。

在一间房子里,一只母猫正在哺乳一群小猫。他不愿看这些,他还走,没有一个熟人与他遇见。直到天西烧红着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泪的眼睛,竟来到死去的年青时伙伴们的坟上,不带酒祭奠他们,只是无话坐在朋友们之前。

亡国后的老赵三,蓦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着的老的,只有悲愤而不能走险了,老赵三不能走险了!

那是个繁星的夜,李青山发着疯了!他的哑喉咙,使他讲话带着神秘而紧张的声色。这是一次他们大型的集会。在赵三家里,他们像在举行什么盛大的典礼,庄严与静肃。人们感到缺乏空气一般,人们连鼻子也没有一个作响。屋子不燃灯,人们的眼睛和夜里的猫眼一般,闪闪有粼光而发绿。

王婆的尖脚不住地踏在窗外,她安静的手下提了一只破洋灯罩,她时时准备着把玻璃灯罩摔碎。她是个守夜的老鼠,时时防备猫来。她到篱笆外绕走一趟,站在篱笆外听一听他们的谈论高低,有没有危险性?手中的灯罩,她时刻不能忘记。

屋中李青山固执而且浊重的声音继续下去:

“在这半月里,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军真是不行,要干人民革命军那就必得倒霉,他们尽是些‘洋学生’,上马还得用人抬上去。他们嘴里就会狂喊‘退却’。二十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我们十个同志正吃饭,饭碗被炸碎了哩!派两个出去寻炸弹的来路。大家来想一想,两个‘洋学生’跑出去,唉!丧气,被敌人追着连帽子都跑丢了,‘洋学生’们常常给敌人打死。……”

罗圈腿插嘴了:“革命军还不如红胡子有用?”

月光照进窗来太暗了!当时没有人能发见罗圈腿发问时是个什么奇怪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开始:

“革命军纪律可真厉害,你们懂吗?什么叫纪律?那就是规矩。规矩大紧,我们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里年轻轻的姑娘望着不准去……哈哈!我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枪柄哩!”

他说到这里,自己停下笑起来,但是没敢大声。他继续下去。

二里半对于这些事情始终是缺乏兴致,他在一边瞌睡,老赵三用他的烟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并且赵三大不满意起来:

“听着呀!听着,这是什么年头还睡觉?”

王婆的尖脚乱踏着地面作响一阵,人们听一听,没听到灯罩的响声,知道日本兵没有来,同时人民感到严重的气氛。李青山的计划庄重着发表。

李青山是个农人,尚分不清该怎样把事弄起来,只说着:

“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来救国吧!革命军那一群‘学生’是不行的。只有红胡子才有胆量。”

老赵三的烟袋没有燃着,丢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说:

“对!招集小伙子们,起名也叫革命军。”

其实赵三完全不能明白,因为他还不曾听说什么叫做革命军,他无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乐地不停地撂着胡子。对于赵三这完全和十年前组织“镰刀会”同样兴致,也是暗室,也是静悄悄的讲话。

老赵三快乐得终夜不能睡觉,大手掌翻了个终夜。

同时,站在二里半的墙外可以数清他鼾声的拍子。

乡间,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农民,就说要恢复“大清国”,要做“忠臣”,“孝子”,“节妇”;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势力也增长着。

天一黑下来就有人越墙藏在王婆家中,那个黑胡子的人每夜来,成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饭,那人向她说:

“你的女儿能干得很,背着步枪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经……”

平儿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烟袋。轻微的一点妒嫉横过心面。他有意弄响烟袋在门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阴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灭了自己。等他忧悒着转回来时,王婆已是垂泪的境况。

那夜老赵三回来得很晚,那是因为他逢人便讲亡国、救国、义勇军、革命军……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来这样晚。快鸡叫的时候了!赵三的家没有鸡,全村听不见往日的鸡鸣。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见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儿子从梦中唤醒,他告诉他得意的宣传工作:东村那个寡妇怎样把孩子送回娘家预备去投义勇军。小伙子们怎样准备集合。老头子好像已在衙门里做了官员一样,摇摇摆摆着他讲话时的姿势,摇摇摆摆着他自己的心情,他整个的灵魂在阔步!

稍微沉静一刻,他问平儿:

“那个人来了没有?那个黑胡子的人。”

平儿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动着生力,他却睡了!爹爹的话在他耳边,像蚊虫嗡叫一般的无意义。赵三立刻动怒起来,他觉得他光荣的事业,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养了这样的儿子没用,他失望。

王婆一点儿声息也不作出,像是在睡般的。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来,王婆又问他:

“那孩子死的时候,你到底是亲眼看见她没有?”

他弄着骗术一般:

“老太太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老早对你讲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脸的死啊……比当日本狗的奴隶活着强得多哪!”

王婆常常听他们这一类人说“死”说“活”……她也想死是应该,于是安静下去,用她昨夜为着泪水所侵蚀的眼睛观察那熟人急转的面孔。终于她接受了!那人从囊中取出来的所有小本子,和像黑点一般的小字充满在上面的零散的纸张,她全接受了!另外,还有发亮的小枪一只也递给王婆。那个人急忙着要走,这时王婆又不自禁问:

“她也是枪打死的吗?”

那人开门急走出去了!因为急走,那人没有注意到王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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