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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家族以外的人(1)

我蹲在树上,渐渐有点儿害怕,太阳也落下去了;树叶的声响也唰唰的了;墙外街道上走着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丛丛的;院里房屋的门窗变成黑洞了,并且野猫在我旁边的墙头上跑着叫着。

我从树上溜下来,虽然后门是开着的,但我不敢进去,我要看看母亲睡了还是没有睡?还没经过她的窗口,我就听到了席子的声音:

“小死鬼……你还敢回来!”

我折回去,就顺着厢房的墙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场上的草丛里边站了一些时候,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叶咬在嘴里。白天那些所熟识的虫子,也都停止了鸣叫,在夜里叫的是另外一些虫子,它们的声音沉静、清脆而悠长。那埋着我的蒿草,和我的头顶一平,它们平滑,它们在我的耳边唱着那么微细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听到还是没有听到。

“去吧……去……跳跳攒攒的……谁喜欢你……”

有二伯回来了,那喊狗的声音一直继续到厢房的那面。

我听到有二伯那拍响着的失掉了后跟的鞋子的声音,又听到厢房门扇的响声。

“妈睡了没睡呢?”我推着草叶,走出了草丛。

有二伯住着的厢房,纸窗好像闪着火光似的明亮。我推开门,就站在门口。

“还没睡?”

我说:“没睡。”

他在灶口烧着火,火叉的尖端插着玉米。

“你还没有吃饭?”我问他。

“吃什……么……饭?谁给留饭!”

我说:“我也没吃呢!”

“不吃,怎么不吃?你是家里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过酒之后更红,并且那脉管和那正在烧着的小树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觉去吧!”好像不是对我说似的。

“我也没吃饭呢!”我看着已经开始发黄的玉米。

“不吃饭,干什么来的……”

“我妈打我……”

“打你!为什么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温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着他嘴角上流下来的笑痕。只有他才是偏着我这方面的人,他比妈妈还好。立刻我后悔起来,我觉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来,抓得很紧,并且许多时候没有把手松开,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脸上去,只看到他腰带的地方和那脚边的火堆。我想说:

“二伯……再下雨时我不说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

“你妈打你……我看该打……”

“怎么……”我说,“你看……她不让我吃饭!”

“不让你吃饭……你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树上蹲着,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给叉破皮啦……”我把手里的柴草放下,一只手卷着袖子给他看。

“叉破皮……为啥叉的呢……还有个缘由没有呢?”

“因为拿了馒头。”

“还说呢……有出息!我没见过七八岁的姑娘还偷东西……还从家里偷东西往外边送!”他把玉米从叉子上拔下来了。

火堆仍没有灭,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扫来扫去的。

“就拿三个……没多拿……”

“嗯!”把眼睛斜着看我一下,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只是胡子在玉米上像小刷子似的来往着。

“我也没吃饭呢!”我咬着指甲。

“不吃……你愿意不吃……你是家里人!”好像抛给狗吃的东西一样,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脚上。

有一天,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在枕头上已经蓬乱起来,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从木格子下面提着鸡蛋筐子跑了。

那些邻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后院的空磨房里边。我顺着墙根走了回来的时候,安全,毫没有意外,我轻轻的招呼他们一声,他们就从窗口把篮子提了进去,其中有一个比我们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见鸡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头。小哑巴姑娘,她还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两声。

“哎!小点儿声……花姐她妈剥她的皮呀……”

把窗子关了,就在碾盘上开始烧起火来,树枝和干草的烟围蒸腾了起来;老鼠在碾盘底下跑来跑去;风车站在墙角的地方,那大轮子上边盖着蛛网,罗柜旁边余留下来的谷类的粉末,那上面挂着许多种类虫子的皮壳。

“咱们来分分吧……一人几个,自家烧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来了,伙伴们的脸孔,完全照红了。

“烧吧!放上去吧……一人三个……”

“可是多一个给谁呢?”

“给哑巴吧!”

她接过去,啊啊的。

“小点儿声,别吵!别把到肚的东西吵靡啦。”

“多吃一个鸡蛋……下回别用手指画着骂人啦!啊!哑巴?”

蛋皮开始发黄的时候,我们为着这心上的满足,几乎要冒险叫喊了。

“唉呀!快要吃啦!”

“预备着吧,说熟就快的……”

“我的鸡蛋比你们的全大……像个大鸭蛋……”

“别叫……别叫。花姐她妈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声音,我们知道是大白狗在扒着墙皮的泥土。但同时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母亲终于在叫我了!鸡蛋开始爆裂的时候,母亲的喊声也在尖利的刺着纸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声,我才慢慢从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等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那种心跳。

“妈!叫我干什么?”我一定惨白了脸。

“等一会儿……”她回身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么东西来打我,我想要逃,但我又强制着忍耐了一刻。

“去把这孩子也带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怀中。

我几乎要抱不动她了,我流了汗。

“去吧!还站在这干什么……”其实磨房的声音,一点儿也传不到母亲这里来,她到镜子前面去梳她的头发。

我绕了一个圈子,在磨房的前面,在锁着的门边告诉了他们:

“没有事……不要紧……妈什么也不知道。”

我离开那门前,走了几步,就有一种异样的香味扑了来,并且飘满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这种气味就满屋都是了。

“这是谁家炒鸡蛋,炒得这样香……”母亲很高的鼻子在镜子里使我有点儿害怕。

“不是炒鸡蛋……明明是烧的,哈!这蛋皮味,谁家……呆老婆烧鸡蛋……五里香。”

“许是吴大婶她们家?”我说这话的时候,隔着菜园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着烟。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灭了。我站在他们当中,他们几乎是摸着我的头发。

“我妈说谁家烧鸡蛋呢?谁家烧鸡蛋呢?我就告诉她,许是吴大婶她们家。哈!这是吴大婶?这是一群小鬼……”

我们就开朗地笑着。站在碾盘上往下跳着,甚至多事起来,他们就在磨房里捉耗子。因为我告诉他们,我妈抱着小妹妹出去串门去了。

“什么人啊!”我们知道是有二伯在敲着窗棂。

“要进来,你就爬上来!还招呼什么?”我们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摆着手。后来他说:

“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两下,“一定有点儿故事……哪来的这种气味?”

他开始爬到窗台上面来,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从窗台跳进来时,好像一张磨盘滚了下来似的,土地发着响。他围着磨盘走了两圈。他上唇的红色的小胡为着鼻子时时抽动的缘故,像是一条秋天里的毛虫在他的唇上不住地滚动。

“你们烧火吗?看这碾盘上的灰……花子……这又是你领头!我要告诉你妈的……整天家领一群野孩子来作祸……”他要爬上窗口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筐子:“这是什么人提出来的呢?这不是咱家装鸡蛋的吗?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么东西……你妈没看见!”

他提着筐子走的时候,我们还嘲笑着他的草帽。“像个小瓦盆……像个小水桶……”

但夜里,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着自己的眼泪。

“有二伯……有老虎……什么东西……坏老头子……”我一边哭着一边诅咒着他。

但过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记了,我和许多孩子们一道去抽开了他的腰带,或是用杆子从后面掀掉了他的没有边沿的草帽。我们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样。

秋末,我们寂寞了一个长久的时间。

那些空房子里充满了冷风和黑暗;长在空场上的蒿草,干败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在墙根边仍旧随风摇摆它那还没有落完的叶子;天空是发灰色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状,有时带来了雨点,有时又带来了细雪。

我为着一种疲倦,也为着一点儿新的发现,我登着箱子和柜子,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子的棚顶。

那上面黑暗,有一种完全不可知的感觉,我摸到了一个小木箱,手捧着它,来到棚顶洞口的地方,借着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锁着一个发光的小铁锁,我把它在耳边摇了摇,又用手掌拍一拍……那里面咚啷咚啷的响着。

我很失望,因为我打不开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于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处去探爬。因为我不能站起来走,这黑洞洞的地方一点儿也不规则,走在上面时时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着的当儿,手指所触到的东西,可以随时把它们摸一摸。当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该多么高兴,那里面完全是黑枣,我一点儿也没有再迟疑,就抱着这宝物下来了,脚尖刚接触到那箱子的盖顶,我又和小蛇一样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缩了回来,我又在棚顶蹲了好些时候。

我看着有二伯打开了就是我上来的时候登着的那个箱子。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咯啦啦的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最后一次那箱子上的铜锁发着弹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扭着的是一断铁丝。他把帽子脱下来,把那块盘卷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子,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后来他伸出那布满了筋络的两臂,震撼着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这箱子搬开!搬开我可怎么下去?

他抱起好几次,又放下好几次,我几乎要招呼住他。

等一会儿,他从身上解下腰带来了,他弯下腰去,把腰带横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把椅垫子堆起来,压到腰带上去,而后打着结,椅垫子被束起来了。他喘着呼喘,试着去提一提。

他怎么还不快点儿出去呢?我想到了哑巴,也想到了别人,好像他们就在我的眼前吃着这东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这些……这些都是油乌乌的黑枣……”

我要向他们说的话都已想好了。

同时这些枣在我的眼睛里闪光,并且很滑,又好像已经在我的喉咙里上下地跳着。

他并没有把箱子搬开,他是开始锁着它。他把铜酒壶立在箱子的盖上,而后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长,使两个脚掌完全牢牢实实地踏到了箱子,因为过于用力抱着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发疼。

有二伯又走来了,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墙角站着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笑得这样过分,把牙齿完全露在外面,嘴唇像是缺少了一个边。

“你不说吗?”他的头顶站着无数很大的汗珠。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个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点儿也没有看到我,我另外又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五个馒头跑,等母亲说丢了东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边去。

我说:“那我也不知道。”

“这可怪啦……明明是锁着……可那儿来的钥匙呢?”母亲的尖尖的下颚是向着家里的别的人说的。后来那歪脖的年轻的厨夫也说:

“哼!这是谁呢?”

我又说:“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脑子上走着的,是有二伯怎样用腰带捆了那些椅垫子,怎样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并且那酒壶就贴着肉的,并且有二伯好像在我的身体里边咬着那铁丝咯啷啷的响着似的。我的耳朵一阵阵的发烧,我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可是一睁开眼睛,我就向着那敞开的箱子又说:

“那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竟说出了:“那我可没看见。”

等母亲找来一条铁丝,试着怎样可以做成钥匙,她扭了一些时候,那铁丝并没有扭弯。

“不对的……要用牙咬,就这样……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险,舌头若一滑转的时候,就要说了出来。我看见我的手已经在作着式子。

我开始把嘴唇咬得很紧,把手臂放在背后在看着他们。

“这可怪啦……这东西,又不是小东西……怎么能从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来贼也偷不出去的……”母亲很尖的下颚使我害怕,她说的时候,用手推了推旁边的那张窗子:

“是啊!这东西是从前门走的,你们看……这窗子一夏就没有打开过……你们看……这还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缝子。”

“别绊脚!过去……”她用手推着我。

她又把这屋子的四边都看了看。

“不信……这东西去路也没有几条……我也能摸到一点儿边……不信……看着吧……这也不行啦。春天丢了一个铜火锅……说是放忘了地方啦……说是慢慢找,又是……也许借出去啦!哪有那么一回事……早还了输赢账啦……当他家里人看待……还说不拿他当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啊!”那厨夫抓住了自己的围裙,擦着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蜡签似的,好像就要折断下来。

《每月文选》封皮母亲和别人完全走完了时,他还站在那个地方。

晚饭的桌上,厨夫向着有二伯:

“都说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肠你吃不吃呢?”

“羊肠也是不能吃。”他看着他自己的饭碗说。

“我说,有二爷,这炒辣椒里边,可就有一段羊肠,我可告诉你!”

“怎么早不说,这……这……这……”他把筷子放下来,他运动着又要红起来的脖颈,把头掉转过去,转得很慢,看起来就和用手去转动一只瓦盆那样迟滞。

“有二是个粗人,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个字一个字平板地说下去:

“下回……”他说,“……杨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汤里头……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诉我一声……有二不是那嘴馋的人!吃不吃不要紧……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壶喝呢?非用铜酒壶不可?”杨厨子的下巴举得很高。

“什么酒壶……还不一样……”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边的锡酒壶格格地蹲了两下:“这不是吗?……锡酒壶……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壶上……哼!也不……年轻的时候,就总爱……这个……锡酒壶……把它擦得闪光湛亮……”

“我说有二爷……铜酒壶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对了,还是铜酒壶好喔……哈……哈哈……”厨子笑了起来。他笑得在给我装饭的时候,几乎是抢掉了我的饭碗。

母亲把下唇拉长着,她的舌头往外边吹一点儿风,有几颗饭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杨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个月就……没有了娘……羊奶把我长大的……若不是……还活了六十多岁……”

杨安拍着膝盖:“你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人没做过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说,有二爷……”

“你们年轻人,不信这话……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不好反回头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报恩……说书讲古上都说……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岁?”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盘羊肠炒辣椒甩筷子推开了一点儿。

吃完了饭,他退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沿着砖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像两块朽木头似的……他的脚后跟随着那挂在脚尖上的鞋片在砖路上拖拖着,而那头顶就完全像个小锅似的冒着气。

母亲跟那厨夫在起着高笑。

“铜酒壶……啊哈……还有椅垫子呢……问问他……他知道不知道?”杨厨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点儿害怕母亲,她的完全露着骨节的手指,把一条很肥的鸡腿,送到嘴上去,撕着,并且还露着牙齿。

又是一回母亲打我,我又跑到树上去,因为树枝完全没有了叶子,母亲向我飞来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颗都像小钻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绞下来。”

母亲说着的时候,我觉得抱在胸前的那树干有些颤了,因为我已经爬到了顶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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