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赵家自称赵国王族后裔,因避始皇帝才改的姓,是真是假,早已无人可知,但它自前汉以来确实就是这邯郸城一霸。这霸字倒不是说赵家行事霸道,与此相反,同那些新进豪门的嚣张跋扈相比,他们行事反倒是常有几分谦谦君子之意的。
但这数百年间,邯郸几次封国几次成郡,不管外面风吹雨打,它始终屹立于此。任他哪个王爷过来,也都得对它放平了身份,否则,你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城。这赵家不靠欺压小民为乐,却能逼得王侯退让,不是王侯也胜似王侯了,故而世代定居于此的百姓便称之为霸。
就譬如现如今的赵献王刘赦吧,就同赵家家主关系非同一般,两人打小就是总角之好,此次赵老太爷突然病倒,他就数次携着家人执晚辈礼前来拜见。只可惜身份地位对于治病救人毫无作用,赵老太爷患了什么病至今都没人搞得懂,这才不得已之下公开招募民间医师,也是此次麻烦的来由。
待我和婉儿备好药箱出门,门口已围了一圈子“游侠儿”朋友,方才动过手的阿青向前一步,“大伙儿听说威哥被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又看瑾哥你要过去救人,就想着来一起壮壮声势,省得赵家门房狗眼看人低。”一群人纷纷称是。
我明白,他们是有义气却使不上劲,心中难受,不吐不快,总想能做些什么。我也不好寒了他们的心,便安慰道:“好兄弟,阿威要是知道你们这份义气,肯定会高兴的。”就带着他们一同来到了城北的王公贵族区域。
到了此处,便明显感觉出不同来,寻常坊内人家所住的屋子最多也不过比常人高些,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可这地方,走了许久都不曾见过低于一丈的围墙!同行的游侠儿再没有刚来时的激昂样子,都悄悄放轻了脚步,好似做贼一般,不知不觉就已经自认低人一等了。
婉儿看不得他们那副自己看贱自己的模样,拉住我的衣襟就加快了脚步,很快便到了赵家侧门。说是侧门,却也比寻常人家的大门威严的多,连咬着铜环的谱首都显得格外狰狞可怕,我缓了缓气,便开始敲起了门。
只听得一声“谁啊?”便有人打开门缝伸出头来,看到这一群围着的青壮汉子顿时被吓了一跳,连忙又缩回了脑袋闭上门才敢问道:“你们,你们都是来干什么的?”
我也有些好笑,不是据说豪门贵族的门房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么,怎么这个反倒是把自个吓了一跳。但这毕竟是严肃的事儿,只好强忍着笑意正声道:“听说赵府急招医师,在下不才,在此地还算有几分名气,特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听到这话,门房老头就不怕了,伴随着“稍等一会,我这就去通知管家”的话语,脚步声便跑远了。又等了片刻,才见那老门房打开了门,默默站到了一个中年人的后头,那中年人的神色有些阴霾,扫了我们一眼目光便落到了背着药箱的我和婉儿身上,那脸色就更差了“这年头阿猫阿狗都称自己是医师了,就你们这两个娃娃,也敢自称医师?”
我倒是能够明白几分那管家的想法,想必是已有不少招摇撞骗的进去过了,现如今已对所谓的医师心生反感,可职责所在又不能见人就赶,只好先吓走些前来碰碰运气的。
这个时候,那群游侠儿朋友就派的上用场了,也不用我自己来反驳,听到这话立马就有游侠儿就忍不住反唇相击了,“敢说我们瑾哥婉姐是骗子?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东西二市附近几十个坊子,就属瑾哥名气最大,医术最好了!”
那中年管家仔细瞧了瞧这群游侠儿愤怒的神色不似作假,那阴霾的面孔便缓了下来,露出了一个勉强算笑的表情,拱手将我们请了进去。至于人数过多的游侠儿,就只好客客气气的请他们先回去等待了。
一路上那管家连连道歉,说是想骗钱财的混混实在太多,不厌其烦,万望我们能够忘记刚刚的不快。唉,那管家不知道我们来就是有事相求,又岂敢在乎这个,我倒是一直劝他不必如此。
他看我们这谦谦有礼的样子,反倒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是招待不周,便越发热情的向我们介绍这一路的珍奇物件,来历讲究,说的兴起,还特意带我们绕了一个大圈,远远的见了见书房供着的御赐的马蹄金和家主最爱的通透玉短剑。
而后才与有荣焉的将我们领到了供客人暂住的东厢房,“家主刚去献王那回礼了,暂时不能相见,老太爷那边又需要安静,请两位医师先安心住下,过会儿家主回来就安排两位会诊。”说完就安排了些侍女服侍,自己先行退了出去。
我们两个哪里需要侍女服侍,慌忙把几位侍女都请了出去,空出了整个房间,坐在榻上冷静了好一会,这才从一路上的豪奢景象回过神来,放下了心中揣着的好长的一口凉气。
我和婉儿对视苦笑,幸亏没有直接见到赵家家主,否则就刚刚那浑浑噩噩的状态怕是真的要一问三不知了。那情况,别说能不能救阿威了,自己不被人当招摇撞骗的打出去就不错了,这豪门贵族的院子实在富贵的令人咋舌。
不说刚刚那长达四尺,近乎独一无二的青玉短剑,和代表着朝廷恩典的御赐马蹄金,哪怕是如今这待客的偏房,每一扇门窗那镂空浮雕竟是全然不同的,也不知花了多少匠人的心血。
更别说那屋中并不认识的下面放有炭火的青铜小鼎,只是用来压席的人形席镇,或是绘满了彩绘的各类陶具了,这其中任意一件拿出去怕是都抵的上中等之家数年所得了。而在这里,只是不受主人重视拿来招待客人的日常工具,连珍贵的玩物都称不上。
抛去了刚刚被震住的心理,回复过来,看着这满屋的奇珍异宝,我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股悲意。自跟从老师之后辗转各地至今,曾见过多少家庭只为了一顿饱饭就劳折了腰;又曾见过多少人无钱诊治,眼见得病情一点点加重而死;这世间还不知又有多少贫困交加,不得已沿街乞讨之辈。
可他们,可他们,食不厌精,用不厌细;养着大堆奴仆,蓄这大群死士;侍女多有,舞女不绝;朝起狩猎,晚来六博;绫罗绸缎在身,猪马牛羊在桌;从不曾劳作,亦不曾农桑,只是靠着长辈的余荫,就能玩一辈子到死。
豪门酒肉管够,贫家辛劳冻死,这样的社会,难道就不是异常的吗?帝国的官吏只敢压榨普通百姓,却少收甚至不收那些豪门世家,弄得越来越多的人只能托庇于豪门之下。然后就是下一轮的循环,越少的百姓,越大的豪门,国家的顺民家破人亡,豪门的贵族油头肥脑,这他妈是个什么世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又想起婉儿曾经的话语,人之一生,为何会不平等到了如此地步?倘若是他们将这天下治理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就罢了。可北方同羌人的战斗从未停歇,中原又常有瘟疫灾荒,连年的战乱,不断的天灾,百姓被逼着交比往年更多的税,草民难苟活,豪门嫌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