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傍晚六点钟,一片乳白色的暮霭从天而降,笼罩在蔚蓝色的海面;一轮美丽的夕照秋阳向这暮霭倾洒出万道霞光。
白天的热气已渐渐消退,人们感觉到的那徐徐微风,仿佛大自然从炎热的午休后醒来发出的一阵阵甜美的呼吸,凉爽了地中海沿岸,载负着混杂大海腥味的树木的香气,向滨海内地一片片地区传动开去。
在这片从直布罗陀海峡到达达尼尔海湾,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无垠的海面上,一艘轻盈整洁、造型美观的游艇,正在这薄暮冥冥的早雾中破浪前进。它的游姿宛若迎风展翅的天鹅贴水滑行,前进迅速,动作优美,在它身后留下一道道波光粼粼的水纹。
渐渐地,太阳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了:但像是要证实神话家的幻想似的,尚未收尽的余晖像火焰一般跳动在每一个波浪的浪尖上,似乎告诉人们海神安菲特里特把火神拥在怀抱里,她虽然竭力要把她的爱人掩藏在她那蔚蓝的大毯子底下,却始终掩饰不住。
海面上的风虽然还不够吹乱一个少女头上的鬈发,但那艘游艇却行进得非常快。
一个高挑身材、肤色黝黑的男子站立在船头上,睁大眼睛望着迎面而来的那片黑魆魆的岛礁,这片岛礁呈圆锥形,宛如从万顷波涛中涌上来的一顶巨大的加泰罗尼亚人的帽子。
“这就是基督山岛吗?”这位旅客用一种低沉的充满抑郁的声音问道。这艘游艇看上去是按照他的吩咐行驶的。
“是的,大人,”船长说,“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那旅客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的语调喃喃地说。
随后他轻轻地加上一句:
“是的,那就是港湾。”
说完,他又陷入了沉思,流露出一种比眼泪更忧伤的苦笑。
几分钟以后,只见岛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一声枪响几乎同时传到游艇上。
“大人,”船长说,“岛上发信号了,您要亲自回答吗?”
“什么信号?”
船长伸手指向小岛一侧,一条如絮的白色孤烟正在飞升变大。
“啊!是的。”他似乎如梦初醒。“给我吧。”
船长给他一支上膛的马枪;旅客接过来,对着空中开了一枪。
十分钟以后,水手收起帆,在离小港口外五百尺的地方抛下锚。
四个船夫和一个舵手已经划着一只小艇在海上等候。旅客下到小艇,叉臂而立,没有在专为他装饰的一条蓝地毯的船尾坐下。
四位船夫持桨以待,那停在半空的划橹犹如几只水鸟在晾晒它们的翅膀。
“开船!”那旅客说。
八条桨一齐插入水里,没有溅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去。
一会儿,他们已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港里;船底触到沙滩不动了。
“大人请骑在这两个人的肩头上让他们送您上岸去。”
那青年做了一个不在乎的姿势答复这种邀请,自己跨到水里,水齐及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轻声地说,“您不应该这样的,主人会责怪我们的。”
两个水手蹚水在前面试探可以踏脚的地方,年轻人跟在后面蹚水往前走。
走了三十来步以后,他们上了岸;年轻人在干硬的地面上蹬蹬脚,使劲往四下里望着,想看看待会儿人家可能带他走哪条路,因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在他转过头去的当口,有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同时有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您好,马克西米利安!您很守时,谢谢您!”
“啊!是您吗,伯爵?”那青年人用一种几乎可说很欢喜的声音说,双手紧紧地握住基督山的手。
“是的,您看,我和您一样也很守时;不过您怎么浑身流水呀,我亲爱的朋友,我得像卡吕普索对忒勒玛科斯忒勒玛科斯:奥德修斯的儿子,作战时掉进海里,被女神卡吕普索救起,收留在她的岛上。说的那样,您必须换衣服。跟我来,这里有一个住处是专门为您准备的,您住进去就会忘掉疲劳和寒冷了。”
基督山发现那年轻人又转过身去,像在等什么人。
莫雷尔很奇怪那些带他来的人竟一言不发,不要报酬就走了。原来他们已经在回到游艇上去了,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划桨声。
“啊,对了,”伯爵说,“您在找那些水手吗?”
“是的,我还没付给他们钱,他们就走了。”
“别去管这事了,马克西米利安,”基督山笑道,“我跟常年跑海上的那些人有个约定,凡是到我的岛上来的客人,一路乘坐的马车和航船一概免费。照文明国家的说法,我们是有君子协定的。”
马克西米利安惊讶地望着基督山伯爵。
“伯爵”,他说,“您跟在巴黎时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是不一样,在这儿,您笑了。”
基督山伯爵的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
“您说得很对,马克西米利安,您提醒我回到现实中,”他说,“我很高兴再看见您,可忘记了所有的快乐都是过眼云烟。”
“噢,不,不,伯爵!”马克西米利安抓住伯爵的双手喊道,“请笑吧。您应该快乐,您应该幸福,应该用您的谈笑自若的态度来证明:生命只有在这些受苦的人才是一个累赘。噢,您是多么善良,多么仁慈呀!您是为了鼓励我才装出高兴的样子。”
“您错了,莫雷尔,我高兴是出于真情。”
“那么您就把我忘掉吧,那样倒也更好些!”
“怎么这么说?”
“是的,正如古罗马的斗士在走进角斗场以前对罗马皇帝所说的那样,我也要对您说:‘去赴死的人来向您致敬了。’”
“您的痛苦还没有减轻吗?”伯爵带着一种奇特的神色问道。
“哦!”莫雷尔的眼光中充满苦涩,“您难道真的以为我能够吗?”
“请听我说,”伯爵说,“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马克西米利安?您不会把我看做一个庸俗无聊,专爱喋喋不休地尽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的人。当我问您有没有减轻些痛苦的时候,我是作为一个洞悉人类心灵秘密的人在对您说话。嗯!莫雷尔,让我们一起深入到您的心灵,来对它作一番探索吧。充满在您的心里的,难道仍然是那种让您全身都感到跳动不已的焦躁不安的痛苦,就像狮子被蚊子叮得乱蹦乱跳那样吗?难道您仍然渴望到坟墓里去熄灭您的痛苦吗?难道那种迫使您舍生求死的悔恨依然存在吗?难道是勇气耗尽,烦恼要把希望之光抑止?难道您丧失记忆使您不能哭泣了?那么朋友,我们就将那些狭义的话语放到一边,那些都是我们的灵感杜撰的,那样,马克西米利安,您就会感到宽慰的,别再抱怨了。”
“伯爵,”莫雷尔的话语中柔中有刚,“伯爵,请听我说,就像听一个躺在地上仰面朝天的人那样听我说:我是为了死在一个朋友的怀里才到您的身边来。是的,这个世界上的确还有几个我所爱的人:我爱我的妹妹尤莉,我爱我的妹夫埃马纽埃尔。但我需要有人对我张开坚定的臂膀,在我临终的时候能微笑地对着我。我的妹妹会满脸泪痕地昏过去,我会因为她的痛苦而痛苦。埃马纽埃尔会阻止我的行动,还会嚷得全家人都知道。而您,伯爵,您是向我许过诺言的人,您是一位人上人,如果您不是有这具血肉之躯,我会称您为上帝的,您一定会带着温柔与慈爱顾着我,一直走到死神门口的,是不是?”
“我的朋友,”伯爵说,“我还有一点疑虑——您是不是因为太软弱了,才这么以炫耀自己的痛苦来作为自己的骄傲?”
“不,您瞧,我很正常,”莫雷尔伸手给伯爵说,“我的脉搏既不比平时快,也不比平时慢。不,我只是觉得我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不,我没法再往前走了。您对我说要等待,要有希望,可是您知道您让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您这位不幸的智者?我等了一个月,这就是说,我受了一个月的折磨!我希望过(人真是一种可怜而又可悲的动物),我希望过,可希望过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反正是一种不可知的、荒谬的、跟情理相悖的东西!也许我是在盼望一种奇迹……但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奇迹呢?这一切,只有天主才能知道,因为是他,把这种人们称为希望的疯狂掺进了我的理智。是的,我等待过,是的,我希望过,伯爵,就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钟里,虽然您并没有意识到,但您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使它一次又一次地在破碎,因为您的每句话都在向我表明我已经不会再有希望了。呵,伯爵!请让我静静地安息,愉快地走进死神的怀抱吧!”
莫雷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伯爵看了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我的朋友,”莫雷尔继续说,“您把十月五日作为最后的期限,今天是十月五日了。”他掏出怀表。“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小时。”
“那好吧,”伯爵说,“请跟我来。”
莫雷尔机械地跟着伯爵走,不知不觉之中,他们走进了一个岩洞。
他感到脚下铺着地毯,一扇门开了,馥郁的香气包围了他,一片灿烂的灯光照花了他的眼睛。
莫雷尔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所见的一切会软化他的意志。
基督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
“古代罗马人,就在他们被皇帝尼禄判处死刑的时候,还在饰满鲜花的桌子旁坐下来,吸着玫瑰和紫堇花的香味而死去,难道我们不可以也像他们那样,利用一下我们仅剩的三小时吗?”
莫雷尔微笑了一下。
“随便您好了,”他说,“总归是要死,是忘却,是休息,是生命的超脱,也是痛苦的超脱。”
他坐下来,基督山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是在我们以前所描写过的那间神奇的餐厅里,在那儿,石像头上所顶的篮子里,永远盛满着水果和鲜花。
莫雷尔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大概什么都没有看见。
“让我们像男子汉那样地谈一谈吧。”他望着伯爵说。
“请说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尔说,“在您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知识,您使我感到,您是从一个跑在我们这世界前面,比它更进化的世界上来的。”
“您说的话有点道理,”伯爵带着那种使他非常英俊的忧郁的微笑说,“我是从一个名叫痛苦的星球上下来的。”
“您对我说的一切,我都相信,甚至不去追问它的含意。所以,您要我活下去,我就活下来了,您要求我要抱有希望,我几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把您当做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我冒昧地问一句了,死是不是痛苦的?”
基督山带着无法形容的怜爱望着莫雷尔。
“是的,”地说,“是的,那当然是很痛苦的,如果您粗暴地让这执著地要求生存下去的躯体毁于一旦,如果您把匕首无情的尖刃捅进这哀号的肉体,如果您把一颗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乱窜的枪弹射进这稍受震动就会受伤的脑袋,那当然,您是会感到很痛苦的,在即将可悲地结束生命的时候,您在绝望的弥留之际会感到生命是比代价如此惨痛的休憩更可贵的。”
“是的,”莫雷尔说,“我明白,死和生一样,也有它痛苦和快乐的秘密。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正是这样,马克西米利安,而且您刚才说的更是大实话。按照我们精心对待它的好坏程度来说,死,或像奶妈那样轻轻地摇着我们入睡的朋友,或是从我们的肉体中粗暴地夺走灵魂的敌人。将来有一天,当我们的世界还能生存一千年,当人类征服了大自然的一切破坏力,并将这些破坏力变成人类的福利时,当人类,像您刚才所说的,懂得了死亡的奥秘时,那时候,死,就像躺在轻人的怀抱中品味睡眠一样,变得既甜美又快活。”
“如果您想死的时候,您是会这样地去死的,是不是,伯爵?”
“是的。”
莫雷尔伸出他的手。
“我现在明白了,”他说,“您为什么选了这座大海中的孤岛,这座地下宫殿,这座会让埃及的法老羡慕不已的陵墓,让我到这儿来见您。这是因为您爱我,对不对,伯爵?这是因为您对我的爱,足以使您决意要让我能有您刚才说过的那样一种死亡,一种没有临终的痛苦的死亡,一种能握着您的手,呼唤着瓦朗蒂娜的名字慢慢离去的死亡,是这样吗?”
“是的,您猜对了,莫雷尔,”伯爵说,“那确是我的本意。”
“谢谢!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里感到很甜蜜。”
“那么您什么都不挂念了?”
“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甚至对我也不牵挂吗?”伯爵非常动情地问道。
莫雷尔顿住不说了;他那双明澈的眼眸一下子变得黯淡了,随后又放射出一种异常的光芒;两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淌了下来,留下两道闪亮的泪痕。
“什么!”伯爵说,“难道当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所挂念的时候,您还想死吗?”
“哦,我求求您!”莫雷尔用低沉的虚弱的声音喊道,“别再说了,伯爵,别再延长我的痛苦了!”
伯爵以为他要死的决心动摇了,这种信念使他在伊夫堡一度已经被克服的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
“我一心想把幸福归还给这个人,”他暗自想道,“我想借此在天平的另一端加上一个重量,来平衡我给他带来过的痛苦。可是,万一我是弄错了呢,万一这个人所遭到的不幸还不值得让他接受这种幸福呢!唉!偏偏我又只有在给了他幸福以后才能忘怀我给他带来的痛苦,我可怎么办呢!”
“听着,莫雷尔,”他说,“您的痛苦是深重的,这我看得出,但您依旧相信上帝,大概是不愿意以灵魂解脱来冒险的。”
莫雷尔戚然地笑了一下。
“伯爵,”他说,“我不会多愁善感地做样子,我的灵魂早已不属于我了。”
“马克西米利安,您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我一向把您当做我儿子。为了救我的儿子,我连生命都能牺牲,更何况财产呢。”
“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莫雷尔,您之所以总想轻生,是因为您不懂得拥有一笔大财产可以取得一切享乐。莫雷尔,我拥有近亿的财产,我就把它送给您;您有了如此的一笔财产,就可以达到您想要的一切目的。您有雄心壮志吗?一切生计都将为您打开方便之门。您可以摇天晃地,您可以让世界变貌换颜,您可以任意玩世不恭,如有需要,您可以行凶作恶,但您要活下去。”
“伯爵,您已经答应过我的了,”莫雷尔冷冷地说,他掏出怀表说,“已经十一点半了。”
“莫雷尔,您忍心在我的家里,让我亲眼看着您去死吗?”
“那么请让我走吧,”马克西米利安说,“不然,我就要以为您爱我,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您自己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
“很好,”基督山说,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光彩,“您执意要死。是的,正如您自己所说的,您的确痛苦万分,只有奇迹才能治愈您的痛苦。坐下,莫雷尔,再等一会儿。”
莫雷尔照他说的做了。基督山立起身走到一个仔细地上了锁的柜子跟前,从身上掏出一枚悬在金链条上的钥匙,打开柜子取出一只精雕细刻的小银箱,银箱的四个角上雕镂着四个感情激越、仰面弯着身子的女人,她们象征着向往飞上天堂的天使。
他把这只银箱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小小的金匣,一按暗钮,匣盖便自动开启了。
匣里装着一种稠腻的胶冻,因为匣上装饰着金子、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映得匣里五彩缤纷,所以看不清这种胶冻的颜色。
伯爵用一只镀金的银匙把这种东西舀了一小匙递给莫雷尔,并用坚定的目光盯住他。
这时可以看出那种东西是淡绿色的。
“就是您要的东西,”他说,“也就是我答应给您的东西。”
“我从我的心坎里感谢您。”年轻人从伯爵手里接过那只银匙说。
基督山另外又拿了一只银匙浸到金匣里。
“您要干什么,我的朋友?”莫雷尔抓住他的手问道。
“说实话,莫雷尔,”他微笑着说,“我觉得我和您一样活得厌倦了,而且既然有机会……我想上帝会宽恕我的。”
“别动!”那青年人大喊道,“啊!您爱别人,又被别人爱,您心里充满希望和信念;哦,别做我要做的事,这对您是犯罪。永别了,我的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永别了,我会将您为我所做的一切去告诉瓦朗蒂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