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浑身的战栗,警卫员福山润努力迈出一步、又一步。为什么还要走呢?不如坐下来好好休息。反正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何不让自己舒服一点去死?他无数次这样规劝自己,但双脚却机械地往前挪,一步、又一步,不肯放弃。
只要低下头,他就能看到那双厚重的皮靴在跌跌撞撞地往前挪。鞋面本该是光亮的黑色,但血块糊在上面,红褐色一片,早已辨认不出原来的痕迹。警报声一直在叫,尖利得能扎透耳膜。裤子在膝盖以下结成湿漉漉一团,厚厚的血痂如暗红的足球护胫。他的脚步沉重而拖沓,几乎是在往前蹭。好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
空旷的走廊,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血迹。随着福山的挪动,血痕还在延长。
每走几步,他都必须提一提腰带。本该挂着警棍和手电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那些装备早在展览室门口就丢了。拿着也没有用,只会拖慢逃走的脚步。他就是丢得快逃得快才活下来的。那些拿着警棍坚持抵抗的同僚全都死了,死得很惨,无一例外。
绝望让福山无法抑制地哭起来。他抽泣着,肩膀剧烈耸动,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逃离展览室时,同伴应该还有十五个,也许更多,但他们陆续被刺死、被抓死,或者死于古怪的绿色火焰。福山算是跑得最快的,腿上也挨了狠狠一剑。那带着兜帽的骷髅妖怪飞来飞去,根本无法抵挡。而且它还有一群看上去就很恐怖的小恶鬼帮忙,爪子锋利得像剃刀。
回忆着,痛哭流涕着,福山润又迈出一步。
也许是地板太光滑了,或者血流得太多,靴子猛然一滑,可怜的安保员失去重心,沉重地仰天摔倒。他摔得眼前发黑,嘴里满是铁锈的滋味。完了,这就是我的结束,他绝望地想。挣扎着,他试图重新站起,但腿上僵硬的肌肉实在无力。他已经太累了,太虚弱,像一吹就熄的残烛。
作为一个安保员,我是否尽到了职责?
完全放弃了逃跑,福山润忽然觉得一阵轻松。仰望着走廊顶部的冷光灯,他竟然思考起关于职责的问题来。
那些米国人一定会来的。他们全副武装,荷枪实弹,比我们这些只有警棍的废柴强得多。我及时拉响了警报,这就是我的职责。不是我不想做更多,实在已经无能为力。这么一想,心里似乎好受了些。
直到现在,福山也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本该是宁静祥和的一夜,袭击却突如其来。
警告机制失效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展览室内外安装了最精密的红外线警戒装置、心跳监测器、还有震动仪。无论体热、心跳、还是脚步,任何蛛丝马迹都会立刻告警。然而入侵者却来得无声无息。看见头戴兜帽,手提长剑的妖怪飘浮着出现在门口,福山润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值勤的兄弟们纷纷抽出警棍,一边大声警告一边冲上去。妖怪原地消失,转眼出现在他们背后。它挥起长剑,一剑一个,再一剑又一个。
惊吓过度的缘故,福山润觉得手指异常僵硬,抖得简直不听使唤。费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他才摸到墙壁上的警报器开关。翻开玻璃盖板,他用力摁下去,尖利的警铃随之响起。“警报!”他用尽力气大喊,转身就跑。
也许就是那时腿上挨了一剑,然而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躺在地上等死的时候,时间过的比想象中更漫长。明明女妖就紧追在后,感觉上却过了好久。终于,那飘浮的恐怖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只闪了一闪,转眼已到面前。面对阴冷的剑锋,福山润竟然松了一口气,嘴角不觉露出解脱的微笑。
然而他没有死。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对面楼梯口涌出来,个个端着突击步枪。子弹如暴雨般扫过,女妖发出恐怖的嘶叫,突然消失。
手持武器的人谨慎地靠过来,是那些米国人。福山润吃力地举起手,示意自己还没有死。
“这警卫还活着。”一个大胡子米国人说,顺便抓住他的手,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警戒四周。”看起来像头领的另一个米国人下令。二三十支突击步枪立刻散开,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大腿几乎断了,”替福山润检查伤口的米国人轻声说,“他怎么能走那么远的?”
血痕从大展览室一直拖过来,至少有六七百米。
“别管那些,”米国头领说,接着又补一句,“搜索前进。”
几只小孽鬼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走廊上,几乎和这群米国人撞个面贴面。
“射击!”米国头领大叫,“开火!”
二十几支枪同时射击,打得走廊上一片乌烟瘴气。米国人边吼叫边开枪,声音一度压过枪声。然而他们的兴奋没持续多久,慌乱隐隐滋生。“它们没死!子弹打不穿!”一个人叫嚷着,另一个则喊,“又有更多的来了,看那边楼梯!”还有一个绝望地开始祷告,“圣母慈悲,它们是地狱来的妖魔!”
“别浪费我的时间,你们这帮低等生物!”小孽鬼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卖力地以利爪散布鲜血与死亡。
福山润躺在地上,除了听着,什么也不能做。刚才那米国人给他简易包扎了一下,血好像止住了。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觉得好冷,浑身颤抖着,像深秋的墙上最后一片常春藤叶。
在黑暗和寒冷中,我们遭遇攻击。努力反击过,但毫无用处,他想。米国头领大声吼叫着发号施令,密集射击的声音如一首激烈的摇滚乐。“死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地狱恶鬼,死吧!”米国人还在战斗,他期待他们能赢到最后。
弹壳纷飞,叮叮当当地落在走廊上。“它们打不死!”一个人绝望地叫着。“拿刀,捅死它们!”另一个人喊。
孽鬼和女妖出现在黑暗中,无情地收割生命,福山润想,一定是那颗该死的蓝钻。那分明就是地狱里才有的东西。米国人拿出来公开展览,吸引了黑暗中的注意。于是它们来了。为了夺走蓝石头,恶鬼们可以屠杀一切。
他吃力地转动脖子,透过如雨而下的弹壳,只能看见乱糟糟的腿。米国人混乱地来回移动。而小孽鬼们踩着墙壁甚至天花板跳进他们之中,转眼就是死伤一片。
到处都是孽鬼,他绝望地想,无助地倾听着米国人慌乱的叫声。来自地狱的生物们啊,它们从走廊两端同时进攻。没有什么能抵挡它们,刀或子弹都不起作用。“开火、开火!”一个声音在嘶喊,另一个则绝望地叫道,“我看不见了,谁来帮我……”第三个声音说,“撤、撤退!”第四个声音则反对,“再顶一会!”
声音如海,吵得福山润无法分辨。他听到步枪挂机的清脆一声,这意味某个人已经没了子弹。怎么会这样?不是米国海军陆战队退役的高手吗?不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吗?你们使命必达、你们身经百战、你们视死如归,然而你们被困在一条二百米不到的走廊里,狗一样被按在地上,挨个宰杀。
一个米国人跌跌撞撞地走来,颓然倒在福山身边。临死前,他瞪着福山的脸,似乎想说什么,但嘴里冒出来的只有血沫。完蛋了,福山心想,连米国人也不顶事,我们完蛋了。
小孽鬼们簇拥上来,乌黑的爪子闪着寒光。福山闭上眼,默默向远在江户的妻子女儿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