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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伯劳继续沉下去。它的胳膊四仰八叉地张开在沙地和岩石上,想要找到支点。火花四溅。它移形换位了,时间逆向回涌,就像反转的全息电影,但卡萨德与之一同移形,他明白,莫尼塔正在帮他,她的束装正为他的卖命,引领着他穿越时间。然后卡萨德再次用比太阳表面温度还要高的浓缩热力朝怪物喷射,熔化了其下的沙子,四周的岩石勃然起火。

伯劳沉陷在火焰与熔融岩石的熔炉中,张开宽阔的崩裂之嘴,仰天长啸。

卡萨德被怪物的声音震呆了,他几乎停止了射击。伯劳的啸叫声不断回响,就像巨龙的咆哮,还夹杂着聚变火箭的轰响。那刺耳之声让卡萨德浑身不自在,让悬崖峭壁震颤回鸣,将悬浮的尘埃颠落在地。卡萨德将设定切换到高速实体弹,朝怪物的脸上发射了一万根微型钢矛。

伯劳移形换位,卡萨德的骨头和大脑在经历变换时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穿越了几年时间。他们已经不在山谷中,而是在一艘辘辘行驶在草之海上的风力运输船上。时间恢复,伯劳一跃向前,玻璃液从金属手臂上滴落,它一把抓住卡萨德的突击步枪。上校没有松开他的武器,两者摇摇晃晃地转着圈子,就像在笨手笨脚地跳舞,伯劳另外一对结满钢铁长钉花饰的手臂和一条腿扫荡过来,卡萨德又跳又闪,但仍拼死抓着步枪。

他们是在某个小舱中。莫尼塔站在角落里,仿若一个影子。此外还有一个人影,一个高大、头戴兜帽的男人,正以极其缓慢的动作躲避着狭小空间中突然出现的朦胧手臂和刀刃。透过拟肤束装的滤波器,卡萨德看见狭小空间中有一个尔格绑缚器形成的蓝紫能量场,它正不断搏动增长,然后,又被伯劳有机逆熵场的时间篡改缩小了。

伯劳的胳膊猛砍下来,切进卡萨德的拟肤束装,与血肉来了个亲密接触。鲜血喷溅在舱壁上。卡萨德用力将步枪的枪口塞进怪物的嘴巴里,开火。由两千高速钢矛组成的一大团东西猛地将伯劳的脑袋压了回去,就好像是什么弹簧上的东西一样,将怪物的身体击在了远处的舱壁上。但就在它退却的时候,荆棘之腿踢中了卡萨德的大腿,鲜血立刻盘旋着喷溅而出,洒在了风力运输船小舱的窗户和墙壁上。

伯劳移形换位。

卡萨德咬紧牙关,他感觉到拟肤束装自动在伤口上敷布并缝合。他瞥了一眼莫尼塔,点点头,紧紧跟随着那怪物,一同穿越时间,穿越空间。

索尔·温特伯和布劳恩·拉米亚瞧着他们的身后,那里似乎有一股可怕的热和光之旋风在盘旋,然后平息了。索尔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年轻女人,不让玻璃液溅落到她身上,那些玻璃液咝咝地灼烧,着陆在冷冷的沙地上。然后声音消失了,沙尘模糊了冒泡的小池塘,那就是暴风的起源之处,索尔的披风被风吹得噼啪作响,他将披风裹在两人身上。

“究竟是什么东西?”布劳恩喘息道。

索尔摇摇头,扶着她在风声怒吼中站起身。“光阴冢正在打开!”索尔喊道,“也许,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布劳恩摇晃着,最后平衡住身子,把着索尔的胳膊。“瑞秋呢?”她在风暴之声中喊道。

索尔紧握双拳。他的胡子已经覆上了一层沙。“伯劳……把她带走了……进不了狮身人面像。我在等!”

布劳恩点点头,眯眼朝狮身人面像看去,在凶猛的沙尘漩涡中,那墓冢只显现出一个闪烁的轮廓。

“你没事吧?”索尔喊道。

“什么?”

“你……有没有事?”

布劳恩茫然地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神经分流器没了。不仅伯劳种下的讨厌附件没了,连乔尼通过手术装上去的分流器也没了,她觉得那件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他们正躲在渣滓蜂巢中。可现在,分流器和舒克隆环永远地消失了,她永远也没法和乔尼再次相见了。布劳恩想起云门易如反掌地毁灭了乔尼的人格,碾碎它,将它吸收,就好像自己拍死昆虫那么容易。

布劳恩回道:“没事。”但她的脚软了下去,索尔抱着她,才没让她坠地。

他在喊什么话。布劳恩试图聚精会神去听,试图将思想集中在此时此地。在经历了万方网后,现实似乎变得又有限又狭小了。

“……这里没法说话,”索尔在喊,“……回狮身人面像。”

布劳恩摇摇头。她指着山谷北面的悬崖,那里,伯劳的庞大之树现形了,耸现在一团团沙尘之中。“诗人……塞利纳斯……他在那儿。我看见他了!”

“我们无能为力!”索尔喊,用披风保护着他们。朱红之沙咔嗒咔嗒地击打在纤维塑料上,仿佛是钢矛击打着装甲。

“也许能。”布劳恩叫道,她安然躲在索尔的臂弯下,感觉到他的暖意。刹那之间,她想象到自己可以蜷缩在他身边,就像瑞秋,然后轻而易举地睡去,安然睡去。“我从万方网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线路连接!”她叫道,力压怒吼的狂风,“荆棘树和伯劳圣殿通过什么方法连接在一起!要是我们去那儿,想办法解救塞利纳斯……”

索尔摇摇头。“我不能离开狮身人面像。瑞秋……”

布劳恩明白了。她摸了摸学者的脸颊,凑向前,感觉到他的胡须扎在自己的脸上。“光阴冢正在打开,”她说,“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另一次机会。”

索尔满眼含泪。“我明白。我想帮忙。但我不能离开狮身人面像,万一……万一她……”

“我明白,”布劳恩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伯劳圣殿,看看它到底是怎么和荆棘树连接的。”

索尔绷着脸,点点头。“你说你在万方网中,”他叫道,“你看见了什么?你知道了些什么?济慈人格……它——”

“回来后我再跟你说。”布劳恩叫道,朝后退了一步,这样就能看清楚他了。索尔的脸庞被痛苦笼罩:那是失去了孩子的父亲的脸。

“快回去吧,”她毅然决然地叫道,“用不着一小时,我会和你在狮身人面像会面的。”

索尔捋捋胡须。“布劳恩,除了我和你,其他人都不在了。我们不应该再分开……”

“我们必须分开一会儿,”布劳恩叫道,从他身边离去,暴风将她的裤子和外套吹得噼啪作响,“用不着一小时的,再见。”她飞速离去,不让自己向内心的冲动俯首称臣,不让自己再次回到他温暖的臂弯中。狂风力道强劲,从山谷顶上笔直吹下,沙子击打在她的眼睛周围,不断攻击着她的脸颊。布劳恩俯下头,只有这样,她才能认出小径,就算这样,也只是走在小径边上,甭提走在上面了。只有光阴冢发出明亮的闪烁之光,照亮了她的前进之路。布劳恩感觉到潮汐正牵扯着她,仿佛在对她进行物理攻击。

几分钟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经过方尖石塔,正走在水晶独碑附近撒满碎片的小径上。索尔和狮身人面像已经在身后失去了踪影,翡翠茔仅仅成了尘风梦魇中的一个淡绿光影。

布劳恩停下脚步,狂风和时间潮汐牵扯着她,她微微摇晃了一下。离山谷下的伯劳圣殿还有半公里多的路程。当时在离开万方网时,她突然明白荆棘树和这座墓冢的连接关系,但就算这样,到了那里之后,她又能做什么呢?而且,那该死的诗人除了咒骂她,把她逼疯,他还对她做过什么呢?她何苦要为他而死?

狂风在山谷中号叫,但就在那声音之中,布劳恩觉得自己听见了更加尖锐、更加似人的喊叫。她朝北部悬崖望去,但沙尘模糊了一切。

布劳恩·拉米亚身子前倾,拉高外套的领子,裹着自己,继续朝风中行进。

梅伊娜·悦石还没走出超光小室,又有电话信号进来,声音不停鸣响。她又坐了回去,万分紧张地盯着全息池。领事的飞船确认收到了她的消息,但没有紧随而来的转播信息。也许他改变主意了。

不。面前,飘浮在直角棱镜中的数据列显示出,信息来自无限极海星系。与她联系的是威廉·阿君塔·李元帅,用的是她给他的私人代码。

悦石坚持提拔这位海军指挥官,并派他担任原先预定给希伯伦攻击团的“政府联络员”。军部的太空部队已经被激怒了。经过了天国之门和神林的大屠杀,攻击使命团被传送到了无限极海星系。七十四艘第一线作战军舰,由火炬舰船和护盾警卫舰重重保护的主力舰,整个特遣部队受命尽可能和游群的先头舰队速战速决,然后攻击游群中枢。

利是首席执行官的间谍,是她的联络人。虽然他的新军衔和新等级让他可以参与指挥决策,然而,现场还有四名军部的太空指挥官官居其上。

这没什么大不了。悦石只是想要他在场并向她报告。

全息池蒙上迷雾,威廉·阿君塔·李的坚决脸庞布满了整个空间。“首席执行官,我开始按命令作汇报。181.2特遣部队已成功传送至3996.12.22星系……”

悦石惊讶地眨眨眼,然后记起来,那是无限极海所在的G型恒星星系的官方代码。人们极少用超越环网的视角来描述地理位置。

“……游群攻击舰离目标世界的杀伤半径还有一百二十分钟远。”李继续说道。悦石知道,所谓的杀伤半径大致上是十三天文单位,只要达到这一距离,标准舰船武器就能生效,不管是否存在地面场防护盾。而无限极海没有场防护。新任元帅继续道:“估计在环网标准时间十七时三十二分二十六秒,将和先头部队接触,也就是大约二十五分钟后。特遣部队已经配置成最大突破状态。两艘跳跃飞船将采用新人员和新武器,直到远距传输器被我方封锁。携带着信号发送器的巡洋舰——‘嘉登·奥德赛’号霸舰——一有机会就会完成你的特别指示。威廉·李,完毕。”

图像塌缩成一个旋转的白色小球,转播代码结束了它们的缓慢爬行。

“是否回复?”发射机的电脑询问道。

“确认信息收到,”悦石说,“继续。”

悦石走了出去,来到她的书房。她发现赛德普特拉·阿卡西正在那儿等着,迷人的脸庞带着关切,愁眉不展。

“怎么了?”

“作战理事会即将再次休会,”助手说,“科尔谢夫正等着见你,他说有桩紧急之事要跟你商量。”

“让他进来。跟理事会说,我会在五分钟后过去。”悦石坐在她那古老的桌子之后,忍着闭眼的冲动。她真是累极了。但科尔谢夫进来时,她的眼睛依旧睁开着。“坐,加布里尔·费奥多。”

这名大块头卢瑟斯人来回踱着步。“见鬼,坐什么坐。梅伊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悦石微微一笑。“你是说战争吗?众所周知的生命覆灭?是不是?”

科尔谢夫一拳砸在自己的手掌中。“不,我不是说那个,该死。我是说政治问题。你有没有监控全局?”

“我有机会就会关注。”

“那你肯定知道议员和非议员的动摇人士正在动员投你的不信任投票。梅伊娜,你已经躲不了了。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知道,加布里尔。你干吗不坐下来?我们可以聊一两分钟,然后再回战略决议中心。”

科尔谢夫几乎是一屁股跌进了椅子中。“我告诉你,该死,连我的妻子都在忙着组织投票反对你,梅伊娜。”

悦石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苏黛从来就不喜欢我,加布里尔。”然后笑容消失了,“我还没有监控过去二十分钟里的辩论。你觉得我还有多少时间?”

“八小时,也许更少。”

悦石点点头。“这点时间已经够了。”

“够了?你究竟在说什么,够了?你觉得还有谁能成为作战执行官?”

“你,”悦石说,“毫无疑问,你会成为我的继任者。”

科尔谢夫嘟囔着。

“也许战争不会持续那么长时间。”悦石似乎在自言自语。

“什么?哦,你是说内核的超级武器吗?对,阿尔贝都在什么军部基地建立了一个工作模型,想要理事会花时间去那儿看看。如果你问我,那我会说,那天杀的纯粹是浪费时间。”

悦石感觉到有只冰凉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脏。“死亡之杖装置?内核已经有一个了?”

“有好几个了,但只有一个装载上了火炬舰船。”

“谁授权的,加布里尔?”

“莫泊阁授权的准备工作,”大块头议员坐向前,“怎么了,梅伊娜,有什么问题?没有执行官大人的命令,这装置是不会被使用的。”

悦石盯着这位老迈的议员同僚。“加布里尔,我们离圣神霸主还有很长一段路,对不对?”

卢瑟斯人再次嘟囔起来,但在那粗鲁的容貌下,可以看见活生生的痛苦。“这都是我们自己犯下的该死过错。前届政府听从了内核的建议,以布雷西亚作诱饵引诱一队游群。在那件事件平息之后,你听从了内核其他势力的建议,要将海伯利安引进环网。”

“你认为,我派舰队去保卫海伯利安,促成了这全方位的战争,是吗?”

科尔谢夫抬起头。“不,不,不可能。那些驱逐者舰船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朝我们开赴,对不对?要是我们早点发现他们就好了。或者是想个什么办法跳过这一摊子臭狗屎就好了。”

悦石的通信志鸣叫起来。“该回去了,”她轻声说,“阿尔贝都顾问很可能会向我们展示赢得战争的武器。”

我很容易就飘进了数据网,这甚至比躺在无尽之夜里聆听喷泉、等待下一次的咳血还要轻松。我浑身衰弱,绵软无力,已经成了个中空之人,皮包骨头,没了中心。我记起芬妮在我康复期间照顾我的那段时间,那是在文特沃什,我记起了她的音容笑貌,记起了她发表的哲学性想法:“是不是有另一个人生?我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全是一场梦?肯定是这样,上天创造我们出来,不可能是为了让我们遭受这种痛苦的。”

哦,芬妮,要是你知道就好了!我们被创造出来恰恰是为了遭受这种痛苦。到最后,我们都会经此一难,自我意识的清澈石沼夹在痛苦的非凡巨浪中。我们注定生来就要忍受自己的痛苦,把它紧紧地拥在肚子上,就像年轻的斯巴达窃贼将小狼崽藏在身上,让它吞噬了自己的内脏。芬妮啊,在上帝广袤的领土内,还有什么其他生物会携有你的记忆?拂去九百年的蒙尘?让它将他吃得一干二净?而此时肺病正以易如反掌的效率做着同样的工作。

词语都跟我作对。一想到书籍,我就痛苦难当。诗歌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如果我有能力将它赶走,我会立即动手的。

马丁·塞利纳斯:我听见你在那活着的荆棘十字架上呼喊。你口诵诗歌,如同在吟诵真言,同时还在想,是什么但丁似的神只将你诅咒到了这个地方。你曾经说过——你把你的故事讲给其他人听的时候,我的意识也在那儿!——你说:

“作为诗人,我想,一名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人类的化身;接受诗人的衣钵,就是要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人类圣母的分娩阵痛。

“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

好吧,马丁,老同行,老朋友,你的确正携带着十字架,正承受着阵痛,但你真的就要成为上帝了吗?或者,你是不是仅仅感觉像是什么可怜虫,被一根三米长的标枪戳进了肚子。原来是肝脏的地方,现在是不是被冰凉的钢铁替代了?很疼,对不对?我能感觉到你的疼痛。我感觉到了我的疼痛。

但到最后,这他妈一点也无关紧要。我们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打开感知,研磨移情,将共享痛苦的大熔炉之水溢泼到语言的舞池上,试图从那无序的痛苦中挣扎出一支米奴哀小步舞。这他妈一点也无关紧要。我们不是化身,不是什么神之子或是圣子。我们只是我们,独自涂鸦我们自己的狂妄自大,独自阅读,独自死亡。

他妈的真是疼啊。持续不断想要呕吐,但涌上来的全是肺的碎片,还有胆汁和痰液。因为某种原因,我吐不出来,也许这次更加吐不出来。死亡会在反复操练中愈加可忍。

广场中的喷泉在黑夜中发出白痴声音。外面的什么地方,伯劳正在等待。如果我是亨特,我会立即离去——如果死亡敞开了胸怀,赶紧去拥抱它吧——和它直接做完了事。

但是,我答应了他,我答应了亨特,我会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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