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渊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
冬日卯时,晨色如墨。
借着那漆黑,慕子渊拄了拐,紧了紧背着的小小行囊,最后遥望了一眼那小院,心里道了声再见,虚掩了门,踏上了离开的路程。
跟着的行商队伍是隔壁的张哥帮忙找的。
彼时张哥是个二十出头的小贩,在东城的街肆上有个小摊面,主要卖些胭脂水粉以及北方部落里的小玩意。
张哥自幼父母双亡,跟着本家大伯一起长大。本家大伯体格健壮,有些力气,做些押运走镖的力气活。因而张哥少年时期,也没少跟着天南地北的跑。
而此次张哥帮忙找的,就是走镖的时候结识的商人。生意很大,路子很广,关键是人好,即使带着慕子渊这么个累赘也只象征性的收了很少的银两。
这些事情当然都是瞒着恩人和慕璃来进行的。而之所以张哥会这么帮慕子渊,却是因为他那与慕璃差不多一个年岁的女儿。
张哥在都城定居以后,半报恩半自愿的娶了本家大伯家的庶出小姐。样貌一般,却性子温和,能吃苦,能持家。婚后虽然日子清贫了些,也算是其乐融融。
此二人仅育有一女,自小身体不好,发育的也比较晚,在慕璃已经跑的很欢的时候,那个女娃娃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椅子上对着苍白的天空发呆。
而彼时,慕子渊伤势稍好些的日子,也会被慕璃强制性的搬了出来躺在躺椅上晒晒太阳,百无聊赖的时候,也喜欢仰望那同一片天空。
女娃娃是在捡掉落在墙这头的纸鸢的时候,撞见慕子渊的。
行走不便腼腆内向的女娃娃,从慕子渊的侧颜误会了是个漂亮的大姐姐,头一次萌生了想要靠近的念头。可真正走近了些,才发现是重度烧伤的少年。
皮肤皱皱巴巴的像是老妇黢皱的脚底板,就是稍好些的皮肤,凑近了看,还能看到鼓胀的满满一包脓水将要撑破肌理的样子。
慕子渊怕吓着那孩子,慌忙用着许久不用的嘶哑的声音去喝止,另一边衣袖遮了。
女娃娃却罕见的没有害怕,只不发一言把纸鸢塞在慕子渊手中离开了。
原以为不过是一时之意,慕子渊满不在意的把纸鸢信手扔了。可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东西送过来。
有时候是一颗苹果,有时候是盒女子用了一半的水粉,还有的时候是初学女红的歪歪扭扭的绣品……
开始的时候,女娃娃只会怯生生的躲在树丛后面,若是不小心被慕子渊看见了,立刻放下东西一拐一拐的离开。而到后来,女娃娃会坐在慕子渊的躺椅一侧,要么是拿了树枝在地上涂鸦,要么只是看着天空,却从来不发一言。
也很奇怪,慕子渊因为病痛渐渐消磨掉耐心的时候,就是心里烦躁恨不得立刻去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对女娃娃有过一丝一毫的伤害。
直觉,那孩子是懂得的。于是,慕子渊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孩子有一个什么样子的家庭,经历了什么,是如何才会充满绝望的活着……想起来就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而这过程当中,女娃娃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恩人和慕璃也很有默契的从来没有出现过。
直至有一天,慕子渊的病情恶化了。皮肤溃烂,脓水四溢,意识也跟着病情的起落时而昏沉。
在温暖的日光下漫无目的的聊天也变成了奢望。恩人天天为了怎么救他而奔波,慕璃日日夜夜守着,在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压抑的哭泣着。
清醒的时候,偶尔慕子渊还会期待若是能如往常,见到的会是什么礼物呢?而昏沉的时候,则是噩梦连夜,哭泣不断。
耐心随着病情反复终于消磨殆尽。终于,即使是破茧成蝶,即使是血脉相连也阻挡不了慕子渊想要寻死的心。
而在某个晚上,慕子渊一如往常陷到噩梦中哭泣的时候,冰凉的掌心突然窜进来一只软糯糯的小手。慕璃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特有的柔柔的嗓音。
“渊哥哥,不怕不怕。”
眼泪侵入被衾、枕间,慕子渊情绪第一次失控到在那孩子面前都无法控制的地步。鬼使神差般的,他竟然反握住那孩子的手,乞求道,“杀了我吧!”
那孩子黯然低头,却像个大人一样冷静的拒绝道,“渊哥哥不能死在这里。会被看到的,会有人伤心的。所以,渊哥哥远远的离开这里吧。”
离开?那对于慕子渊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没有人帮忙,他从床头挪动到院子门口都需要一天。而那两个人,是不会允许他离开的。
而这时,在女娃娃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个人马高大的男人,却正是张哥。
那孩子转回去拉着她自己父亲的手,一晃一晃的代替他乞求道,“爹爹,帮帮渊哥哥好不好?”
入夜,慕子渊躺在运货的马车上,裹着好心的马夫给的破旧的斗篷,听着瑟瑟的风声,在车轱辘缓慢的转动中,心情一寸一寸的宁静下来。
他终于离都城越来越远。
走到哪里算哪里,也不用为以后怎么活下去而担忧。慕子渊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没有钱或者伤势重到再也无法行动,那就躺下来闭上眼睛就好。
反正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慕子渊只是想在最后的时光中,能安静的离开。
不烦过往,不念往生,放弃所有执念和不甘,像是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一样,孤独的离开。
跟行商是在桐城北上的永安城分道扬镳的。他们要继续北上回到他们的家乡去,然而慕子渊却走不了了。
他的身体太差,而实际上就是勉为其难到了永安都已经不错了。
永安,永安,这名字甚好。作为最后的归宿也是不错的。这样已经很好,到此为止,他也不能给那些人添更多的麻烦了。
白天黑夜就在永安城南的破庙里面跟乞丐们挤着,有些路过的旅人给口吃的,慕子渊也不扭捏吃了,没有的时候,就饿着肚子。还有的时候,因为不小心占了一个混混老大睡觉的位置,还被狠狠的暴打过。
那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因为烧伤加上被暴打,慕子渊除了疼痛根本感觉不到其他。
原本以为这样就是尽头了。可慕子渊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那个女娃娃。
就是在破庙里,突然来了一伙人贩子,带着大大小小十好几个姑娘,据说要卖到永安最大的销魂窟里去。
是在半夜的时候,听到了女孩子凄厉的叫声。原是些不甘愿的姑娘逃跑被抓了回来,罚着跪在地上,当着一大帮子老爷们的份脱衣。若是不从,等待的自然是一顿暴打。
可就在那些姑娘们之间,跪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发黄的头发服服帖帖的贴着肉嘟嘟的面颊,跪着的身形抖得像是筛糠一般,那只曾经温暖过慕子渊的软糯糯的小手,连个拳头也握不紧。
她怎么会在这里?
慕子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猛地扑过去将小丫头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中。
“渊哥哥……”女娃娃眼眸处的泪珠一闪一闪的将要掉落下来,看不出是欣喜呢,还是悲伤。
慕子渊努力的笑了笑。而实际上,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面部溃烂的肌肉不和谐的抽搐了一下罢了。
想要保护那个孩子!绝对不能让这些人伤害她!心里有着这样强烈的愿望。
然而,彼时的慕子渊自己不过也是个孩子罢了。而且还是个重伤的孩子。
能做什么呢,除了紧紧的抱着,把那孩子护在身下,什么也做不了!
“渊哥哥……”身下的小人眼泪泛滥成灾。
拳脚加在身上,一寸胜过一寸的麻木。
不疼,没关系,我不疼。
母妃身亡,没关系,我不伤心。
只有兄弟两个人,没关系,我不孤单。
被丢弃在火灾中,没关系,我不害怕。
重伤,没关系,我不疼。
只要能在最后的时候保护了这个孩子的话,什么都是值得的吧?这本该结束的生命,也在最后有了一点点的价值吧?
慕子渊不知道暴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或许是那些人打累了呢,或许是看着他太顽固放弃了呢……慕子渊也不清楚。
只是最后还能在怀中感觉到那孩子的温度,已经让慕子渊觉得足够幸福。
母妃,对不起,恩人,对不起,璃儿,对不起……
这一世,慕子渊觉得自己对不起的人太多。让母妃那么辛苦生下来的他,让恩人那么努力却没有救了的他,本该成为幼弟唯一依靠的他,却没有好好的活下去。感觉很歉疚。
破茧成蝶。他也多么希望他能那样精彩的活着。
而今,算是做到了吧?保护了想要保护的人,守护了想要守护的存在。
只是,人生第一次的,对离开这件事本身感到了悲伤。
破茧成蝶又有何用,蝴蝶终究还是飞不过沧海。
故事讲完,女子平淡的眉眼又恢复了冰冷的满不在意的模样,然而却紧紧的握住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慕璃是不会放弃复仇的。即使关妃娘娘活着,可是子渊大哥那般凄惨的情形在他的心中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又盯着还沉浸在那故事中的云婧川道,“之所以叫你离开,不过是不想把事态激化罢了。当年的火灾,与皇后娘娘怕是脱不了关系,所以,慕璃与慕子恒,是死敌!不争个你死我活,慕璃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云婧川菱唇轻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是当年那个女娃娃?为何,你会出现在人贩子手中,后来……”
空旷的屋内,女子眸光淡漠至斯,“爹爹私放子渊大哥离开,被慕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