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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里的刺激模拟经历,比普通老百姓能够在别处经历的更接近现实,但那个名叫莫尼塔的幻影情人却不是刺激模拟的产物。多年来,自卡萨德还是军部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学生起,到后来,只要是真实战斗后,在疲乏交加中做出的宣泄之梦里,她都会来到他身边。

费德曼·卡萨德与这个名叫莫尼塔的幻影在各个战场的僻静角落做爱,从安提坦到库姆-利雅得。在值岗的热带夜晚,或是俄罗斯西伯利亚草原被围困的冰冻时日,莫尼塔都会来,没有其他人知道,没有任何参与刺激模拟的学生看见。在茂伊约岛战真正胜利之后的夜里,在南布雷西亚他濒死的肉体接受重组的极度痛苦中,两人在卡萨德的梦里絮絮谈情。莫尼塔一直是他唯一的爱——这种无法抵挡的强烈感情混合着血液的腥香、火药味、凝固汽油的味道、柔软的双唇与电离的肌肤。

然后是海伯利安。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的医疗舰船在从布雷西亚星系返回的途中,遭到驱逐者火炬舰船袭击。只有卡萨德幸存下来,他偷了一架驱逐者的飞机,迫降在海伯利安。在大马大陆。在笼头山脉之外幽僻大地上的高原沙漠与贫瘠的荒地。在光阴冢山谷。在伯劳的王国。

莫尼塔一直等待着他。他们做爱……甚至在驱逐者大规模登陆想要追踪俘虏,在卡萨德、莫尼塔与似乎跟在身边的伯劳把驱逐者舰船轰成炮灰,消灭了他们的登陆部队,并屠杀了整支军队的时候。来自塔尔锡斯贫民窟,父辈祖辈祖祖辈辈都是流亡难民,不管怎么看都是火星公民的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霎时感受到把时间作为武器,把自己变成在敌人间如影穿行的破坏之王时那无上的快意。这快意,凡间武士连做梦都想不到。

但那时候,就在大屠杀之后他们做爱时,莫尼塔变了。变成了一个魔鬼。或者是伯劳取代了她的位置。卡萨德不记得细节了;而且如果不是生死攸关的话,他也不想记起来。

但是他知道他回去找过伯劳,想杀了它。去找莫尼塔,想杀了她。杀她?他不知道。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只知道是情欲生活里那如火的热情把他带到了此时此地,如果在这里等待他的是死亡,那就听天由命。如果等待他的是足以撼动瓦尔哈拉英灵殿的爱、光荣还有胜利,那就迎接现状吧。

卡萨德一把拨下护目镜,站起身,朝翡翠茔狂奔,一路狂叫。他的武器朝独碑发射着烟雾弹和空炮,但需要跨越的地域太宽广,这些东西根本起不了掩护作用。那人还活着,并从塔顶向他开火;子弹和脉冲电荷追着他一路爆炸,他躲闪着,从一个沙丘跳向另一个沙丘,从一堆碎石跃向另一堆碎石。

钢矛击打着他的头盔与双腿。他的护目镜崩裂开来,警告信号装置闪烁着。卡萨德关闭了战术显屏,只留下夜视辅助。高速的固体子弹击打着他的胸膛和膝盖。卡萨德蹲下身,被迫蹲了下去。紧致装甲变得僵硬,然后松弛,他站起身来再次奔跑,感觉着深层瘀伤逐渐成形。他的变色聚合体拼命工作,反射出他正在穿越的无人之境:夜晚、火焰、沙漠、熔化的水晶、燃烧的石头。

独碑五十米外,一波光之缎带投向他的左右,一碰就将沙粒熔成玻璃,以极快的速度追赶着他,无可闪避。死光不再戏耍他,开始专击要害,以恒星般的热量刺入他的头盔、心脏和腹股沟。他的战斗装甲变得如镜面般明亮,每一微秒都转变着频率,以应对各种风格的攻击。过热的空气腾起一个个光轮围绕着他。微电路在超载和极度超载下尖叫着,释放出热量,努力建起微米级的薄量场,不让热量接触血肉与骨头。

卡萨德挣扎着走过最后二十米,用动力辅助跳过下陷的水晶壁垒。各处都在疯狂爆炸,把他击倒在地,又重新托起。束装完全僵直了;他就像个在燃烧的双手间抛来抛去的玩偶。

轰击停止了。卡萨德跪起身,然后站了起来。他抬头看着水晶独碑的表面,那里除了火焰和裂缝,别的几乎一点不剩。护目镜裂缝已经彻底断裂,没啥用了。卡萨德把它推起,呼吸着浓烟滚滚的电离空气,走进墓冢。

植入物告诉他,所有的交流波段上都涌动着其他朝圣者的呼叫。他全数关掉。卡萨德取下头盔,走入黑暗。

房间没有连着任何小间,宽阔,方方正正,一片黑暗。一架敞开的升降机井立在中间,他抬头看着一百米之上七零八落的天窗。十楼有个人影在等他,距地面六十米,火焰映出他的轮廓。

卡萨德把武器挂上肩头,头盔夹在腋下,找到中央升降机井里的大螺旋楼梯,开始攀登。

“你睡过了吗?”我们走上树梢远距传输接待区的时候,利·亨特问我。

“睡过了。”

“我希望,你做的是个好梦吧?”亨特说着,对于我这种在政府的达官要人辛苦卖力时还胆敢睡大觉的人,丝毫没有要隐藏讽刺和偏见的意思。

“不是特别好的梦。”我说着,环顾身前通向就餐楼层的宽阔楼梯。

在环网,每一块大陆上每一个国家里每一个省的每一座城镇都似乎夸口说拥有四星级餐厅;真正的美食家数不胜数,鉴赏力经过两百颗星球珍馐佳肴的千锤百炼,但哪怕在这个烹调技术高超、餐饮业鼎盛发达的环网,“树梢”也能独树一帜。

“树梢”坐落于巨杉成林的星球上,位于最高的某棵树上,占据了好几英亩面积的上枝,距地面达半英里。我和亨特爬上一段楼梯,此处有四米宽,掩映在宽如大街的庞大树枝之间,它们的树叶都如船帆大小,而主干——被聚光灯照亮,只能从树叶的缝隙间瞥见——比大多数山脉的正面还要峻峭和雄伟。树梢的上层建有凉亭,其中坐落着二十个用餐平台,入座的依据是阶衔、特权、财富和权力的升序排列。特别是权力。在这个社会,拥有亿万家财几乎是家常便饭,尽管树梢的一顿饭花费高达一千马克,但还是有上百万人有实力支付,而最终裁定地位和待遇的就是权力——这永不过时的货币。

傍晚的聚会选在最上层甲板的一个堰木质地的弧形平台(因为缪尔木不允许被践踏),从那里可以望见渐暗的柠檬色天空,一片无垠的略矮树梢延伸至辽远的地平线,圣徒的树屋和礼拜室发出柔和的橘红色光线,从远处微微曳动的绿色、焦茶色和琥珀色树叶墙面之中透过来。参加宴会的大约有六十人;我认出了科尔谢夫议员,他那头白发在日式提灯下熠熠闪光,还有阿尔贝都顾问、莫泊阁将军、辛格元帅、普罗·特恩·登齐尔-希亚特-阿明总统,全局发言人吉本斯,另外还有十数个议员,来自诸如天龙星七号、天津四丙、北岛、富士星、复兴姐妹星、麦塔科瑟、茂伊约、希伯伦、新地、伊克塞翁等强大的环网星球,以及一群地位较低的政客。行为艺术家斯宾塞·雷诺兹也在场,他穿着一身华美的栗色天鹅绒正式上衣,此外我没有见到任何艺术家。我倒是看到泰伦娜·绿翼-翡正在人满为患的甲板另一侧——这个从出版商转行来的慈善家身着一袭由上千片薄如蝉翼的皮革花瓣缀成的礼服,深蓝色的秀发高高盘起,塑成波浪形,礼服却是手工缝制出的独创样式,脸上的妆容惹人注目,却拒人千里之外,和五六十年以前比起来,她的姿色确实大不如前。我在摩肩接踵的大厅里朝她的方向挤去,宾客在倒数第二层甲板上四处游荡,洗劫那里数不清的酒吧,等待着主人用餐的一声令下。

“约瑟夫,天哪,”我挤完最后几码的时候,绿翼-翡惊呼道,“你怎么也被邀请到这样一个沉闷的宴会上来了?”

我微微一笑,递给她一杯香槟。这个掌管了文学风尚界的皇太后之所以认识我,只是因为一年前她曾去希望星参加了为期一周的艺术节,而当时我恰恰与一些环网闻名的大师级人物交好,譬如萨姆德·布列维三世、哈弗尔的米龙,还有李思梅·考伯。泰伦娜是一只拒绝灭绝的恐龙——要不是厚重的粉底遮盖,她的手腕、手掌和脖颈都会因重复多次的鲍尔森理疗而大泛蓝光,此外,她花费数十年的时间参与短程星际巡航跃迁,或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去那些高档得都少有人知道名字的矿泉疗养地接受昂贵的冰冻沉眠;结果,泰伦娜·绿翼-翡坚韧不拔地将人类社会在手中牢牢抓了三个多世纪,还没有任何要放手的意思。每次从长达二十年的沉眠中醒来,她的财富便已翻上一倍,传奇指数也急速膨胀。

“你还住在我去年游历过的那颗沉闷的小行星上吗?”她问。

“那是希望星。”我开口道,心里明白,她知道那颗无足轻重的星球上每一位重量级艺术家宅邸的确切位置。“不,从表面上看,可以说我目前已经移居到了鲸心。”

绿翼-翡做了个鬼脸。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大约有八到十个旁观者正专心地注视着我,心里揣测着,这个进入她内层轨道的无礼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对你来说真是太惨了,”泰伦娜说,“竟住在一颗满是商贩和政府官僚的星球上。我希望他们准许你早日解脱!”

我举起酒杯向她敬酒。“我也想问你,”我说,“你以前是不是马丁·塞利纳斯的编辑?”

这位皇太后放下酒杯,冷冷地瞪着我。刹那间,我想象着如果梅伊娜·悦石和这个女人专注地进行意念对决,会是什么情景;我打了个冷战,等待着她的答案。“我亲爱的孩子,”她说,“这过去的事,都老掉牙了。你这么漂亮的年轻脑瓜怎么会纠缠在这种陈腐的琐事上呢?”

“我对塞利纳斯很感兴趣,”我说,“对他的诗作感兴趣。我只是很好奇,不知道你是否和他有联系。”

“约瑟夫,约瑟夫,约瑟夫,”绿翼-翡女士嘟囔道,“可怜的塞利纳斯已经好几十年杳无音讯了。唉,那个可怜虫一定早已老迈不堪。”

我没有向泰伦娜指出,她担任塞利纳斯的编辑时,诗人可比她年轻得多。

“真奇怪,你竟然会提起他,”她接着说,“我以前所在的‘超线’公司,最近放消息说,他们正在考虑出版马丁的一部分作品。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同他的居所联系过。”

“他的《濒死的地球》系列书籍?”我问,想起了多年以前曾经颇为热销的思怀旧地的书卷。

“不是,说也奇怪。我确信他们打算出版他的《诗篇》。”泰伦娜说。她笑了,从一个修长的乌木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隐藏其中的印度大麻,一名扈从匆忙上前点燃了它。“真是个古怪的选择,”她说,“竟是考虑到可怜的马丁尚在人世之时,还没有人读过《诗篇》。唔,我总认为,没有任何东西会对艺术家的职业生涯有帮助,除了他们微不足道的死亡和退隐。”她笑了——尖锐细微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金属在磨锉岩石。围在她身边的人当中有一半都附和着笑起来。

“你最好确认一下塞利纳斯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说,“完整的《诗篇》读起来会顺畅得多。”

泰伦娜·绿翼-翡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用餐的铃响穿过曳动的树叶传了而来,斯宾塞·雷诺兹手臂一挥,向这位尊贵的夫人做了个绅士的举动。人们开始攀爬那最后一截似乎通往星辰的楼梯,而我喝光了手中的酒,把空杯子留在栏杆上,快步上前,加入众人的行列。

我们坐定后不久,首席执行官和她的扈从便到场了,悦石作了番简短讲话,这也许是她今天的第二十次讲话,还不包括她早上向议院和环网作的演说。今晚举办宴会的初衷是要认可为阿马加斯特救济金筹款作出的努力,但悦石的讲话很快又转移到了战争,以及积极高效地参战的必要性,同时,环网各地的领袖要促进团结。

她发言的时候,我的视线越过栏杆向外面的景色望去。柠檬色的天空已经溶解成了暗淡的藏红花色,很快又褪入热带地区色彩鲜亮的黄昏,好似一块厚重的蓝色帘幕挂上了天空。神林有六颗小月亮,从这个海拔看去,有五颗都清晰可见。在我观赏星星隐现的时候,有四颗正竞相穿越天穹。空气中富含氧气,几乎有些令人陶醉,并带着一种浓重的湿润的青草香味,那味道让我想起了自己逗留在海伯利安的清晨。但是神林不允许驾驶电磁车、掠行艇或任何一种飞行工具——因此从没有石化尾气或融合细胞尾波污染过这里的天空——这里也没有城市、交通干线,在电灯的光芒映照下,星星看起来明亮得几乎可以和那些悬挂在树枝和支柱上的日式提灯及荧光球媲美。

日落之后,微风重又漾起,现在整棵树都微微摇动着,宽阔的平台就像一艘在平静海面上的船,轻微地晃动着,堰木和缪尔木支柱和扶柱略微有些膨胀,发出轻柔的吱嘎声。我看见遥远的树梢之间有灯光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意识到它们中的大多数来自“房屋”——圣徒出租的几千房屋中的几间——它们也可以连接到由远距传输器互相连接的跨星宅第,不过前提是你付得起以百万马克计的起步价,才能享受这样的奢华。

圣徒在“树梢”的日常经营和代理出租并没有玷污他们的声誉,他们只是为这些努力设立起严格而不可亵渎的生态条件,但他们也从这些事业中收益了上亿马克。我想起他们的星际巡游船“伊戈德拉希尔”号,一棵采自这颗星球最为神圣的森林中一公里长的巨树,由霍金驱动奇点生发器推动,覆盖有最为错综复杂的能量护盾保护,还承载有最大限量的尔格能量场。不知何故,真是莫名其妙,圣徒竟会同意将“伊戈德拉希尔”号送去执行疏散任务,那仅仅是去替军部的反入侵特遣部队挨枪子儿。

当价值连城的东西被暴露在危险之下,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伊戈德拉希尔”号在进入海伯利安轨道的时候被摧毁了,是亡于驱逐者的进攻,还是其他什么力量,尚不得而知。圣徒有何反应?究竟是为了什么,令他们让世上仅有的四艘树舰之一冒覆灭的风险?他们的树舰船长——海特·马斯蒂恩——被选中成为七名伯劳朝圣者之一,又为什么在风力运输船快要抵达草之海岸边的笼头山脉时,突然失踪了?

该死,战争却才打响几天,疑团就已经这么多了。

梅伊娜·悦石结束了她的讲话,指示大家享受晚宴。我礼貌地鼓了掌,然后挥手叫来一个服务生帮我斟满酒杯。第一道菜是古典沙拉,依照帝国时代的制法,我满怀热情地享用着,意识到那天除了早饭以外我再没吃过什么东西。叉起一小枝豆瓣菜的时候,我记起了西奥·雷恩总督吃熏肉、鸡蛋和腌鱼的情景,当时细雨正温柔地从海伯利安湛青色的天空上洒下。那是梦吗?

“你对战争有何看法,赛文先生?”行为艺术家雷诺兹问道。他在宽阔餐桌的另一面,斜对着我,但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我看见泰伦娜坐在那里,朝我扬了扬眉毛,她的座位在我右边,中间隔了三个人。

“一个人对战争能有什么看法?”我回道,再次品起酒来。品质优良,虽然环网中什么都不能同我记忆中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相比拟。“战争无须评判,”我说,“只有生死存亡。”

“恰恰相反,”雷诺兹说,“自从大流亡以来,人类已对许多事物重新定义,战争也不例外,它正要跨过艺术殿堂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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