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这是我极力要求得来的:我们对他们的让步已经够多了,他们应该在那一点上对我们让步了。”
“相隔几步?”
“二十步。”
一个可怕的微笑掠过伯爵的嘴唇。
“莫雷尔,”他说,“不要忘记您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看来,阿尔贝唯一能逃命的机会,就只有在您临时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了。”
“我会激动?”基督山说。
“或许是出于您的宽容,我的朋友,您是非常杰出的一位射手,我或许想说一句对旁人说就显得荒谬可笑的话。”
“什么话?”
“打断他的手臂,打伤他,但不要打死他。”
“要不就是您的宽宏大量,我的朋友;正因为我和您本人一样信任您的枪法,所以我想提一个要求,要是换了别人,我对他这么提要求也许会是很荒唐的。”
“而您?”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将被扛回家来。”
“不,不。”马克西米利安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就像我对您说的,亲爱的莫雷尔,莫尔塞夫先生会杀死我的。”
莫雷尔迷惑不解地望着伯爵。“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伯爵?”
“像布鲁图在腓力比之战布鲁图在腓力比之战中败于屋大维、安东尼联军,最后自杀身亡。的前夜一样,我看见了一个幽灵。”
“而那个幽灵……”
“他告诉我,莫雷尔,说我已经活得太长久了。”
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面面相觑。基督山拿出他的表来看了一下。
“我们去吧,”他说,“七点五分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是八点钟。”
一马车已等在门口。基督山和他的两个朋友跨进车厢。
穿过走廊的那会儿,基督山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谛听了一会儿,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很识趣地往前走了几步,但他们好像听见,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应答了屋里的呜咽声。
八点整,他们驶到约会的地点。
“我们到了,”莫雷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而且是我们先到。”
“请主人原谅,”跟着他主人同来的巴蒂斯坦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怖神色说,“我好像看见那边树林底下有一辆马车。”
“可不是,”埃马纽埃尔说,“我也看到好像也有两个青年人,他们显然是在等人。”
基督山轻捷地跳下马车,伸手去帮埃马纽埃尔和马克西米利安下车。
马克西米利安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
“啊,太好了,”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一个面临生死决斗的人,他的手依旧还是这样的坚定。”
基督山拉了莫雷尔一下,不是把他拉到旁边,而是把他拉到他妹夫后边一两步的地方。
“马克西米利安,”他说,“您有心上人了吗?”
莫雷尔惊奇地望着基督山。
“我不是要打听您的私事,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向您提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我是与否,我要问的就这么多。”
“我爱着一位年轻姑娘,伯爵。”
“您很爱她吗?”
“甚于爱我的生命。”
“又一个希望成了泡影!”伯爵说。
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海黛!”他轻声地说道。
“老实说,伯爵,假如我不是这样熟悉您,真会以为您没有那么勇敢呢?”
“因为我在惦记一个我就要离开的人,所以我才叹息呀!再说,莫雷尔,一个军人能这样如此随便地认识自己的勇敢吗?难道能惋惜生命吗?我在生与死的夹缝中生活了二十年,生或死对我又能怎么样?况且,请您放心,莫雷尔,如果说我存在这种软弱的话,那也只能对您一个表现出来呀。我知道,世界就是一个大沙龙,我们应该客客气气老老实实地走出来,这就是说,要在致敬中付清他的赌债,这样才算体面。”
“本来就是如此。您可把您的武器带来了吗?”
“我?何必呢?我希望那几位先生把武器带来。”
“我去问一下。”莫雷尔说。
“去问吧,但不要去请求什么,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不用担心。”
莫雷尔朝波尚和夏多·雷诺走过去,他们看见莫雷尔走来,便上前迎了过去。
三位青年互相鞠躬致意,即使不是和蔼可亲,但起码也算以礼相待。
“原谅我,二位,”莫雷尔说,“我怎么没有看见莫尔塞夫先生。”
“他今天早晨派人来告诉我们,”夏多·雷诺答道,“说到这儿来和我们相会。”
“啊!”莫雷尔说。
波尚掏出他的表。“才八点过五分,”他对莫雷尔说,“还不算太晚。”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莫雷尔回答。
“啊,”夏多·雷诺插话说,“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啦。”
这时,一辆马车正从大路上向他们所在的这块空地上疾驰而来。
“二位,”莫雷尔说,“你们一定带着手枪啰。基督山先生已经放弃了使用他的武器的权利。”
“我们早有所料,伯爵会有这种礼让精神的,莫雷尔先生,”波尚说,“我带了武器,这是我八九天前买的,当时本来也以为要用它们来做这种事。这几支枪还是新的,还没有用过。请您过目验试好吗?”
“哦,波尚先生,”莫雷尔鞠了一躬说,“既然您已经向我保证莫尔塞夫先生没有碰过这些武器,我相信您说话是算数的。”
“二位,”夏多·雷诺说,“在那辆马车里的不是莫尔塞夫,我敢保证,那是弗朗兹和德布雷!”
他们所指出的那两个青年正朝这边走过来。
“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的,二位?”夏多·雷诺一面说,一面与他们逐一握手。
“因为,”德布雷说,“阿尔贝今天早晨派人请我们来的。”
波尚和夏多·雷诺诧异地对望了一下。
“我想我懂得他的意思。”莫雷尔说。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我接到莫尔塞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收到过。”德布雷说。
“我也收到过。”弗朗兹说。
“我们也收到过。”波尚和夏多·雷诺也说。
“但是希望你们目睹那场挑衅以后,现在又希望你们来观看这场。”
“一点不错,”那几个青年说,“一定是这么回事。”
“但怎么回事,他自己怎么还没有来,”夏多·雷诺说,“阿尔贝已经晚了十分钟了。”
“喏,他来啦,”波尚说,“那个骑马疾驰而来的就是,后面跟着一个仆人。”
“多粗心!”夏尔·雷诺说,“我那样叮嘱关照他以后,竟还骑着马来决斗。”
“而且,”波尚说,“戴着大领圈,穿上一件敞胸上装和白背心。他为什么不干脆在胸上做一个记号呢?——那不是更简单啦。”
正说着,阿尔贝已经到了离这五位年轻人十步开外的前方;他勒住马,跳下鞍来,把缰绳甩到仆人的手里。
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他一夜没有睡过觉。
在他的脸上布满一种忧郁庄重的阴影,这种表情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诸位,”他说,“谢谢你们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也非常感激你们给予我们这种友谊。”
当莫尔塞夫走近时候,莫雷尔已往后退去,但仍站在不远的地方。
“还有您,莫雷尔先生,我也感谢您。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您或许不明白,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吧?”
“我贸然不敢确定,但也已经猜想到了。那就更好,这里可尊敬的人愈多,我就愈满意。”
“莫雷尔先生,”夏多·雷诺说,“请您去通知基督山伯爵先生好吗?说莫尔塞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在等候他的吩咐。”
莫雷尔走出去去告诉伯爵先生。
同时,波尚从马车里取出装手枪的盒来。
“等一下,诸位!”阿尔贝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督山伯爵说。”
“私下里说吗?”莫雷尔问。
“不,先生,当着大家的面说。”
阿尔贝的证人都惊愕地面面相觑;弗朗兹和德布雷低声地交谈了几句,而莫雷尔,这意外的插曲使他感到很高兴,他去找到了正在一条平行的侧道上跟埃马纽埃尔散步的伯爵。
“他找我去做什么?”基督山说。
“噢!”基督山说,“我相信他不会再有新的花样去激怒上帝吧!”
“我看他没有这种意思。”莫雷尔说。
伯爵由马克西米利安和埃马纽埃尔陪着走上前去:他那张平静而充满安详从容神色的脸,跟满脸惊慌的阿尔贝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对比,阿尔贝也在走过来,后面跟着那四个年轻人。
当他们相距三步远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下来。
“来吧,诸位,”阿尔贝说,“我希望你们不要漏听我现在有幸向基督山伯爵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番话或许你们听来会感到很奇怪,但只要有人愿意,你们必须讲给他们听。”
“请说,先生。”伯爵说。
“先生,”阿尔贝一开始说时声音在发抖,但愈往下说就愈镇定;“先生,我曾经指责您不该有意泄露德·莫尔塞夫伯爵在伊庇鲁斯的所作所为;因为无论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的罪孽有多大,我以为您并没有惩罚他的权利。可是今天,先生,我知道了您是有这个权利的。使我这么快就认为您有这权利的,并不是费尔南·蒙代戈对阿里·帕夏的出卖,而是渔民费尔南对您的出卖,是这次出卖对您所造成的无比深重的灾难。因此我要对您说,我要大声公开地说:是的,先生,您是有理由去向我父亲复仇的,我作为他的儿子,感谢您没有采用更严厉的手段。”
即使打一个霹雳,也不会有人想到出现这种场面,也没有比阿尔贝的宣布更使他们惊诧的事了。
至于基督山,他的眼睛慢慢地望着天空,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他在罗马强盗中间已听说过阿尔贝那暴烈的脾气,所以很惊奇他会突然这样忍辱负重。他在其中看到了梅尔塞苔丝的影响,这时,他这才明白昨天晚上她那高贵的心为什么没有反对他的牺牲,因为她早料到那是绝不会发生的。
“现在,先生,”阿尔贝说,“假使您以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就请您把手伸给我。我认为一个人像您这样没有过错,但一旦有了过错能坦白承认,或许这种美德只可以用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只是一个好人,而您却比任何人都好。只有一个天使能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免于死亡,那个天使是从天上来的,她即使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唉!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的了,至少可以使我们互相尊重些。”
基督山的眼睛湿润了,嘴微微张出,伸出一只手给阿尔贝,阿尔贝带着一种类似敬畏的神情把它握了一下。
“诸位,”他说,“基督山先生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我的举动很鲁莽,鲁莽之中总是很容易做错事情的。我做错了事情,但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弥补了。我的良心要求我这样做的,我希望外界不要称我是一个懦夫。但如果每个人都对我有了错误的认识,”他挺起胸膛,像是在向朋友和仇敌同时挑战似的,“我也愿意纠正他们的。”
“那么,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呢?”波尚问夏多·雷诺,“我们在这里觉得尴尬极了。”
“的确,阿尔贝刚才的举动不是十分可鄙,就是十分高尚。”夏多·雷诺回答。
“这是什么事?”德布雷对弗朗兹说,“基督山伯爵损坏莫尔塞夫先生的名誉,而他的儿子竟认为那是应该的!要是我的家庭里也发生过十次雅尼那事件,我认为自己只有一种义务,那就是——决斗十次。”
基督山则低着头,双臂无力,二十四年的往事回忆使他不堪重负,他既不想阿尔贝,鞥不想波尚,也不想夏多·雷诺,他不去想在场的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在想着曾去请求他饶恕她儿子生命的那个勇敢的女人,想着他曾为其献出自己生命的那个人,正是她通过承认可怕的家庭隐私拯救了,而她儿子一片孝敬之情也就可能被她扼杀了。
“都是天意啊!”他喃喃地说,“呵!今天我才完全相信,我真是天主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