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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家族以外的人(3)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安又说:

“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地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呃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儿。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嗷嗷地笑着,“哪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像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了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像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地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像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地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住那砖头,好像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

“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儿,才重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像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像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而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像茄子似的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像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像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像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儿疼……”

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像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像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地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像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啦!”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像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

“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儿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儿没有踏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

“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说,“去……去……”

“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让他站一会儿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像用脚踢着。

“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

“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

“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讨饭吃,还嫌酸……”

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地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

“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屈……”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还笑着,“有四兄弟在……算账咱们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哪天咱们就算算看……哪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像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地留下了泥窝。

“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像是故意让他听到。

萧红故居火炕“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哪一点对不住你们;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我拿着满手的柿子,在院心滑着跳着跑到厢房去,有二伯在烤着一个温暖的火堆,他坐得那么刚直,和门旁那只空着的大坛子一样。

“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我站在门口还没有进去,他就这样地骂着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杨厨子说,有二伯真有点儿变了。他骂人也骂得那么奇怪,尽是些我不懂的话,“耗子”,“耗子”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它干什么?

我还是站在门边,他又说:

“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儿什么……”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点儿也记不住。

我也学着他,把鞋脱下来,两个鞋底相对起来,坐在下面。

“这你孩子……人家什么样,你也什么样!看着葫芦就画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像坛子上没有烧好的小坑似的向着我。

“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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