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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亨特点点头,跟着少校离开了。我紧随其后。但元帅的声音让我们止步不前。

“亨特先生,”他喊道,“请转告首席执行官悦石,旗舰从此刻起过于繁忙,不方便再接受其他任何政治性访问。”说完,纳西塔便转身面对着闪烁的随调板和一长溜等待指令的下属了。

我跟着亨特和少校,回到了错综迷人的曲径之中。

“这儿应该开几扇窗子。”

“什么?”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其他事情,没有注意听他的话。

利·亨特转头看着我。“我从没坐过没有窗户或观景屏的登陆飞船。感觉怪怪的。”

我点点头,左右四顾,第一次注意到它狭促而拥挤的内部空间。确实,登陆飞船的载客舱中,只有未作任何修饰的舱壁,此外就是一堆堆供应品,还有一名年轻的上尉与我们在一起。这似乎和那艘指挥船幽闭恐惧的气氛如出一辙。

我向别处看去,又回到了先前自我们离开纳西塔之后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跟着这两人去二十号空港的路上,我突然间想到,我自己会失去什么东西,却没有失去。我之所以对于这次旅途感到焦虑,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我想到自己会脱离数据网;我像是一条离开了海洋独自思考的鱼。我知觉的一部分原本正淹没在那片海域的某处,来自两百颗星球、内核的数据和公众链接的海洋,全数由曾经叫作数据平面的看不见的媒介维系,现在它被称作万方网。

离开纳西塔的时候,我依然还能听到那特别的海洋的搏动——虽遥远,却持续不断,就像是在距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听到的浪潮之声——这个念头震慑着我。在匆忙赶往登陆飞船的路上,直到在登陆飞船上安顿下来,脱离主舰,乃至在进入地月轨道,在进入海伯利安大气层边缘之前最后十分钟的冲刺过程中,我都一直在试图弄明白这个现象。

军部总是以拥有自己的人工智能、自己的数据网和处理源为傲。表面上看,是因为他们需要在环网各星球间那广阔的空间,以及环网万方网之上那黑暗而寂寥的空间运行各种操作,但真正的原因多半是几个世纪以来军部强烈地想要特意向技术内核展示他们的独立。然而,在一艘处于既非环网亦非保护体之地的军部无敌舰队中心的军部战舰上,我却谐调到了某个令人欣慰的背景数据和能量涌流,那和我在环网任何一个地方能找到的一模一样。真是有趣。

我想起了远距传输器给海伯利安星系带来的链接:不只是跃迁船和远距传输密蔽球体在海伯利安的L3点像一个发光的新月一样飘浮,更有数英里长的千兆超频光纤如蛇一般穿行过永久跃迁船的远距传输入口,微波中继器在那几英尺之间机械地往返穿梭,以近乎实时的效率中继它们的信息,指挥船上受到驯化的人工智能,邀请——并接收——火星和其他地方上的奥林帕斯高级指挥的链接。某些地方,或许就连军部领导集团、他们的行家和盟友都还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数据网已然潜入。内核的人工智能知晓在海伯利安星系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如果我的肉体现在要死了,我也可以像平常一样逃遁,通过那些悸动的链接逃向环网之外的秘密通道,凌驾于任何人类所知的数据平面之上,丝毫不会被谁发觉,并沿着数据链接隧道进入技术内核本身。不会真正地进入内核,我想,因为内核包围着、包裹着其他地方,就好比一片接纳不同洋流和大型海湾流的大海,洋流则自以为它们分割了海洋。

“我真希望这里有一扇窗户。”利·亨特低声说。

“是啊,”我说,“我也是。”

随着登陆飞船一阵急速冲刺和剧烈的颠簸,我们进入了海伯利安的上层大气。海伯利安,我心里思忖。伯劳。我身上沉重的衬衣和背心似乎变得黏糊糊的,已经粘在了身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不用说,我们正在飞行,以数倍于声速的速度划过湛青色的天空。

年轻的上尉从走廊那边探过身来。“是第一次着陆吧,先生们?”

亨特点点头。

上尉嚼着口香糖,可见他有多么放松。“你们两人都是从‘赫布里底’号上来的技师?”

“对,我们正是从那里来的。”亨特说。

“我想也是,”上尉咧开嘴笑了,“我是要送一个快递包裹到济慈附近的海军基地。现在是第五次出行了。”

一阵轻微的颤动传遍我的全身,我记起了首都的名字;海伯利安曾经有人入住,那是哀王比利和他的侨民,全是诗人、艺术家和其他不适应时代的人,因为贺瑞斯·格列侬高的入侵而流亡至此——尽管那次入侵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正在参与当前伯劳朝圣的诗人马丁·塞利纳斯,在将近两个世纪以前建议哀王比利将首都以此命名。济慈。本地人把以前的旧城叫作杰克镇。

“你不会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上尉说,“它是一条真正的死胡同,哪儿也去不了。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数据网,没有电磁车,没有远距传输器,没有刺激模拟,什么东西都没有。难怪总是有他妈的成千上万的土着要在空港附近扎营,还攻击防护栏,想要到环网里去。”

“他们真的在攻击空港?”亨特问。

“没有,”上尉说着,“啪”地吹破了他的口香糖,“但是他们已准备好入侵,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所以第二海军营已经在那里设立了防御带,并派兵警戒入城的道路。另外,现在那些乡下人认为我们总有一天会建立远距传输器,并让他们传送出去,离开这场他们自讨的苦头。”

“他们自讨的苦头?”我问。

上尉耸耸肩。“一定是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引得驱逐者对他们恨之入骨,对吧?我们却要来这里为他们火中取木。”

“是火中取栗。”利·亨特说。

口香糖又“啪”了一声。“管它是什么。”

风的沙沙声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一阵尖啸,隔着船体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登陆飞船在地上弹跳了两下,然后开始平稳地滑行——真是不祥的流畅——就像是进入了一条高于地面十英里的冰斜道。

“真希望我们这儿有扇窗户。”利·亨特低声说道。

登陆飞船中又闷又热。很奇怪,弹跳竟有些令人轻松,更像是一只小小的帆船在缓慢的浪涛中浮沉。我闭上眼睛,休憩了几分钟。

索尔、布劳恩、马丁·塞利纳斯、领事一行人,扛着装备、海特·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体以及雷纳·霍伊特的尸体,走下长长的斜坡,向狮身人面像的入口走去。现在冰雪正疯狂地下着,雪花在依旧翻腾汹涌的沙丘表面之间缠扭,同那些被风驱策而起的沙粒跳起了复杂的舞步。尽管他们的通信志宣称夜晚已快到尽头,东边却丝毫没有日出的迹象。通信志的无线电链接上反复发出的呼叫也没有得到卡萨德上校的任何回复。

索尔·温特伯在那座叫作狮身人面像的光阴冢入口前停了片刻。他感觉着斗篷下女儿的存在,那个温暖的小东西倚着他的胸膛,温暖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不停,抵靠在他的脖颈处。他举起一只手,摸了摸那个小包裹,努力去想象二十六岁的年轻瑞秋,身为研究者的瑞秋,将要进去检测光阴冢神秘的逆熵现象的瑞秋,正是在这同一个入口前停住脚步。索尔摇了摇头。自那个时刻以来,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二十六年,那是一生的时间。四天之后就是他女儿的出生日。除非索尔能做出点什么,找到伯劳,同这个生物交涉,除非他做出点什么,不然,瑞秋将会在四天之后死去。

“你还不进来吗,索尔?”布劳恩·拉米亚唤道。其他人已经把他们的装备放入第一间屋子,地处狭窄走廊往里六七米深的地方,四面都是厚厚的石墙。

“就来就来。”他大声回答道,然后走进葬墓。荧光球和电灯沿路从隧道中一字排出,但是它们都早已暗淡,上头覆满了灰。只有索尔的手电筒和从卡萨德的一个小提灯里射出的光线照亮了路途。

第一间屋子很小,约摸四米见宽、六米见长。其他三名朝圣者都已经将他们的行李靠着后墙放下,把防水布和铺盖卷在冰冷的地板中间铺开。两盏提灯嘶嘶作响,投出两束冷光。索尔停下脚步,往四周看了看。

“霍伊特神父的尸体在隔壁屋子里,”布劳恩·拉米亚说,回答了学者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那间屋子还要冷些。”

索尔在其他人身边坐下。即便如此深入墓冢,他也能听到沙砾和雪花吹刮在石头上的声音。

“领事等会儿要出去再试试他的通信志,”布劳恩说,“把状况跟悦石说清楚。”

马丁·塞利纳斯笑了。“没用的。这他妈的根本没用。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永远不可能让我们从这里出去。”

“等太阳出来我就出去试。”领事说。他的声音非常疲惫。

“我来警戒。”索尔说。瑞秋动了动,微弱地哭泣着。“反正我也得给孩子喂奶。”

其他人似乎都累得懒得回答了。布劳恩靠在一个背包上,闭上双眼,几分钟后就沉重地呼吸起来。领事把自己的三角帽拉下,盖住双眼。马丁·塞利纳斯抱着双臂,望着门口,等待着。

索尔·温特伯匆忙拿过一个奶包,用患上关节炎的冰冷手指费力地把它放在加热板上。他看着自己的包,意识到他只剩下十个奶包和几张尿片了。

婴孩吸着奶,索尔打着瞌睡,几乎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一个声音惊醒了所有人。

“什么东西?”布劳恩大叫道,摸索着她父亲的手枪。

“嘘!”诗人厉声说着,张开手,示意大家安静。

在坟墓之外的什么地方,声音再次传来。这个单调的声音戛然而止,刺穿了风声和沙粒刮擦的声音。

“是卡萨德的步枪。”布劳恩·拉米亚说。

“或者其他人的。”马丁·塞利纳斯低声说。

他们沉默地坐着,紧张竖耳倾听。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然后,刹那间,夜晚突然爆发出噪音……那声音使得他们每一个人都退缩不止,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瑞秋害怕得大哭起来,但是在墓冢之外传来的爆炸声和撕裂声中,完全听不见她的哭叫。

登陆飞船降落的时候,我醒了。海伯利安,我想着,依然努力把自己的思绪从梦境的碎片中剥离开。

舱门敞开,凉爽稀薄的空气取代了船舱稠浓混浊的气体,年轻的上尉祝我们好运之后,便打头走了出去。我跟在亨特身后出了门,走下一条标准入坞斜坡,穿过护盾墙,踏上停机坪。

夜幕已然降临,我不清楚当地时间是什么时刻,不知道晨昏线此时是刚刚扫过这颗星球还是即将来临,但感觉上已经很晚了,空中似乎也带有浓浓的夜晚的味道。细雨绵柔地下着,轻飘飘的毛毛雨,带着大海微咸的气息和湿润草木新鲜的味道。野外的灯光在遥远的防御带外发出炫目的亮光,二十多座明亮的尖塔朝低云投下光晕。六七名穿着海军陆战队迷彩服的年轻男子飞快地从登陆飞船上把运输物品卸下,我看见随行的那位年轻上尉正轻快地对我们右边三十码外的一名官员喊话。狭小的太空港是大流亡最初时期建立起的殖民空港,看起来像是历史书中描画的东西。原始的弹射升空井和登陆广场朝北方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山峦延伸出大约一英里多的距离,火箭平台和服务塔楼照管着我们四周二十艘军用航天飞机和小型战舰,着陆区域边缘密布着配有天线队列的标准组件军用建筑、紫罗兰色的密蔽场,还有一片混乱无序的掠行艇和飞行器。

顺着亨特的视线,我注意到有艘掠行艇正朝我们飞来。艇身流动的光芒照亮了它的底部气垫,其中一个外罩上画着蓝金色的测地线,那是霸主的标志;大雨在前舱护壳外板上划出条条水痕,又被桨片刮开,升腾起一阵猛烈的薄雾之幕。掠行艇降落在地,有机玻璃舱门折叠打开,一个男人从中走出,飞快地迈过停机坪,朝我们走来。

他向亨特伸出手。“亨特先生吗?我是西奥·雷恩。”

亨特和他握了手,又对着我点点头。“真高兴见到你,总督。这位是约瑟夫·赛文。”

我同雷恩握了握手,触到他手的一刹那,一阵似曾相识的震惊从中传来。我从领事的记忆中那幻觉般的迷雾里记起了西奥·雷恩,记起了那个年轻人任职副领事的时日;也记起了一周前的那次短暂的会晤,朝圣者欲乘坐浮置游船“贝纳勒斯”号告别并逆流而上之时,他曾向他们所有人致意。仅仅过了六天,总督似乎变得越发苍老了。但是他前额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却还是一样,戴着的古老眼镜也没有变,那轻快而坚定的握手也依旧如常。

“真高兴您能够在这个时候登陆敝星,”雷恩总督对亨特说,“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向首席执行官汇报。”

“我们正是为此而来。”亨特说。他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下。“我们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把衣服弄干?”

总督露出一个朝气蓬勃的微笑。“这一带是个疯人院,即便是在凌晨五点二十分的时候,领事馆也在重重包围之中。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他朝着掠行艇打了个手势。

起飞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两艘海军掠行艇与我们并驾齐驱,但尽管如此,我依然感到诧异,一个保护体星球的总督竟会亲自驾驶自己的车辆,而且没有全天候的保镖跟在身旁。然后我记起了领事对其他朝圣者讲述的西奥·雷恩的事迹——关于这个年轻人卓越的办事效率和谦卑的作风——意识到这种低调的行事风格正是外交官一贯的作风。

我们从空港出发,朝着城镇飞行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低云被地上的光芒照得透亮,闪着灿烂的光芒,北面的山峰闪着五光十色的光彩,鲜绿、紫罗兰、赤褐,云朵下方直到东边的那片天空都是美得令人心醉的鲜绿和青金,一如梦中所见。海伯利安,我想着,感觉到一阵浓重的紧张和激动攥紧了我的喉咙。

我把头靠在布满雨痕的顶盖上,意识到我的眩晕和混乱,一部分是来自与数据网地面连接的减弱。虽然联系依然存在,但现在主要是依靠微波和超光频道承载,但是我从未有过这么微弱的体验——如果说我以前是在数据网的海洋中畅游,那么我现在则真真正正的是在浅水区了,也许比喻为潮水坑更恰当些,而且在我们离开空港的大气包层和它那简陋的微网时,海水变得愈加浅。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亨特和雷恩总督正在讨论的话题上。

“看那里的窝棚和茅舍。”雷恩说着,略微地倾斜了机身,于是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山峦和山谷,它们把空港和首都的郊区隔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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