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护士和记者涌上前来，问我需不需要上担架，或者是看心理医生。还问我的父母在哪儿。有的相机闪光灯噼里啪啦地不停闪烁着，这让我感到不自在极了。我把帽子拉得更紧了。
我还在想着刚才那个中枪的中年男子，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是不是很严重，是不是子弹穿透了心脏。如果那样的话，那些孩子有朝一日也会变成孤儿。和我一样，他们的处境也会更加危险了。
在这个经贸发达、但国际犯罪也异常猖獗的帝约尔城，我无法想象会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孩子因为那些黑衣人的抢掠而流离失所，甚至当成实验的工具。这些黑衣人的幕后操纵者是谁？我不是阴谋论者，更好的话，我想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只是我现在没有那种能够挽救什么的力量。我连我自己都拯救不了。
现在，那些记者站在我面前，有的表现出极其关心的态度。她们似乎觉得我就是个孤儿，但这也没错。但还是让我感到不舒服——她们一直盯着我看，快把我的的胸腔给盯穿了。
天气阴沉沉的，不知怎么，我很喜欢这种阴天。接近下雨的日子。阳光反而让我感到反感。天空外面乌云密布，我想这是由于宇宙那边太阳风和耀斑的关系。但这只是一个猜测。说不定太阳内层是一片干燥凉爽的大陆呢。
一个女记者，留着茶色的卷发，把我从车里面抱了出来，我又不是10岁的小孩，我羞赧地想着，脸上泛着红色，但她似乎很不介意，还亲切地问我：“孩子，我们将会写一章关于你和这些黑衣人的专题，你能详细描述一下那些黑衣人的长相和衣着吗？”
她这是第二遍问这个问题。我这才注意到我刚才没把那些黑衣人完全制服，他们趁我被记者和警车分神的时候，仓皇地逃走了。我很高兴我没做到这一点，否则我就再难说我自己是个旁边者或是受害者，没办法自圆其说了。
我刚想回答她，一群便衣警察姗姗来迟地围过来，他们在那辆保时捷的周围拉下了长长一段警戒线，把记者拦在了外面，这让我有机会混成人群逃出去了，可是照相机、摄像机还在闪烁个没完没了，真是烦透了。正当我企图钻进记者群里溜走的时候，一个面色苍白得像吸血鬼一样的年轻警员发现了我，说：“哎，小子，过来。”
于是我就这样被那些警察给带走了。
做笔录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几乎一直望着窗外，恨不得马上从窗户里逃出去。可是我不想在黑衣组织和警察中间两面树敌，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安排，我都没有异议。只是当他们问我为何一直戴着帽子的时候，我撒了个慌。我解释说：“我有皮肤病。对阳光过敏。”尽管这个解释连我都不相信。
警察们相信了。
我的心理医生是一个戴着法国式的黑白条纹的宽边呢帽的女人。她的腿很长，穿了一条灰色羊绒裙，让我想到了民国时代的宋美龄。不过宋美龄在与英国代表谈判的时候知道用裙子遮住大腿来彰显吸引力，而那个女人一直把腿长长地伸在我侧面，甚至占领了很大一块我的地盘，让我不得不蜷着身子坐着。
“那些黑衣人对你做了些什么？”她问我。同时用手不停地拨弄着头发，我注意到她的手上有一只闪闪发光的蓝宝石钻戒。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让我哭笑不得。被我从车窗里扔出去？被我狠狠地揍头？这些答案在我脑海里产生后很快被否定了。我需要一个谎言，对，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我记得乔纳森写过一篇叫《吃动物》的小说，于是我回答道：“我感觉他们要吃了我。”
“你吓到了？”
我点点头。第二个谎言。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们并不可怕？”
我摇摇头。
“表示想过，还是没有想过？”她似乎不理解我摇头的含义。
我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噢。”她表情有点儿失落，接着说，“咱们玩个游戏吧。”
我说，“我饿了。”我刚才把我吃饭用的一美金花完了。
她一边起身一边拉起我的胳膊，说，“那好吧，先到这里了。我带你去找曼恩警长，他会带你去吃饭的。下午咱们老地方见。”她这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我是她的老朋友那样，并眯缝起了眼睛。
而我想的是：怎么这样啊？不是说好的一上午吗？
我在警察局吃了我毕生最丰盛的一顿午餐后，我决定不再跟那些警察厮混了，我不干了。是的，这些源源不断的记者采访和口述让我身心俱疲。我决定临阵脱逃。
于是我回到了那间专门为我准备的办公室，我佯装成午睡的样子。那些警察也就关上了门，不再打扰我了。趁他们不注意，我从二楼窗户上跳了下去。
这一回，我失误了，以致差点没摔成碎片。幸好楼下有个蓝色的废旧沙发接住了我。我不受控制地从沙发上滚下来，摔了个灰头土脸。这一回我意识到了我翅膀的局限：就跟猫一样，你要是把它从8楼扔下来，她可能毫发无损，要是三楼，可能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松鼠也是一个道理。他们的尾巴也好，我的翅膀也好，甚至是降落伞，都需要一个缓冲和打开的空间。
现在我摔破了一条膝盖，我郁闷极了。鲜血染红了我的牛仔裤。我对血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但还是忍受不了膝盖传来的阵阵疼痛。那感觉像针扎一般。我想我需要消毒，否则伤口可能会化脓。可是我没钱支付我的受伤费用，怨恨着自己无能无力的同时，我想到了那个绅士般的男人。
那些警察肯定因为我着急坏了。尤其是那个叫曼恩的警长，他可能没办法向他的上级交差了。但我却高兴得不得了，我又重获自由了。
阴沉的天气正适于凌空翱翔。腾空直上、俯冲、收束翅膀、滑翔……这些动作我已经掌握得很熟练了。还有一点让我担心的就是，由于是在帝约尔这种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飞翔，虽然沿途鸟瞰大地，那种星罗棋布般耀眼的景象是难以描绘的美景，但我还是害怕自己一不留神撞到某座帝约尔城中心的摩天大楼里面去。
我飞了一段距离，很快找到了那些救护车的位置。看吧，这就是飞翔的好处，可以避免走很多弯路。那是一座市政府援建的大型医院，里面的大楼像是一座座白色的冰山那样漂浮着，路边合欢花盛开，还遗落着山毛榉毛茸茸的果实，我走了好一段时间，打听了好多护士，才得知那个男人已从急救室转到了207病房里，几颗子弹只是从他肩膀、胳膊那边穿过去，还有一颗打在了心脏的边缘几毫米的位置，但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
我松了一口气。那些护士问我跟市长是什么关系的时候，我惊叫了一声，“市长？”
我没有心情回答她们，我感到我的生活又重新焕发出了光彩。于是我像脱缰的野马那般，在众目睽睽的诧异眼光下，穿过汹涌的人潮，来到207间。
我沉住气，推开了半掩着的门。
然后我看到了一张极其英俊、和善而不失风度的脸。
“孩子，有什么事？”市长正躺在一片白色被单的海洋中，看着一沓什么的文件。还没看到我的时候，他忧伤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目光终于被我的动静给吸引了。我很高兴我发出了这样的动静。因为如果他不亲口问我，我真是难以开口。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孩子？”他的目光像看一个尤物那样投射在我身上。
我很惊讶他这么问，“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似乎认得我。
“什么怎么做到？”
“天，你制服了那些坏人。而他们手中拿着重装步枪。”
“噢。”我说，“那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话什么意思？”市长露出了对我感兴趣的神情，仿佛对一切都有所了解，“我观察你很长时间了，孩子，每天我带我的孩子们出来散步，都看到你睡在那张长椅上，你盖着自己的衣服，很多次了。那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现在看起来我想对了。”
“那又怎样？”我说，为自己说出这句话感到后悔，因为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来请求他为我支付医药费的，因为毕竟我救了他、还有他的孩子。但一知道他是市长后，我太紧张了、放弃了这一苛刻的想法。
“你的腿流血了？”他这样问道。
“呃……”我用几乎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我膝盖摔破了。”
但他好像能看懂我的口型，关心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说，“自己能解决。”很失望，决定离开。
“你要去哪儿？”
“不用你管。”
“你生气了？因为我的原因？”
“不，因为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恨我是个孤儿，而面前我所救的，是我应当敬而远之的人。我恨我不能向他请求帮助。
“你照顾不了自己。”
“不，我能。”我几乎要摔门而出了。
“我不管你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他正色道，“你还是孩子，需要有人来关爱你，不是吗？否则你可能会误入歧途。”
他这句话让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我转过身来，抛给他一个世界上最具恶意的眼神，“难道你不是吗？你敢说你没有在这方面做错过什么吗？在这个城市，除了金钱的泡沫和利益的交换，还有什么呢？那些猖狂的犯罪团伙，不也是你一手纵容的结果吗？”那些曾经受到过的冷眼和不公正的虐待顷刻间像决堤的洪水那样汹涌袭来，那些回忆我永生难忘——这一切，他，我面前那个一脸伪善的市长，他是责无旁贷的。
而我，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呢！他有他的利益集团，他的孩子们沈浸在金钱泡沫的沐浴中，而数以千计的穷人还在贫穷的枷锁中过着无望的生活。我还留恋什么呢！我宁可双腿溃烂、走不了路，沦为乞丐，我也不需要他的帮助。
想到那个死去的老乞丐，我的心就如刀绞般地疼痛，而这一切我不能忘记。也不能原谅。现在，我正狠下心来朝着门的方向地走去。右边的膝盖则因为流血过多而开始发麻。
这时候，一个身材曼妙、穿着白色大褂的女护士推门而入，吓得我差点儿坐到地上。她迈着轻佻的步伐，看吧！看吧！我没说错。她一定就是市长的情人了！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想，但读得小说多了，难免会萌生这样的猜测。
那女人摆出一副跟市长特别熟络的样子，亲切地问道：“市长先生，这个孩子是……”
“我的孩子。”我听他这么说来着。
我脸上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他这句话让我感到一股深深的阴谋，“不……我是……”我企图辩解。
“全市的孩子都属于市政府，而我身为市长，当然是所有孩子的父亲。我不会让他们流离失所、遭受不应有的折磨，”他旋即转向我，“现在，孩子，你可能走不了了。不管你对我有多么大的成见。市政府发现了一个孤儿，是不会纵容他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掉的。我想，嗯……你可能得去学校待一段时间了。”
他这番解释让我惊异万分，有一刹那的功夫我甚至以为他是那么一个好人。他真的有那么好心么？在狐疑之时，我想起了那个乞丐，我需要一个解释。可是谁来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呢？市长就这么轻易地把我打发了？
“我不去。”于是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可这时几个便衣警察从外面闯了进来，这才让我注意到市长右手边那个闪着银光的呼叫器。我正想挣扎，却又一次被警察给带走了。
他们干嘛不问问我的看法呢？
不过这回的目的地不是警察局了，而是一所如殿堂般金碧辉煌的贵族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