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剑风打开手机,听到一个十分熟悉又似乎十分遥远的声音。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手足失措,心也惶惶。
他不禁站了起来,也忘了对几个正谈笑风生的收藏家交代一下,径直走出汲古斋。
“欣然——”他的心咚咚乱跳,声音颤抖着。
“林剑风,你在哪里?”吴欣然的声音依然明亮、悦耳、熨帖、不急不徐,富有乐感,给人一种镇静的亲和力,只是,明亮悦耳的深处,平和得有些抑郁和空洞。
林剑风一时不能适应这种昔日萦绕他的氛围。在这场爱情中,吴欣然是最大的受害者,张可已逝,苦已了矣。吴欣然受到的是双重打击:张可之死的打击和爱情极度失望的打击,而罪魁祸首就是他林剑风。
林剑风最担心的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承受不了如此重创。他打了无数次电话,吴欣然的办公电话、住宅电话全部没有人接,手机一直关机。他打到公司前台,前台小姐刘丽说,董事长到国外旅游去了。此后每次打过去都说没有回来,他甚至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一去不复返了。他知道她是为了逃避他而出国旅游的。
想到吴欣然,他就心情沉重,感到对不起她。
他以为吴欣然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和他见面了,也不会接他的电话,没想到,现在吴欣然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而且也并没有以或愤懑、或悲伤、或鄙夷、或痛恨的语气和他说话。吴欣然依然是春天般明媚的吴欣然!他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我在博宝商城汲古斋,欣然,你还好吗?”林剑风激动地问道。
“还好吧,活着就是好。”
“还在恨我吧?”林剑风小心翼翼地问,带着深重的愧疚之情,还有几丝柔情。
“你值得我恨吗?”
林剑风听到了吴欣然平静的话语中有一种咬牙切齿的仇恨。然而,这只是淡淡的感觉,云烟般一掠而过。很快,她又恢复了她的亲和──冷冰冰的亲和。
“我不会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恨我没有认识你是这样的人,恨我不知道你在爱我的同时,也爱上了张可……恨我爱上了你——或者说被你欺骗。你还要我恨你什么?”吴欣然似笑非笑地说。
“不,我没有爱上张可,我爱的一直都是你!” 听到吴欣然谈到张可,林剑风忙辩白。这正是他一直想对吴欣然解释的隐情,可是他一直没有机会解释。
“你没有爱张可?那你为什么和她发生关系?你说得清楚吗?”吴欣然一针见血。
是的,林剑风说不清楚,他感到自己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确实,他从来没有爱过张可,是张可爱上了他,他心里只有吴欣然,然而,他又阴差阳错地和张可上了床,张可又因为爱他而自杀。
“如果你不爱张可,你却和她上床,那只能说明你更可耻!” 吴欣然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如果你不爱张可,张可为什么要为你自杀呢?”
林剑风没法说清楚,林剑风能感觉到的是,吴欣然依然爱他。
恨就是爱。如果没有爱就没有恨。
“我想见你。”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林剑风直截了当地说,不仅是因为胡湖有求于他,更因为他想当面向吴欣然解释。
吴欣然沉默了一下。她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就是要见他,她想过几个约见他的理由,就是没有想到这句话会由林剑风首先说出来。
“今晚吧。”吴欣然迟疑地说。
“今晚──”恰巧史文竹约林剑风今晚吃饭,林剑风已经答应过的。然而,为了吴欣然的约会,林剑风可以放弃一切。“几点?在哪里?”林剑风忙问。
“到时我再给你电话。”说着,吴欣然挂断了电话。
林剑风愣愣地在汲古斋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感到幸福的潮水在心中汹涌,要将他淹没。
回到汲古斋,老皮笑道:“出去了一会儿就满面春风,又交桃花运了?难得你这段时间有这样的好气色!”
萧总说:“林大师你真有两下子,你摘桃花是不花钱的,不仅不花钱,我看还要赚钱。《海滨周刊》这一期登了一组《午夜的外卖》专题报道,太阳大酒店门口穿黑西服的男人,一个晚上可以赚到数千元,一个月可以赚5万,林大师有貌有型有才华,标出价码,我看一个月50万元都要排队呢!”萧总说着哈哈哈起来。
平时林剑风在这个话题上可以和他们哈哈哈,现在,林剑风只想对着萧总的酒糟脸狠狠地扇两耳光。对于他,吴欣然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
林剑风拎上他的夹克衫搭在肩上,朝外走去。
萧总追出来:“林大师,不要这么匆忙嘛,你的那幅《月下》我要了,就按你的价,一万八就一万八。”
刚才他们为价格争持不下,林剑风的报价是18000元,萧总的出价是15000元,林剑风已经准备接受了,他是故意坚持的。现在萧总接受18000元的价了,林剑风此时心里厌恶这个人,他说:“已经晚了,刚才你不要,现在38000元也不卖了!”说着,他大踏步扬长而去。
春日下午的阳光和煦而温暖,照在脸上,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林剑风回到家里,趁着好心情开始画画。自从张可死后,他一直画山水画,老皮、吴名等几个画友看了,都说他的山水也别具一格,有自己的面貌,除了具有深厚的古代传统文化、回归自然、天人合一的精神外,还有深刻的忏悔精神,有浓厚的禅意和悠远的哲理。而且在色调上破除了明山丽水的媚俗,深重的冷色调表现了愤世嫉俗的叛逆和精神意向的高古,运笔也充满了激情和力度,饱蘸着情感。总之,每一幅山水都令老皮、吴名众画友惊叹。
他们不知道,林剑风闭门作画是因张可之死,他将自己与世隔绝三个多月,是自我精神危机探索走出困境的需要。
艺术家寻求突破自我精神情感危机的过程,也是其艺术创造走向突破的过程。不只是美好的情感造就艺术,忧郁、愁苦、悲伤、痛苦、罪恶感、悔罪、惶惑、惊恐、自责等等强烈的情感,造就的可能是更强烈的艺术。离经叛道的艺术,付出的往往是艺术家生活中离经叛道的代价。颓废的艺术家,创造的可能是颓废风格的艺术,但其艺术并非没有生命力。堕落的艺术,必然是堕落的艺术家所为,然而,生活堕落的艺术家,并非其艺术就堕落。生活堕落放荡不羁的艺术家也可能创造出富有张力的天才艺术。
艺术贵在创新,创新就是变。艺术来自生活,变的源泉是艺术家生活的动荡变化。生活情感停滞不前的艺术家,艺术生命往往也停滞不前。艺术家生活变的助动力是爱与美,而这都来自女性。因此,美好的女性永远是艺术创新的原动力。
自从车祸后史文竹顽强地进入他的生活开始,他的画才又重新回到了他最擅长的仕女图创作。然而也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在原来明媚悦目或闲情逸致的基础上,增加了新的内容,有了新的色调和风格。
林剑风心情好就画仕女图,心情郁闷就画山水。现在林剑风的心情不仅是好,而且是愉悦、是通畅,是壅堵后决口的激荡洪峰,是羁于鸟笼太久的飞鹰刺破长空的飞扬。
当然,林剑风现在只能是画仕女图了,而且是明丽悦目的仕女图。
在画画中,林剑风想到的是吴欣然。画完了,他一端详,发现画中的仕女那清丽的眉眼,那娇好的面庞,竟就是吴欣然!
他将这幅画名题写为《东边日头西边雨》。他想带上这幅画送给吴欣然,下联由吴欣然的想象去填补。
吴欣然的电话是傍晚6点多钟打给他的。“晚九点,名典,喝咖啡。”吴欣然匆匆说着,似乎在车上,很嘈杂很急促。
“晚9点?这么晚?”林剑风刚一开口,就发现吴欣然的手机已经挂断。
林剑风感到有些失落。
吴欣然没有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而只是喝喝咖啡,这预示着什么,预示着他们的关系还只是一般的关系。一起吃饭有多种含义,可以是同事朋友亲戚,更是交往已经相当深的恋人和情人。而刚刚开始交往的恋人和情人则总是以咖啡开始的。更多可能的是,还称不上情人和恋人,只是双方需要试探对方、考察对方、了解对方才喝咖啡的。而他们都已经发生亲密关系了,都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夫妻”关系了,如果还只是喝咖啡,就说明其中有问题。
林剑风越想越气馁,坐在画桌旁的扶手椅上,望着他刚刚贴在墙上的《东边日头西边雨》中的“吴欣然”发呆。
转而一想,吴欣然是老总,应酬多,今晚一定是有应酬,要不她怎会百忙之中在车上给他打电话。如此紧张中,她还把和他的约会安排在晚9点这个重要时候,不正是说明对他的重视吗?以前他们恋爱时,她总是身不由己地爽约,今晚能不爽约就是一大进步嘛。
有了这样的阿Q精神胜利法,林剑风心里舒坦多了。不仅不怀疑吴欣然对他的情感有变化,而且感激吴欣然对他的特别恩赐。
6点半到9点,还有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期间足够去赴史文竹的约会。然而,林剑风还是决定不去。从下午接到吴欣然电话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不再赴史文竹的约会。
和吴欣然的问题就出在中间多了个张可,现在他再也不想节外生枝了。他只想一心一意爱着吴欣然,和吴欣然厮守在一起就够了。只有和吴欣然在一起,他才有精神的充实和情感的饱满感,而和其他女人在一起,都达不到这种精神渴慕而满足的境界。这才是他理想中的爱。
7点整,史文竹的电话打来了:“剑风,我已经到巴蜀风了,你在哪里?”
“我──”林剑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史文竹总是那么守时,不像有些女子约会总是要姗姗来迟,让男人苦等,以显示其品位和虚荣。守时可能是当记者养成的好习惯,林剑风胡思乱想着。拒绝一个已经答应了的守时女子的柔情约会,是不是有些残酷。只可惜,史文竹不是吴欣然!林剑风在心里感慨着。
“我晚上还有事,今天不能来。”林剑风在手机里说。
“你有什么事?你现在在哪里?”史文竹敏锐地问道,女人的直觉都是很敏锐的。
“实在抱歉,抱歉。”林剑风避实就虚,浮浮地说。
“你就在家里!我听到了你家里的声音,已经闻到了你家里的气味!”史文竹准确地说。
林剑风心里惊叹女记者的职业悟性,他没有想到,恋爱中的女人触觉味觉和视角都是超常敏感的,而最敏感的还是她们的心。
无处可逃,林剑风索性说:“是的,我就在家里。”然而,他还是编了个谎言:“我在赶画,有个预订者明天就要,我必须今晚通宵赶出,我们改天吧。”说谎是女人的专利,然而,爱情也能使诚实的男人说谎。
“你又在骗我!”史文竹的灵性还是那么犀利,在表达上,她采取的是撒娇的方式:“大骗子,骗记者是要付出代价的哦,明天的文化新闻版头条就是林大师的骗局丑闻了!有名人效应的哦,你怕不怕?”
“你真让人头痛!”林剑风无可奈何地苦笑道,这次他说的是真话。
“让你头痛了吧?不打搅了,你抓紧时间画画吧。”
在嘈杂的巴蜀风食客的声音中,林剑风感到史文竹的声音微微颤动,她一边打手机一边走动着。林剑风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时,手机通话已经断了。
又是一个不依不饶的张可!林剑风感到恐怖。
然而,他心里坦然,他一直控制着自己没有和史文竹上床,有几个晚上,史文竹赖在他这里不回去,他让她睡他的床上,他则在客厅大画桌上睡。
“为什么不要我?”史文竹气愤地问他。
“我的女朋友刚死,我不能和别的女人上床。”林剑风说。
“你倒是很传统的,如果是封建社会,我一定为你立一块贞节牌坊。”史文竹对林剑风更生出几分敬意,“和你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有安全感。”
“我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可不要看表面现象。”
林剑风越是这样说,史文竹越是觉得这个有才气的男人谦虚,越是对他爱慕不止。
史文竹不知道林剑风心里有个吴欣然,林剑风也从来没有对史文竹谈到过吴欣然。对任何人包括他的画友,林剑风都没有谈过吴欣然,那是他心中的圣地。
林剑风木木地坐在红木扶手椅上,正对着《东边日头西边雨》漫无头绪地想着史文竹的时候,突然门铃响了,把正入神的林剑风吓了一跳。
打开门,林剑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亭亭玉立在门口得意地笑吟吟的,正是史文竹!
“你没有在巴蜀风?”
“你不去,人家一个人待在那里有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怎么这么快?”离通电话仅仅十多分钟,而通常这里到巴蜀风是要二十分钟的。
“打了个的,我要司机十万火急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史文竹狡黠地一笑:“我怕你识破逃跑了呢!”接着又一扬头:“看你傻傻的样子,我就是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不是惊喜是惊魂吧!”林剑风哭笑不得,越是害怕的事情越是出现,且是以喜剧的形式的出现,怎不让他失魂落魄。