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身后侍从嗤之以鼻地唾弃眼前将一切弄得狼藉不堪、触目心惊的北军散兵,声音义愤填膺却小到只有涪莘听得见,可见心中也是有所忌惮的。
一个歪嘴的兵见他嘴巴开阖,心知不是什么好话,便上前扬手要打。
“这位大爷,”涪莘腻着嗓音挡在前头,“我这小侍从方才道:这才是真正豪放不羁的性情男人!那些个酸儒们是比不得的。”回头对墨玉喝道,“这些军爷岂是你辈可恣意评点的,纵是赞慕,亦万不可失了分寸!速速退下。”
姑娘们眼见着涪莘的眼色,忙上前来连拉带扯把高个子暴脾气的侍从墨玉拖将下去。
那墨玉半是不甘半是无奈地给人扯着回去,瞧着涪莘的神情中有嘲笑有厌弃,亦有……感激以及些许不可名状的东西。见炮仗脾气一点就着的他给人带下去,涪莘方才舒了一口气。
纤纤素手给粗糙大手捉了去,涪莘回过头来,却在此刻连腰都给人搂紧了。
见歪嘴的兵怀里有个绝色,且已吃了亏,周围散兵移步聚拢过来,隔着涪莘单薄的绸缎衣裳开始动手动脚。绸缎衣裳的质地丝滑,手感自然好极,却很快有兵士的手探进绸衣下的肌肤上,引得更多只粗糙手掌进来窥探究竟……
“……!”似是被触碰到了不该被触碰的地方,涪莘难受地弓起腰身,不可抑制地发出颤抖的轻吟声,不可言传……
众多散兵的渴望被激起,均饥渴上火地不得了,其中一个一把扛起涪莘向内室快步走去。一夜雨云,春光旖旎;
香汗轻喘,并蒂花开,墨玉再次见到涪莘时,他正在四角垂流苏的幔帐里卧着,瞧不见神色。
长久地沉默。
“北兵走了?”涪莘略显疲态的音调传出。
“……走了。”墨玉生硬地回答。
“走了便好。”涪莘戏谑道,“他们若再滞留不走,我怕是要先走。”
墨玉的手指攥紧,压成一丝的声线从口中传出,如有千金重:“我来辞行。”
涪莘略略一怔,眨巴眨巴眼睛,道:“也好。这本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外头自是有一片天地在等你罢……”
墨玉夙愿得偿,却竟无半分欣喜。
“不曾想……竟是你先走了。”涪莘故作轻松笑道,心中难掩酸楚,终归全压在三个“走”字之上。
若是这样的人当了兵,必定奋勇杀敌,冲锋陷阵,假以时日必定提拔为将……墨玉,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将领罢……
涪莘常常地舒了一口气,也不是没有盼头。
却听墨玉低声道:“虽不敬重你的人品性情,却仍是深谢你在乱世中收留之恩。”若非她在自己人生中最困难时日出手相助。自己纵然空有武艺抱负也没命苟活至今……虽然涪莘一直没认过有心帮他……思虑至此,墨玉犹豫着要不要跪拜叩头。
常理说来,此人于己有救命之恩,生同再造,纵是三跪九叩也受之有愧之说;然则此人终究不过风尘女子,墨玉出身显贵,又心性极其高傲,心下很是苦于礼教与良知。
“虚礼自不必了。”涪莘如是说。
墨玉略一拱手,迈步离去。
一只素手轻掀起幔帐,带着淤青和伤痕的俊颜展露,细不可闻叹道,“保重。”
墨玉不经意一次回首,几乎断送了自己从军如铁的坚定意志……那玉人儿带着甜死人不赔命的笑容半倚半坐在榻上对自己微笑。
被迷惑,被勾引,被蛊惑……
可就在他向那人儿踏出一步之时,那人缩回手去垂了幔帐,温和平静道:“墨玉走好。”
墨玉气急败坏窘迫地咬咬牙:“后会有期!”
“不送。”涪莘满意地和衣侧身躺下,咬着被子抱住枕头自己个儿偷笑……
笑话!若无洞察人心的本事,她头牌花魁涪莘自不必在这红尘情场中混迹了。
……便是这般轻易地放他离开,仔细想来亦深觉不甚甘心呐……
谁让那小子平日老那般不待见她,还总是给她四处惹祸得罪人?活该临走给她耍上一耍……自作孽,不可活也。
涪莘身上伤未及痊愈,北兵又找回头来。
“怕是食髓知味。”涪莘头疼脑热,心中暗自叫苦。
这当口,老鸨突然“良心发现”,怜其多年吃苦遭罪,宣布将这凤凰楼馆赠予涪莘,自己则清点家财伴夫携子跑到南边儿逃避战乱。能带着走的尽数带走,真正带不走的,便也只有这座楼馆和凤凰楼上下几十个美貌女娘。
姑娘们皆是抱怨老鸨没人性,好歹要留些钱粮让大家活命。涪莘却言:
“留下亦是无用。战乱当头,哪家店铺还肯开门经营。纵是有钱物,不过几日便给北军掠了去。有或没有并无差别。倒是粮食尚有库存,容我们多吃些时日。”
过了几日,众女娘们纷纷要求开门接客,无非向北兵妥协。涪莘想一想,道:“北兵乘胜追击,半年以来从未打过败仗。此时心骄气躁、不可一世。莫说不会对你们心生怜惜爱护,怕是霸道耍起横来连钱粮也是不会给……此时接待他们,实在是嫌命太长,自寻死路。”
众女娘听完心知在理,于是沉默不语。心中却很是为自己前景担忧。
岂料几日后,一楼中姑娘路途之中不慎撞上一位散兵,服侍一场后得金一块,引得许多女娘纷纷效仿。然而世上讲信义心肠好的人实在太少,众姑娘索金未果,反倒死伤无数……一时间凤凰楼里半数以上都挂了彩。
涪莘劝阻无果,又见其死的死伤的伤,心中苦闷,急火攻心,病情日益加重,竟发起高烧。这夜,星辰甚少。夜半时分,涪莘自觉身上不复被火炭灼烤,神智清明,便转醒过来。
睁眼却见一人浓妆艳抹,陪坐在塌边。
涪莘唇角一勾,道:“乐微娘子……咳咳……”话未出口即被咳嗽打断,乐微娘子就势扶她坐起,拍其背以顺气,见咳止住,转首将温在食篮里的药碗端过:“本欲唤你起身吃药,不想你自己醒了来,甚好,服药罢。”
涪莘就着乐微的手喝下药汤,戏谑道:“乐微娘子可是在做傻事。我若病死了,这间楼馆自然是昔日头牌您的。”
岂料乐微黑下脸来:“事已至此,关乎存亡。你当我还会与你计较名头?”
一向最喜拈酸泼醋的昔日头牌如此正经严肃的言语,令涪莘惊愕不已,回过神来自知此时不是耍赖斗嘴之时,这乐微娘子怕是有正事相谈,“涪莘糊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见她敛去嬉笑神色,乐微遂道:“城东大商贾霍明朗,与我私交甚厚,若求他出面开仓救济,可获粮些许。”见涪莘不解其意,怒道,“平日自诩聪敏警醒之人何以愚钝至此?你道眼下最为急迫者所谓何?众女娘此时同心协力,几日后粮断银废,银钱都买不到粮米,怕是连面子上的貌合神离都维持不住。真道都同你这般一心担忧大家死活?不过自顾自忧虑打算罢了,真个饿起来,她们哪里懂得同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大道理?到时外乱未平,内斗又起,你顾得哪个?”
涪莘闻言恍然大悟,深深作揖:“乐微娘子深明大义,涪莘自叹不如,佩服佩服。”
“愚钝难教,”乐微一记白眼砸下,“原道你有多厉害,却不过欺世盗名。”
“欺世盗名怎敢当,”涪莘笑道,“话说翠茗儿也与李大官人私交颇深,或可求粮些许。”
“你自个儿去求她,”乐微挑挑柳叶眉毛,自己仍纠结在“欺世盗名”这件事儿之上,“当年怎会一时大意,给你这小贱人夺了头牌花魁去,岂有此理!”
涪莘笑道:“涪莘不过是雕虫小技,骗骗恩客的障眼法,哪里比得了乐微娘子,行事光明磊落,自然是有大智慧之人。”
想这乐微本是刀子嘴巴棉花心的人儿,生平又最是爱听奉承话,此时早已无心与涪莘一争高下,叹道:“你这死丫头甚为痴傻。以为老鸨把凤凰楼馆儿交给你是倚重?她不过着急脱手,把个烫手山芋抛予你,你倒是真敢双手接着,还瞎子跳加官儿,一心只想着保全大伙儿。”
涪莘浅笑不语。
“不留心自个儿的身子又指望着谁心疼呢,”乐微目露嫌恶地瞥向仰在榻上的涪莘,“那些小贱人们纵是给人欺负折腾,伤了死了也是她们自个儿作孽,听不进劝告……又并非伤在你身上,你平白发得甚么烧?”
涪莘笑道:“我既接下凤凰楼,自是要保大家周全。纵是楼馆儿上下只剩一人,但凡有我一日,也必不可撒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